云上宫记
而我也不再与他亲近,他大概还以为是那日与我争吵的结果,送来些点心果子给我,却被我拒绝了——我已经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那个判断笃定了,就愈发不想见到他了。
兰佩,并不是庭芳的同乡,但她是安贵妃面前的红人,庭芳的同乡是一个叫染云的宫女,和兰佩走得很近。虽然和我猜想的不一样,但到底也差不多。
而临蓟道的参道,恰恰就是右相的门生……杜撰一个罪名,将她父亲抓入牢中,然后诱使她做出下毒的事情,毒死的又是那几个曾欺负过她的宫女,便被人查出来也可以说是不忿自己受人欺压,不必供出幕后的主子来。
最后,放了她父亲,再逼她自尽……仍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说不定还能让人想起“公主是妖怪”的传说,只是没想到她用了百花蕈却恰好被缇金抓出了破绽。
“父皇,阿鸢及笄你送我什么礼物?”我趁有一天父皇心情好,向他撒娇。
“你要什么礼物?”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阿鸢想当临蓟女王。”我故作不经事的口气:“冬珉哥哥生日的时候父皇封了临燕道给他,他跑到阿鸢那里好一顿炫耀啊。阿鸢想要临蓟道,这样他就不能嘲笑阿鸢了……”
临蓟道和临燕道是拱卫昌兴都的门户,但临蓟道地方更大,位置也更险要些。把临蓟道给我,意味着我可以在那里放手培植我的势力,也意味着临燕道的安氏势力将被我扼住咽喉。
父皇微微眯了眼睛,谁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政
“罢了。”他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都给了儿子一个道了,女儿也得给点儿才好……传旨,封云上公主延氏璃鸢为临蓟王。总领临蓟道军财权。”
我忙不迭磕头谢恩。
临蓟道是我的了……我心中狂喜,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了。
五日之后,查抄临蓟道参道府,我亲自至临蓟道主持。那参道大人是个颇精细的人,整个府衙里竟然什么关于他勾结右相的证据都没有搜到。
书信往来,烧了就可以了,派人带话,买他封嘴或者干脆杀了就可以了,这当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细心,自然可以让查抄的人一无所获。
但是,他不能堵住所有百姓的嘴。
我特意提出了庭芳父亲的案卷,那上面她父亲的罪名竟然是“谋逆”,而在两年前却又开释,时间,恰好就在庭芳死后的一个月。
谋逆是诛九族大罪,便是天下大赦也不能赦免谋逆犯人的。两年前并未有任何事体可以开恩赦,而与他同时收押的斩监犯早就被处死了……如果说这里面什么问题都没有,那谁都不会相信吧。
我要亲自去看看。
我换上男子装束,身后带着几个侍卫,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庭芳的父家。他原本还是个小官吏,否则女儿也不能充入宫中为宫女,但出狱之后却老无所依,只在村边搭了个茅屋住着。
“老丈,敢问你有女儿在宫内当差么?”我使个眼色,一名侍卫上前询问。
“……”他抬起蒙钝的眼睛,似乎在努力辨认来人的身份:“……有……不,没有。没有。”
“到底有没有?老丈,我们是宫里派下来的……若一个宫女没有家人了,那她就不能再出宫……”
那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我的女儿还活着?参道大人……不是说她死了么?”
“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我生怕那侍卫说漏嘴,也不顾我女音明显,只压了嗓子便脱口问出。
“贾……贾瑞兰。”
贾瑞兰,正是庭芳入宫前的名字。
“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我皱起眉头沉沉道:“庭芳……就是你的女儿贾瑞兰,因为家人犯罪,早就被赶出宫外了,她没有回来找你么?”
“没有……我的兰儿,她……是爹爹害了她……”那老人的眼泪顺着纵横的皱纹淌下:“我不该……不该一时冲动……打伤税吏……”
“打伤税吏?”我一怔:“你打了税吏,官府便记了你谋逆?”
“是……”他猛然抬头:“公主殿下……求您为老朽主持个公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我一惊。
“参道大人派人来告诫过,若有人来问,只说无女儿在宫里……我听说皇上将临蓟道赐予公主了,想必您……”
“那个参道大人,会不得好死的。你放心吧。”连我都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几分狞厉。
“我的兰儿,这么久都没有回家,想必是不会回来了……草民谢公主……”
那个“主”字,拖出了奇异的含混长音。血从他嘴里渗出,我一惊,急令侍卫上前撬开他嘴,却发现他将舌头尽根咬断,已是不活了。
“就这么怕被参道报复?这参道到底是官家大人,还是无赖子?”我恨恨道。
“官家大人与无赖子,有几分差别呢?”随着这句话,一名着短打的男子从那棚屋里缓步而出:“只怕公主殿下要看看我们这些无赖的手段了。”
“这也叫无赖?”我轻笑:“无赖,不就该不宣而战么?”
话音未落,我身边的侍卫们已经抽刀与突然涌出的一群乡民打扮的人战在一处。我方虽然人少,但面朝外列成圆阵,将我围在中间,彼此支援,却丝毫不落下风。不到一炷香时分,地上便躺倒了十数个“乡民”的尸首。
那男子叱一声:“没用的东西们”,纵身跃起便要跳进圈内,对应着他方向的亲卫却也飞身而起,刀剑相交,那男子的剑瞬间断成两截,刀风所过之处,他的腿被割伤,血大片涌了出来。人倒是硬气,哼也不哼,仍攥着那半截断剑朝我飞扑而来。
就在离我只差三两步的地方,他终于跌了下来。眼睛仍是大睁着的,背上,一把雪亮的钢刀犹在熠熠闪光。
那些人见头子已死,竟一哄而散。被侍卫们追上去又杀了几人。
那与头子格斗的侍从单膝跪地:“公主殿下,让您受惊了。”
我轻哼一声:“慕容将军,为什么我走到哪儿父皇就把你派到哪儿?我长了一张天生会闯祸的脸,随时都要师父护着么?”
那人抬起头,果然是除了打仗什么都干的大将军慕容朝:“臣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料定公主一定有危险的。”
“父皇果然是这么说的?”我一时气急:“难道我自己还料理不了几个小贼吗?”
“……大概不能,公主殿下,您莫道臣与之交手的那人几招便被臣所杀,他的武艺实不在臣之下,只是想袭击公主,所以破绽百出罢了!若他是与公主交手,难说胜负……”他见我面色越来越差,便识相地住了嘴:“现下公主想查明的事情已经都查明了,请公主回鸾吧!”
“把那人的头给我割下来。光凭这玩意我就能治参道死罪了!还需要查明什么!”我气冲冲走向轿子,却被慕容朝拦住,他先揭开轿帘,上下前后探查一番方才让开:“公主请。”
我上轿,揭开了帘子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才感到一阵反胃,那些尸首纵横交布,血流了一地,险些让我呕出来。见一侍卫正将那头子提起来准备斩下首级,我急忙放下轿帘,强忍着呕意,直到回了参道府方恢复了些。
那参道虽被幽禁了,却犹在自己府中,看到那刺客的头颅时,竟一声不吭。
“按你的治罪法,本公主是不是该被斩立决?”我扬了眉,满是讽恨地说。
他却不言不语,兀的倒了下去。
慕容朝抢上一步,按住他脉搏,片刻后却抬头向我道:“公主,他服毒了。”
“早知道该把缇金也带来。看看是什么毒,是什么人给的!”我压住怒意:“把他的头也砍了,给本公主挂到临蓟城城楼上去!张榜告民,这就是擅弄国法的下场!”
消息走得比人快,我刚回到昌兴都,满城早已流传开我斩了临蓟道参道的事情。估计右相他们得到的消息比我更灵通些,连事情的细节都知道了吧。
“阿鸢,你动手倒快。”父皇召见我时,口气中有些责备,面上却都是笑意。
“他活该。”我说:“敢要挟我的宫女危害后宫,还遣刺客行刺于公主,这还不够他死的?”
“幸好朕派慕容朝跟着你。”父皇微哂:“不过,以后也轮不到你出去冒险了。”
“什么?”
“一个月之后就是你的及笄礼。及笄礼之后半个月就是你和诺延汗的婚期。等你嫁了人,便是父皇纵容你,他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查什么宫女父亲的冤案的。”
“……这么'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快?”我轻声道。
“不想嫁人,还想当几天彻彻底底的女王?嗯?”父皇笑道:“便是你嫁走了,临蓟道仍然是你管,你还是临蓟女王。你斩了临蓟道参道,可有人选来顶替他?”
“人选么……父皇来定吧。”我笑道:“父皇选出的人,一定是最适合的人。”
一个月之内,临蓟道的新参道上任了,而在满宫的忙碌之中,我的及笄典也准时开始了。虽然盛大恢弘,连郜林汗国都差了使臣前来祝贺,但愈是盛大,整个典礼便愈是冗长,几乎到了叫人无法忍耐的程度。
整个典礼简直是对我的折磨,一套又一套换衣服,头发被解开又束起,待到三加皆已过后,我向父皇磕了头谢养育之恩,起身时竟觉头目森森险些跌倒。
绿帛快到了要出宫的年龄了,新提的次宫女长便是汀芷,我喜她老实,虽胆小却不至于闯祸,此日也只有她和缇金在我身后伺候着。
她一把搀住我:“公主,可是没有用早膳么?”
我轻轻摇摇头:“没有……只是看着那空着的母位,想到母后而已。”
若是母后在,那就好了……她一定很想看我长大成人吧……可是她不在了,我用权势为自己祝福,不知算不算另一种补偿。
正胡思乱想,缇金轻轻撞撞我:“殿下,皇上要带您出殿了。”
我一抬头,父皇果然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随他步出大殿,殿门外的广场上,竟然满满侍立着臣子使节们。
宣旨的太监一溜小跑,跳下一级台阶,高呼旨意,那些大臣呼啦一声全部跪倒……正午的阳光斜射在他们身上,我突然有一种高呼的兴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人在我面前跪倒,那样的喜悦和骄傲感,是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同的。不同于和冬珉比刀击败他,不同于羽瞻的微笑,亦不同于母后温柔的抚摸和拥抱,那是只有权力才会带给人的骄傲感。
突然,我便不想嫁人了。我想留在这里,有一天像父皇一样,享受这臣子们的尊崇和敬意,只不过自己也知道这是混想罢了,自嘲一笑想就此忘了它,思想却着了魔似的被拽进了这个漩涡中。
如果我当真不嫁,能不能有一天成为女帝?
我的心脏狂跳——如果成为女帝,戴着含珠的凤冠,高坐于朝堂之上,会是什么样?那些大臣们的呼喊,会不会也像今天一般让我激动不已?
便在此刻,阶下果然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恭喜皇上,恭喜公主”声。
恭喜公主?我一愣,父皇却面色一变,他眼神所向之处,一人正直挺挺站在一群跪着的大臣中间。
那人……是安向礼。
“皇上怎可如此便决定了公主的终身大事?”他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静中听得格外清晰。
刚刚那道旨意是宣布我和羽瞻的婚事的?难怪他不跪,表示不接受旨意……可笑,他不接旨,除了招来罪责,还能有什么作用?
“朕决定公主的终身大事,自当以国务人心为要。皇室合婚,当是千秋万世宜子孙之举……众爱卿勿自扰!”父皇心境还是不错的,居然回答了他这样一个无礼的问题。
“公主养在娇闺,怎可出塞受那风霜之苦?”安向礼却不打算跪下,不打算妥协。
父皇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今日是公主及笄且订婚之喜,朕不欲责罚于人!右相,管不好自己的门生,还管不好自己的子侄么?!”
右相的声音随即响起:“回皇上,犬子不才,定当重罚。”他转身站起:“向礼!还不快跪下谢罪!”
安向礼眉宇之间,皆是不屈,抿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右相又急又怒,绕到他背后,一脚踢在他腿弯上,他到底是摔下去的,可不是自愿跪下。
父皇携了我手,带我进殿前冷冷甩下一句:“右相,一家不治何以治天下?卿乃朕股肱之臣,自当有个计较!”
而我回身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安向礼一双木然的眼。
曾经他是一个那么有灵气的人,现在却成了这样。
他是安家的长子,是右相的希望所在,这样很好不是吗?让安家就在这样的木然中垮塌,这样最好不是吗?
我心中毫无快意,却仍旧勾了一弯笑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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