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我一手拉着巨大的裙摆,一手擎着燃烧的蜡烛,既不能让自己跌倒,又不能让烛油滚溅在手上,走得相当辛苦。
我平日从不觉得自己这宽摆重褶的裙服有什么麻烦的,现下方觉其累赘不堪,只是也不能撕了它去,只得半挣扎着前进。脚下的路面起起伏伏,果然甚是难走,有一段甚至是没有阶梯的下坡路,我横了心想几步冲下去,却踩着前裙摆,差点跌倒滚下去。
还好,前头的道路倏然变窄,我扶住路壁,半晌才惊魂稍定。
羽瞻是要让我来见他,还是想让我摔死在这破地方?我心中虽抱怨,却明知自己脸上还有带着几分埋怨的笑。
可是,当我再把累赘的裙摆往上拽拽,打算再走时,身后却传来了羽瞻的声音:“你想往哪儿走?”
我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回身,蜡烛都掉了,正巧滚在我衣裙上。织成裙摆的冰丝虽然阻燃,但袖子上缀的八光锦却遇火就着,我一时完全顾不得看羽瞻,手忙脚乱地想打灭臂上突然着起的火焰,却越扑越大。
火焰燎过皮肤,虽然一时感不到烫,却有辣生生的疼。
他一步跨过来,利落地撩起我的裙摆,把起火的衣袖包了个严严实实。
及至他松了一口气,将裙摆松开,发现衣袖上的火已经完全熄灭时,我已经急得把唇都咬出了血来。
这段时间,似乎是很短,又似乎是很长。
我在轿子上想了很多遍,我会在怎样的情况下与他相见,怎样说出这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怎样去讨他的欢心。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幕,会是在这阴暗的地道中,他冲上来帮我扑灭身上的火焰。
蜡烛滚落于地,被他踩了一脚,现下,那原本燃着的火苗只余了青蓝色的一星,在我看向它时,终于灭了。
地道里一时黯然无光,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便在我脸侧。
而我,被惊得连事前想好要说的话都尽数忘光了,怔了许久,才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冰凉的指尖。
“走这边……再沿着这条路走,你就会活活摔死……这地道有好几个机关。”他轻声道,拖着我的手,在墙上摸索了几下,另一个方向便有一扇门敞开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话,也许什么都不说才最恰当——随着他一路前行,我几乎盼这路走不到尽头。
可终于,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不大却装饰得格外精巧的小房间。
而进了房间,他便把我的手放开了。
不甘心等那一抹温暖自我指尖抽走,我仓皇地伸出没有被握住的右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过身来注视我,眸色在满堂烛光中流光溢华。
他瘦了呢,我颇为心酸地想——我想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可又生怕一松手他便会躲开……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便溢满了我的眼眶。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想当着他的面扮可怜来博取同情,可这样的时刻,我实在难以自禁地心意激荡。
“哭什么?”他仍作出强硬冰凉的口气,可我听得出,他的声色里隐匿着藏不住的关切柔情。
“您……您为什么要猜忌臣妾?臣妾从没有做过……”我的身体难以把持地微微摇晃,话语出口,也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泪光模糊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孔,可想说的话却不能停止:“臣妾并不是故意要放走慕容朝,临阵之时直闯将军府,也只是为了换回珠岚……大汗!臣妾没有半点故意要对不住您啊!”
“……”他的轻叹,听起来像是一缕犹疑的风:“阿鸢,就算你没有故意……可你知道你这么做给朕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么?”
我咬紧了唇,摇摇头。方才在地道里受惊时咬破的伤口现下又开始渗血,带着铁味的液体,伴随着疼痛提醒自己要冷静些。
“如果不是你这么干,天下,早就是朕的了。阿鸢,朕还要相信你吗?”他伸出没有被我握着的那只手,拭去我的眼泪,目光灼灼望着我:“你……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我既不敢要他接着相信我,怕再弄砸了他的计划,又不敢说让他不要再信我——这信任是我盼了多久才盼到的啊,怎么能这么把它推出去?
他那滚烫的眼神,却在等我回应的时候慢慢冷却。
“大汗……臣妾怕……怕自己无能,做不到大汗交托的事情啊……”我生怕他误会我的意思,急忙辩解,却只得到了他的一个冷笑。
“你无能?长公主殿下,你无能?你这是骗谁?”他一甩胳膊,用力虽不大,但全出我意外,竟把我的手摔开了。
“臣妾没有骗您!”我一急,眼泪又差点滑下来:“臣妾现在什么也没有,没有兵,也没有权,连出宫都得向至琰先禀明了才能拿到令牌……这样怎么还能帮到您?”
“你在郜林汗国也什么都没有。”他看住我,淡淡说道:“可你还是能做到一个和亲公主该做的事情,你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这还算是无能么。”
“不!”我拼命摇头:“我没有!我……我早就不把自己当什么和亲公主看了,我只把自己当成……”
“当成什么?”
“……你的妻子。”
说完这句话,我连看他的勇气都尽数丢了,只低下头去,目光瞅着他的手。
郜林男人的衣服是窄袖的,方便骑射,便是贵族也是如此。羽瞻的手没有被袖子挡住,连他的轻微动作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在微颤。
“可是你帮着至琰做得很好啊。”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微妙的不甘心了。
“臣妾需要他的信任。”我带着哭腔道:“除了得到他的信任,得到他的江山,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能让大汗您原谅我吗?”
片刻的静寂后,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托起了我的下颌,让我对上他的眼睛:“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抿了唇,忍住扑到他怀中大哭的冲动,点了头。
他的手从我下颌松开,却顺势搭在了我肩上。颤抖亦由那手传了过来。
似乎是一种默契,我和他,都向前了一步。
那个久违的怀抱,依然宽厚温暖。他紧紧揽住我腰肢的手臂,传来让我安心的力量。
“朕……再信你一次。阿鸢,别再让朕失望了……”
密室相依
“如何……才能不让您失望……?”我忖度许久,终于问了出来。
他不回答,手臂上加了几分力,将我揽得更紧些。过了好一阵,才低声道:“朕并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置……你是想随朕回去,还是仍留在这里?”
“现下回去,只怕不妥吧。”我想了想,虽然明知拒绝随他北反的话一旦说出便定然会伤感情,但此时实在不是我能一走了之的时候——莫说别的,我连个理由都没有。身为摄政长公主,怎么可以就抛下尚未亲政的皇帝不明不白走了呢?更何况,我要返回郜林,那至少也该派个专使接我回去,羽瞻这次来得不明不白,德兰明说的来意也不过是恭贺新帝即位。要这么就把我接走了,这长公主该是得多落魄多丧面子啊。
“可是,你这样的情况,想要篡位夺权……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做到的事情。”他的手掌轻轻抚触我的后背。
我默然,情知他说的是实,可现下心里实在难舍。曾经是想过,倘若他能原谅我我什么都能舍弃,可是现在,真到了这个时刻,我又不甘心就此逃离大延的朝堂了。
人总是这样吗?期待着自己很难得到的东西,当真得到它时,却又会想要更多……
“也罢……”他笑叹:“是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他为什么不称朕了?我不知他是要说什么话,但这句叹,却硬在我心中刮出一片凄凉。
“明知道你不愿意,非要强迫你损害大延利益来帮朕……”
“臣妾已经愿意了。”我惊讶他居然说这样的话,仰首,却看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顿时把下半句咽下去。
“也许是你现在愿意了。可是最初呢?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劝朕……的了么?如果朕没有对大延图谋,如果图谋了也不告诉你,那朕怎么有机会怀疑你心向大延背叛朕呢?如果不怀疑……”
“现在您还怀疑臣妾么?”我凝眸望他。
他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叫朕说实话吗?”
我点头。
“是……是怀疑的。可你不怀疑朕么?”这话说完,他便抿了唇,原本红润的唇色,迅速变成了缺血的青。
“不。”我心头一疼,但仍坚持着吐出这简短固执的一个音节。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原本微微蹙起的眉,竟瞬间展平。
那眼神,也是难信我所说一般,平添了几分愕然与惶惶。
一缕苦笑迅速从他唇边漾开,眼神却柔和了不少,有一份期待隐约可见:“你……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信?”
“有什么不值得?撇去重重利害,你是我要托付一生的丈夫……你,我为什么不能信?”
“就是这重重利害啊。阿鸢,你真的相信朕不会为了天下抛弃你吗?”
他这样问我,我心头并无把握,却仍倔着,点了头。
“那么,如果朕告诉你,回援斡尔多城,是朕故意拖延时间,你还敢信朕么?”
“……就算那时候就知道您故意不回来,臣妾也会守下去。”我想起那时的万分惊险,现在仍觉腿软。他这样一讲,我确实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故意拖延时间,争取拖得延军无心无力决战的时候再出现,可那明显就是不顾我死活的行为。
但那时,就算我知道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呢?我可以怨,也会恨,但难道我能弃城投降吗?莫说那时候冬珉还是我一心认定的仇人,便是我和他无仇无怨,我也不能抛下了一国之母的身份,抛下我身后还需要我守护的人民百姓,为自己的活命向任何一个敌人乞降的。
是而不管我信不信他,我都得坚守斡尔多城死不投降,这事他静下心来一想定能想到,可现下,只怕他是没心思想这些东西了。
“那么,如果……到斡尔多城破,朕也没回来,那你怎么办?”
“死战。”我垂下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就算臣妾死的时候您还没回来,臣妾也依然相信,您一定会为臣妾报仇的。”
我离他那么近,自然感受得到他呼吸的轻颤,再仰起头时,他仍强撑着须臾便会散碎的笑意:“朕……那么值得你相信?”
“就算大汗会为了自己的愿望丢下可敦,布日古也不会丢下璃鸢。”我鼻中酸涩,泪水早汪了上来:“就算你为了国事,让我死,以后也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这是我最相信的事情。你不会看着我沉冤不得雪……如果这个都不信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信,值得我为它活下去呢?”
“那朕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故意出卖朕?”
我不意他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一愣,委屈得咬了下唇,摇头道:“臣妾怎么会呢?”
适逢此时,我一眨眼,原本已蓄满眼眶的泪水,便沿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你……”他想说话,却终于只是长叹一声。手按上我后脑,让我把头脸埋在他怀中。
如果说方才的拥抱还算是一种示好的话,现在的拥抱,已经是冰释前嫌的意思了吧……?
我不想抑制自己的眼泪。我等了好几个月,从他用刀指着我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梦想,却都不敢太期盼的这么一幕,如今终于到了眼前。让我如何自抑,如何自控?
如果不是他仍拥着我,我会哭倒在地也说不一定。幸好他看不见我哭的样子有多丑——我虽不菲薄自己的长相,但女人哭,尤其是这样的恸哭,百人里头倒有一百零一人哭得比笑得丑出太多去。
想到自己一个人的日子,那些独对孤灯,仍要面对无限猜疑的悲凉,我益发控制不住。
我听他声音也有哽咽,却仍劝着我,道:“别哭,别哭……这有什么好哭的?不是好了么,不是都好了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趴在他怀中,眼泪早就打湿了他胸口的衣物,这才抹去泪水,咬了唇,抬起头对他微笑。
就一瞬间,他突然垂下头来,啜住我的唇。
这温热潮湿的缠绵,我无力抗拒,身体的反应远比心中的反应更快。不知不觉间,我的双臂已经竭力箍住了他宽厚的肩背,牙关也早已开启了。
他猛然发力,将我打横抱起,走向内室的小榻时,我们犹未脱开唇舌的交缠。
一番**之后,我倚在他怀中,伸手抚摸他已经瘦了不少的面颊。胡茬儿扎手。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