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你在军中这么多年,居然不知违抗军令必斩之刑罚吗?”他重重哼了一声:“枭首示众!”

    “慢着!”我一急之下出声喝止,对上李彦裕余怒未消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我拦着他用军法,不是损毁他在军中的威信么?

    “这个副将……只怕是白戎人的奸细吧。”我灵机一动:“就这么斩了,岂不是便宜他?”

    那副将脸上显出方才李彦裕训斥他时都不曾有过的羞耻神情:“殿下怎的这么冤枉人?!末将是大延的大好男儿,如何会给白戎蛮子当奸细?!要末将死可以,可冤枉末将,末将死也不甘!”

    周围颇有几个士兵听到了这一出戏,他们投来的对投敌叛国者的无限厌恨目光,让这位副将更加急怒,脸膛顿时红赤起来,竟有怒发冲冠之色。

    “要证明你不是奸细?”我悠然而笑:“你劝李将军做出有利于白戎人的决定,还不够说明你是奸细吗?若是你不同意本宫这说法——那你就去斩了白戎国王的头颅来给本宫看啊!”

    李彦裕这时也明白我的意图了,遂也做出一副不屑状:“他若是有那本事,还犯得着去干这种辱没祖宗爹娘的无耻勾当么?”

    “末将没有!”他原本是跪着的,此时急了,竟然就站了起来:“末将当真没有投靠白戎人的举动!天地可证啊!长公主殿下要末将去斩白戎王,那末将就去!倘若不幸没有成功,也证明给您看,赵某是顶天立地的大延汉子,不是什么宵小奸细!”

    “口气还真大啊?”我笑道:“本宫也不为难你,你没那本事斩白戎王就罢了,就跟着李将军好好守城吧。倘若能斩得他们一两员大将,也算你不是奸细的证据了!”

    那赵姓副将愣着,李彦裕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真是蠢钝!不知道殿下这是饶你一命报效国家吗?”

    这赵副将恍然,当即跪下叩头:“谢殿下不杀之恩!”

    “杀不杀,还要看赵将军能不能立功来给自己洗脱污名呢,”我淡然道:“现下谢得早了些!”

    “末将定斩敌酋!”他应了一声,便被李彦裕赶走:“别罗嗦了,快去你那垛口上盯着,莫让士兵们偷懒。”

    “现下有谁偷懒?”我不以为然道:“万一让白戎人攻了上来,谁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怎么还敢偷懒?”

    他点点头道:“话虽如此说,可做将军的也总得和士卒在一起,才能服众。否则发下的将令下属不听,那可是要命的事情了。”

    “……这么说,似乎刚刚将军要他们射杀城下那些人,他们仍未从命呢。”

    刚刚我们商量如何处置赵副将,却没有提到是不是还按李彦裕的吩咐射杀在城下哭求的百姓,士兵们无令可遵,也只有傻杵在墙垛子边上防备着白戎士兵的偷袭。那些已经拉满了的弓,也渐渐松下来了。

    我这么一说,李彦裕应该大怒才对,可他却不怎么生气的样子,眉蹙起,却像是愁。

    “殿下,咱们当真要伤这些百姓么?”他征询我的意见,却没等我回答,又惨笑道:“臣已经亲手杀了一个人了,这样的罪责,就由臣来背吧。”

    我唇半张,想说,却又不能说。我知道,现下射杀这些百姓虽然是不得已,但等到战事终结,这一定会成为主持者身上最大的污点,也是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那城下的人,是手无寸铁的大延百姓,是军队应该保护的人。现在为了胜利,却要由我们的军人夺去他们的性命。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而下达“射杀”命令的,不管是谁,都会长久地被当做铁石心肠不恤百姓的恶人,在书页和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背尽骂名。

    他问我要不要杀,又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是要替我背负么?

    ——倘若有一天我能主宰史书的编纂,一定不会提这样一笔。就让这地狱般可怖的一幕永远融化在可怕的夜里,被晨光带走吧。

    “城下百姓人等听着!白戎人乃是妄图利用尔等之渴慕圣恩之情扰乱大延军心骗开城门!倘若一炷香后尔等仍坐地痛哭,则强弓劲弩格杀勿论,休怪无情!”

    李彦裕选下的几个大嗓门的士兵朝城下一番呼喊后,那些百姓却均原地未动。

    “会不会压根儿就不是咱们大延人?”李彦裕蹙起眉:“要让一群白戎妇孺学会用资州话求救,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戏雪却插了嘴道:“资州方言虽易学,但细微之处,若非生长于资州却是万万学不来的!”

    “戏雪姑姑的意思是,这些人确实是资州百姓?那为什么听到士兵喊话还要坐在原地不动等死?”

    “……”戏雪语塞,许久才猜道:“你看,他们若是四散奔逃,那些白戎士兵也会杀了他们的,反正都是死……”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城下的哭声居然渐渐止了。

    而稍远地方的白戎军队,依然站在夜风中,毫无动静。

    这又是玩什么花招?

    “殿下,糟了,咱们说他们若是仍在哭,就射杀他们;可他们现下不哭了,就坐在那儿,咱们可怎么办好?”

    果然,若是他们不哭,我们既不开城门,就没有理由要夺他们性命去了……难道白戎人就要他们坐在城下等开门吗?

    “那就不发箭,等着。看白戎人和咱们谁先冻死——总要知道他们的意图才好对付呢。”

    城上城下,陷入短暂却让人感到无比漫长的寂静之中。没有士兵的喊杀声,也没有民夫补筑城墙的劳作声,甚至,连风声都快要止歇了……

    “咱们还能撑多久?”我望着白戎人的阵营那边,出神间不禁问出这么一句。又是一天了,羽瞻的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

    “不知道。”李彦裕这答案却比我想得更糟糕:“臣知晓,官仓里的粮食,已经撑不下三日了。”

    “什么?”我顿时愣住了:“你之前不是说能撑一个月么?”

    “那是算上了昌兴都那些粮商的存粮……可现下,那些黑了心肝的粮商已经在哄抬粮价了。”他颇为羞愧地低下了头:“再这么下去,昌兴都的百姓得没有米吃了。官仓的粮食,只供宫中府中军中也只能用十天左右,若是还要开仓赈济,这些士兵还有朝堂上的诸位大人,连同宫中的贵人们,都没东西可吃了。”

    “让那些粮商放粮啊!”我恼道:“难不成等着看人饿死么?”

    “……说起来轻巧啊殿下,他们谁愿意放粮?若是这么好心,也不算是奸商了!”

    “不放?”我冷笑:“不放就休怪本宫无情……”

    李彦裕却笑了:“殿下您是要去抢粮么?”

    “正是。”我被他那“抢粮”一词逗笑,正要回答,他却变了脸色,一步抢到了城垛子边:“这帮混蛋终于等不下去了!”

    ——在城下,那些方才还在哭泣哀嚎的大延百姓,已经被白戎人圈在了一处,正在被逼着向那座已经堆到城墙一半高的尸山处涌去。

    “杀。”触到李彦裕回头时征询的目光,我垂了头,低低道出一字。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败家儿子

 “殿下,咱们……”

    “没有听见吗?杀。”

    吐出那个字之后,我咬到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散开来。

    看着士兵们弯弓搭箭,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纷纷倒在自己国家都城的城墙前时,我分明觉得那千万支箭都是穿向我的心脏一般。尖锐而刻骨的疼痛,让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然而,不知是百姓们人数太多,还是弓箭手手下留情,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走上了那高高堆起的尸山。原本浇下去的水已经成冰,为首的人走不了几步便会被射倒,然后沿着冰坡滚下去,有人被他的尸体绊倒,但后来的人,却在白戎士兵的弓箭威逼下一步不停地往上走。

    我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大延百姓在自己的军队手下变为冰冷的尸体,永远躺倒在都城前面,真觉得这时时刻刻都是莫大的煎熬。望一眼,那百姓竟如蜂如蚁般涌来,约莫还有几万人。

    也许白戎人在资州并未屠城,而是将资州百姓都驱赶来此了?这么想来,他们为什么不第一天就赶着大延百姓向前也有了解释——百姓的行进速度不比军队,这些百姓估摸也是才到这里不久。

    我巴不得这场杀戮马上就结束。我们杀资州城的百姓,这算是什么事情呢?这不是战功,而是罪孽啊!

    可是,若是等把这些百姓统统杀完……那也需要至少一整天呢!离我近的几个弓箭手已经是边流泪边放箭了,就算不把所有人都查一遍,我也知道他们开弓时心中有多么痛苦。亲手杀死自己的同胞,杀死本来该殊死保护的人,他们一定比我更羞愧也更煎熬!

    “停下!”我终于受不住了,尖叫一声,便靠在了戏雪身上。我几乎没有站住的力气了,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却迅速被寒风吹成了冰片,皮肤上留下的是冷得刺骨的痛。

    而弓箭手们似乎盼我这句话盼了很久,只一瞬,方才仍疾发的箭雨,即告停歇。

    白戎人并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地用弓箭威胁这些百姓,难道就不能有个办法救他们吗?我的心脏像战鼓一般急速跳动,目光落在城墙下几条粗大的麻绳时终于捞到一个主意。

    “把麻绳抛下城去!把他们拽上来!”我对着李彦裕嘶喊,声音几乎都劈了。

    “来不及的殿下……”他虽这么说,却对没有拿弓箭的几个士兵挥了挥手,那几个人疯了一般冲到麻绳跟前,抬起绳便返回来,将那绳子一端垂下了城墙。

    “能救几个是几个。”我的呼吸急促,脸也滚烫起来:“总胜过让他们都送死的好!”

    已经不用我再吩咐了。除了必要的戒备着的弓箭手之外,剩下的士兵都在拉拽三十多根垂下城墙的巨大绳索。第一个被拽上城头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待他站稳松手,看了我们一眼,想说什么,却软软地栽倒了。

    “快点,把这孩子拖下去……找个宽平地方安置他们。”李彦裕向士兵们吩咐完,又转向我:“殿下,您真的得去抢粮了……昌兴都的百姓家中说不定还有存粮,这些难民却是要粮无一颗要钱无一枚,不开仓赈济他们会饿死的。”

    我点点头,道:“现下城墙这边需要本宫守着么?若是不需要,本宫就去吩咐赈济的事情了。”

    “臣代这些灾民谢殿下大恩大德。”他盔甲在身,仍然拼了全力弓下腰来,行了个礼。

    “……本宫倒是要对这些灾民怀有歉意呢,”我低声道:“刚才那一阵箭雨,射死的未必就没有他们亲友……若不是本宫一时糊涂,也不至于让他们死在自己的都城城下……”

    说话间,又有十数人被拖上了城墙。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一上来就昏了过去,就是最强壮的,也只撑着向我们磕了个头,还没再站起来,便昏倒在地上了。

    “这都是怎么了?”李彦裕纳罕道:“都是饿的?”

    “难说。”我抿唇道:“白戎人自己都没有粮食,如何能给大延的俘虏粮食吃?”

    他长叹了一口气,再次弯腰行礼:“殿下,请您快去督促放粮吧!臣在这边守着,没事儿的。”

    “那本宫就走了,过会儿派几个将军来协助你守城……你都几夜没合眼了,再这么下去,你要是病倒了,这昌兴都只怕也危险……”

    我话还没说完,城下突然又响起了惨叫声。原来白戎人便在大延士兵忙着拖拽城下百姓时冲了上来。挥着长刀的骑兵还没到近前,箭矢却纷纷而至,那些站在百姓队伍后部的人中箭倒下,一瞬间,哀声撼天动地而来。

    “狗娘养的!”李彦裕恨恨骂了一句:“弟兄们,开弓,和这群畜生拼了!”

    我被他晾在一边,一时也不知是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好,还是闭嘴径自去督办放粮之事好,颇为尴尬。戏雪轻拽我衣裳,我才醒悟过来,涨了个红脸,转身登车而去。

    “殿下,要粮商开仓赈济之事,您让大臣去办就好。”戏雪点燃鸾车上的火炉,车中终于有了几分热气:“您还是先回宫歇歇……”

    “是你自己想歇吧?”我瞥她一眼,说话时虽带着几分讥嘲,但见她脸色青白,话一出口,便又后悔了。

    她垂了头,眼泪却分明在眶中打转:“殿下,您就算熬垮了身子,外头的白戎人也不会退走,您这又是何苦……”

    “我若是不把自己往死里累,如何能把那个丢下都城丢下江山一个人逃命的昏君……”

    我真是累糊涂了,居然把这话直说了出来!直到提到“昏君”二字,才醒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