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是我朝的什么人一定要杀了羽瞻,是谁要害他?我回忆我所知道的他的全部,却想不出他在我朝得罪过什么人,连最初对他有敌意的冬珉哥哥都愿意和他一道儿喝酒闲聊,还有谁对他……不,安向礼!
我在想到这名字的时候惊骇地咬紧了牙关。
安向礼符合这一切情况。
他曾经因为不让羽瞻碰我而被羽瞻挖苦过,羽瞻如果死了对他也真是有好处的,更何况,他有足够的身份去得到那小金锭。
汗刀便横放在我面前的几上。我的目光从刀尖上那阴阴的寒光滑落到刀背边深深的血槽,再到嵌着金玉拼出吉祥纹路的刀柄,最后到刀柄末端白玉刻成的狼头。
恍惚想起从前在围场的那一夜,他曾经说到我朝也把郜林汗国叫做“白狼国”,我去当他的汗妃,便是命宫里当真有“杀破狼”也不要紧。
可是,过去种种,如今皆已如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指尖按在那狰狞的狼头上,轻抚过每一条刻纹,思绪都已经散乱得不可收拾,只有心慢慢化成石头,凝固在胸膛里,几乎停止了跳动。
更鼓已停,东方已破晓。我长跪于玄正宫门口,那是羽瞻曾经跪下过的地方。我的膝似乎还感得到他的温度。
每忆及这样的往事,胸腔至深处便会泛起一股酸涩冰凉的血液。
“公主,上殿吧。”徐公公几步跑到我面前,将我搀起:“皇上正好也有事与公主相商。”
“父皇。”我将那小金锭捧在手上直跪下身去:“这是丁督护在叛将尸体上搜到的。儿臣见金锭底打有宫印,只怕此事实有宫中妃嫔宫外大臣操纵!望父皇主持一个公道!”
他挥了挥手,殿中侍立的宫人鱼贯而出,直至宫门被合上,他方才疾步下了龙墀,取过我手中的金锭。
他翻转那金锭细细查看,终于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安氏的手真长啊,都伸到郜林草原去了。”
我心中的疑惑被坐实了,悲愤却有增无减。
安氏啊,这两笔血债,我会记着,用我整个生命里所有的仇恨和悲伤,铭记于我所走过的每一寸岁月。
不报不休。
“阿鸢。”父皇的手搀住我的肘,将我从地上扶起来:“你也看到了,安氏的势力,已经大到能干涉到郜林汗国的程度了……朕想,之前德兰敢于弑父,想必也与安氏有关!”
“逆天理灭人伦。安氏不得报应,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便是如此。”他一击掌:“你知道么?今日右相向朕提亲了。”
“什么?!”我愕然。
“右相替长子安向礼求娶云上公主。”他居然笑了:“好笑吗?你的先夫尸骨未冷,他们就……”
“不!”我尖声叫起来:“他没有死!父皇!他答应回来接我的,他不会死的!他不是‘先夫’,他不会死,不会……”
话未说完,我已泣不成声,人亦缓缓瘫倒在大殿的澄金砖上,无力直起身体。
“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似是想说服我。
“没有见到尸骨,没有见到刀鞘,连他的马都没有找到,让儿臣如何相信托付终生的良人已经战死疆场?!”我已声嘶力竭,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口腔中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父皇背过了身,一句话也不多说,待我慢慢止住哭泣,方一字一顿宣布了他的命令。
“朕,答应让你下嫁安向礼了。”
他转过头来,对上我惊愕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朕答应让你嫁给安向礼了。怎么,你要抗旨吗?”
“这是父亲的命令,亦是皇帝的旨意,儿臣哪敢不从。”我凄然道:“只望父皇给儿臣三个月为夫君守。”
“可以。”他竟然在我面前坐下,就坐在冰冷的大殿地砖上。
“朕知道你怨。但是没有办法。”
“是什么样的没有办法,要把自己的女儿嫁去仇人家?!”
“为了给你的母亲和你的丈夫报仇,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轻声道:“你过去之后,能帮朕搜查到什么消息都好。”
“可能么?父皇,您以为安氏有这么愚蠢么?!”我语带讥刺:“儿媳妇算是外人吧?!更何况,我的父亲是您,是他们的敌人!”
“可是,如果不同意你嫁给安向礼,对方就更可能提早动手。”他不以为忤:“你只要再拖住安氏六个月。加上你要为布日古汗守丧的三个月,只需要在右相府忍耐三个月,我的人就能全部到位……”
三个月,只要三个月,那么漫长又短暂的三个月啊。我眼前浮动着母后和羽瞻的面容,心中仿佛有热油浇烫……终于听到自己吐出的字眼,它陌生得可怕,似乎不是我说出来的:“儿臣遵旨。”
出了玄正宫,方是日出时刻。
东方喷薄而出的血色日光,灼疼了我的双目,却再流不下一滴泪水来。
委身事敌……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诈
接下来的三个月内,云上宫皆是一片白色,直至即将举办婚礼的前一天,方才仓皇地把白纱白绸都扯下,换了喜庆的红绫。
“本公主的寝殿,你们谁都不要进来。”我看着宫女们一片忙碌,摔下这句话便回了寝殿,将门从里面插起来。
我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人,不想知道任何有关“云上公主明日大婚”的消息。
我的寝殿里依旧一片素白。死气而坚定如我的心。白色的帐幔,白色的挂饰,白色的衣物摊放于垂着白色流苏的几案上。
“殿下,殿下,明日便要大婚了,您……您殿里一片白,可不吉利呢。”汀芷拍着门叫。
“滚。”我甩出一个字。
“殿下?”她似乎是被我这句话吓着了,更加拼命地拍门。
“叫你给本公主滚,听不见吗?!”我拉开门,狠狠瞪着她:“你那么希望本公主赶紧嫁给安向礼吗?!这么想你不如自己去给他当通房丫鬟算了!不要在这儿叫唤!”
“殿下您可别想不开,您……”
“谁说本公主会想不开?!便是想不开,也是本公主的事。”我慢慢倚在门上:“你们都走开。明天我就得离开这云上宫了,现在让我一个人呆着不行吗?!”
“明天奴婢也要离开云上宫了。”一个声音在汀芷背后响起,却是缇金。她走出来,绕过汀芷:“公主殿下,奴婢有话要和你说。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我让开一点,她进了我的寝殿,汀芷似乎放了心,也讪讪退下了。
“有什么事?”我扣上门,方才问她。
“奴婢明天返乡。”她不动声色:“先向公主告个别。”
“知道了。”我挤出一丝笑容:“恭喜你,终于可以逃出这宫殿了。”
“逃出?”她脸上有莫名的笑意:“公主可不想出宫吧?这宫殿对于奴婢们是牢笼,对公主来说,却是家呢。”
我低了头,算是默认她说的话——是的,这宫殿对我来说是家,而右相府算是什么?
“敌人的窝巢。”缇金轻声道:“奴婢猜公主一定在腹诽右相府。”
“你真聪明。”我有气无力。
“若是公主觉得奴婢聪明,那奴婢便告诉公主一事可好?”
“什么?”
“公主也很聪明。”她脸上出现了一个梨涡:“至少这段时间,事情都按公主的想法做就好。”
“你是说?”
“奴婢也不信安向礼敢用强和受伤的公主圆房。”
我对牢她的眼睛,终于露出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是谛天女,她这样说必然是有道理的。
第二日,当我出现于众人面前时,分明看到了安向礼眼里的震惊和愤怒。何止是他,所有在场的大臣、妃嫔,甚至会随我嫁去安家的汀芷,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和恐慌。
他怒得有道理。我暗暗一笑。
本来,我向父皇请求让安氏以郜林人礼节迎娶我已经算是逾矩了,但好歹还能找出“延氏祖先是郜林人”这样的理由搪塞,然而此日我身着一身全白的郜林可敦服出现,则是半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安氏。
白色虽是郜林人的瑞色,却是中原人眼中的凶色,穿白色结婚已经失礼之至,更何况我衣服的式样是郜林汗国的可敦所穿,更像全部在场人等挑明了我心怀故夫。
这一身衣服和我一脸的肃杀悲愤表情,硬生生把一场喜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当我触到安向礼那愤恨的目光时,我突然醒悟这样做是没有好下场的。
羽瞻不在了,我若是硬要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激怒了安家,只能给为他报仇的计划招来更大麻烦。
那迎亲的马并不是焰承,我稍稍放了点儿心。我走到披着彩鞍的骏马旁边时,安向礼也走了过来。
我朝他扬起一个妩媚的眼风:“向礼哥哥不搀本公主一把么?”
他怔了一下,面上尽是惊喜之色,果然伸过了手。我借力上马,却不敢多看他那惊喜的神色一眼。
“为何方才还横眉竖目,此时便如此温柔可人?”他低声问我。
我垂了头,嘴角勾出一弧笑:“出殿时是郜林汗国的寡妇,上马后是安氏要过门的新娘……哪儿有对着自己丈夫面若冰霜的道理。”
“哦?”他还有几分疑惑:“那昨日为何又在宫中大发脾气大骂宫人?”
我心里咯噔一响。
他怎么知道我大发脾气的?我的宫女中会是谁向他出卖我?看来以后要小心了。
“……本来便不想嫁人。”我轻声道:“就算是布日古汗迎亲我也会发脾气的……想到那带我去榴英阁的姑姑说嫁了人会疼,比我被箭射伤还疼,害怕。”
随即,我抬起一双凝着泪水的眼睛望着他:“向礼哥哥,每个新娘子的洞房花烛夜都会非(提供下载…87book)常疼痛吗?你……”
他脸上的神情迅速放松,却又浮了几丝羞赧:“会。不过,臣会轻些,尽量不弄疼公主……”
我自恃这个谎编得还算圆满,新娘畏嫁原也不是没有的,我的神情语言,该没有什么大破绽吧。
何况我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人”了,他应该不会特别提防我。
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我这算是在利用他的信任吗?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马上就要出宫城了……我宽大的袖子里隐匿着一枚箭头,随着我的手“不经意”掠过马颈,那马一声悲嘶,受了惊吓般狂冲乱跳,当它冲出迎亲队伍时,我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声尖叫。
紧跟着,我被马摔了下来,脚已经从马蹬里脱出,只是手还挂在马缰上,竟被惊马拖着向前狂奔。
挨着地的体侧传来皮肉被磨破的剧痛,眼泪亦不守控制地流下来,我数着时间差不多了,身体受伤的一面疼得已经麻木了,才一抖手腕,缰绳自然从手上落下。
那匹马跑远了,我却委顿在原地,双目紧闭,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羽瞻曾经和我说过,落马最危险的情况就是脚卡在马蹬里,那样真有可能被马活活拖死。然而如果是手绕在马缰上,只要心智清明,总是能抖开的。
是他这句话才让我想到了这么一招。
安向礼已经赶来了,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抄起,一叠声地唤公主。
我皱着眉,半张着嘴,许久才讷出一句:“父皇,阿鸢要父皇!”
他一怔,随即转身大喝:“赶紧抬轿子来,把公主送回云上宫!”
他身边一个伴当样的人急忙道:“公子,这只怕不妥!”
“什么不妥!她都伤成这样了,这儿离她的宫殿近便回去医治有何妨?”
轿子抬了过来,他抱着我上去,竟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来为我拭汗水泪水。
我的计策得逞了,心气一松,竟觉伤口疼得无法忍耐。此时刚好也可以博取他同情心,便顺势朝他怀中靠去,轻吟道:“向礼哥哥,阿鸢疼啊。”
半眯起眼,仍能看清他的焦急和忧虑,他脸色发青,扶住我的身体还注意不要碰到伤处:“为什么非要用郜林礼出嫁呢?你要是老老实实坐花轿哪有此事……”
“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啊。”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的喜服上。
“好了好了,不说了。”他怜悯地用绢帕点去我脸上泪痕:“不怕,马上就回宫了,有太医在呢,公主,上了药就不疼了……”
然而,上了药,那痛感反而更加剧烈。
名叫“玉髓润脂膏”的药膏据说是以西域的乌髓玉芯为主料,配以几十味矿物药材制成的,能使伤疤痊愈得全无痕迹。在宫中亦是贵人面颊等显要部位受了伤才用的上的。
我身侧这么大面积的擦伤,父皇竟然下令动用太医院所藏的全部玉髓润脂膏,是非(提供下载…87book)常难得的圣宠。然而涂在身上,却疼得我几欲死过去。
那药膏沾到伤处的血肉给我的感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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