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这宫女看服色倒像是个小管事的,见我这样盯着她未免也有些慌,声音便打了颤:“并……并不是,殿下她是午睡来的……她的午睡,一向睡得挺长……”
“真是好福气。”我懒得听她讲完,便举步向寝殿中走去。琼月虽然被软禁了,每日都只能在这小宫院里打发时光,确实可怜,但她至少还能在中午小憩一会儿,我却忙得这几日几夜都不能合眼,合了眼也尽做噩梦——若是羽瞻还不来,敌兵还不退,我只怕是得先把自己给活活累死了。
这殿里冷冷清清,连熏香都没有点。我虽要宫中减少膳食,可香料这种不用也没有裨益的东西却没必要省着,不知琼月这殿里为什么不点些暖香,甫一进门,那阴森森的味道都能让人心下生寒。
这寝殿的地方不大,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阁子更恰当。榻前还摆着一张小几,上头却放着一本翻了半开的书。
她在看什么?我见她犹面朝里卧着,想是未醒,便俯下身取了那书翻看——却是《礼记》。
《礼记》?我不知自己想到的是什么,总觉得心头有一个什么东西浮了起来,想去够,却总也捞不到……
正出神间,那卧于榻上的人起身了。
“皇姐来这儿是什么意思?”她声音清朗,全不似刚刚睡醒的蒙顿。
我瞬时尴尬了,手上拿着的《礼记》还没来得及放下,便挨了她一个白眼:“怎么,皇姐还没念过《礼记》么?”
我脸上的笑容顿时僵死。她可真有本事,不管我是怀着多么大要和她好好说话的决心来的,她总能在三句话里把我呛得方寸大乱出口伤人。
“《礼记》本宫自然念过。”我顺手将书丢在了那矮几上,再于几边的小席上坐下,接了宫人递来的茶,抿一口:“不过,不知道你念没念过《列女传》?”
她想是不明白我的意思,竟蹙了眉,看我良久,方道:“自是读过的。”
“哦……三从四德,也都懂么?”我斜挑了眼看她。
“懂……可是你要说什么?”她突然起了戒心。
“准备准备吧。”我突然不敢再面对她,起身道:“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嫁的……”
“你要把我嫁给谁?”她顿时激动了,赤着脚便跳下榻来,几步抢到了我面前挡住我的路,不让我出去。
“白戎王。”
这小小的,冷清的阁子,在这三个字出口时就变得更加阴森可怖了。我几乎能看到,在琼月的脸上,原本还存在的“情感”一丝一毫地抽离了。那张脸,逐渐变得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连生命的痕迹都要消失了。
她会死掉么?
和亲
终于,她那像鱼目一样木然的眼睛转了一下,这才昭示出她还是个有生命的人。
“我不去。”她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崩溃:“我不要嫁给那个什么白戎王,我不稀罕!”
“不是你稀不稀罕的事情,而是——他点了名要娶你,本宫能有什么办法?你不嫁给他,战争就不会停止。”
“士兵呢?将军呢?大臣呢?”她嘶声叫起来:“他们就是要去打仗就该为国捐躯的,凭什么为了他们活着就要我去和那劳什子的亲?!”
“你是公主,你的使命就是牺牲自己成全国家,这也是天经地义的。”
“可现在明明可以不牺牲我的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给这张悲痛欲绝的脸孔增加了几分哀婉:“我是郡主,不是什么公主!”
“你……”
“我父亲是山阴王,不是你父皇!要真正的公主和亲也该是你去!”
“你这是什么话?!”看着披头散发几乎疯狂的她,我也上了火:“你若是不想当公主,当年为什么要接受册封?现在才说你是郡主,晚了!再说白戎王要的是宗室的女人,只要封个公主头衔便是,他管你本来是公主还是郡主呢!”
“你为什么不去?”就在我说几句话的时间里,她已经哭得噎住了,现在再说话已经是抽抽喘喘。
“本宫是郜林可敦,哪儿有这种道理?”我气得也结了舌,一时竟想不出“这种道理”是哪种道理。
好在她也没心思和我计较字词:“你是说你不是姑娘了吗?好啊,我也不是个姑娘!好女不侍二夫……”
“啪”的一声脆响在房间里回荡,我的右手颤抖——刚才那一耳光用上了我全身的力气,现下我这只手已经疼得木了,而琼月却不哭了,瞪着眼看我,像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我也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切。她说出自己不是姑娘身的时候,我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那种密不通风的恨意瞬间便点燃了我的疯狂。
她粉白细嫩的左颊已经肿了起来。
“你打我?”她愣愣怔怔地问,像是要发狂一般。
我心中不是不惧怕,便向后退了一步,口气却依然强硬:“不打你你能清醒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是个姑娘这句话,够让安向礼死得多难看。”
“你不要总拿他来威胁我!”她的声音如同失子的母狼般凶恶决绝:“凭什么啊?他……”
“你若是不关心他,我拿他来要挟你也没用。”
“是啊,我关心他,你……你就要用这种下作办法逼我去和亲?”
我点点头。尽可能平静地与她对视。
“可我真的不是处子!你要把我送给白戎王,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啊!”她的口气软了下来:“皇姐,这……”
“本宫也不知道你不是处子。”我苦笑:“现下怎么办?白戎王那边有你的画像,便是再寻一个女子送给他冒充是你,也是行不过去的。”
“他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她愣了:“你给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那白戎派来的使节说的,道他们的王有……有你的画像,告诉我们决计不要想冒名顶替,替不来的。”
“可谁给我画过像?皇姐,你不要骗人。”她虽看起来心虚,嘴头却硬。
我抿抿唇,轻叹:“看来不说实话你是不会认的——那白戎王有的是你的裸像。这像你可自己想想,是谁给你画的。”
看着她的脸色突如枯木,我知道自己这信口胡诌的话竟而蒙对了,便接着说下去:“你一个女儿家,让人画了裸像去,说出去是多丑的事?可那白戎王依旧肯要你,约莫也不该太在意你是不是个女儿……”
她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神明明是向着某处的,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脸上的神色也忽喜忽怒,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知道她定是要将刚才的消息梳理一遍。
她的脸变色了,那么证明安向礼肯定是给她画过裸像,至少是见过她身体——这两个人,在脱离朝廷的那段时间都做过什么呢?
而现在这像到了白戎王手里,不就是安向礼出卖她来向白戎王求取富贵的最好证据么?
没有一个女人能平静地接受爱情被背叛的痛苦,我也不能。当初看到羽瞻那侧妃——她叫什么名字我都快忘记了,可看到她那一刻时的悲痛绝望,却是藏在心中最深处的伤疤,绝对不会淡去。
只是让我看到他还有一个女人,我便心碎得宁可去死,现下琼月的情况比我当初却惨得多了。她一心追随的郎君竟然出卖她来换取自己的功名,叫她一个初涉情网的女孩儿如何接受?
所托非人,永远是女人最大的悲剧。
我知道自己用这样的手段欺骗琼月是极其缺德的事情,看她脸色如枯木,眼泪将坠,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的样子,也不免有几分感同身受。但要让我放弃逼她嫁去白戎,却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嫁。”
那两片苍白的唇里吐出了这两个字,嘴角还缓缓挑起一缕笑:“原来他是这么不堪的人。皇姐,多谢你告诉我,我这一辈子都会恨死你们的。我绝对不会劝夫君退兵……我要烧了这昌兴都来洗雪我的耻辱。”
“能不能劝他来打仗那是你的事。”我不料这么说居然会让她走向反面,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嘴硬:“收拾收拾吧,明天你就该走了。”
“明天?”她似乎回过神来:“这么急?”
“后天白戎人就退兵了。”我突然很想去拥抱她一下,这个苦命的女孩子……她这一生,若是顺遂,还能终老于白戎地;若是不顺,不知今后还会有怎样的灾劫呢。
这么想,我倒是盼她嫁去后早死了,还能捞到一个王妃的身份。否则,等到我们灭了白戎她才死的话,这身份倒该怎么办呢?
“皇姐,我小的时候,你经常抱我……现下您不能再抱我一下吗?”
她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一愣,叹口气,想起从前那紫衣的小女孩,再看看面前形容枯槁的女子,心中不禁酸涩。走上几步,轻轻环住她的身躯——她竟然只比我矮那么一点儿了,真是长大了。手臂收紧的时候,甚至都能透过冬季厚厚的衣服感受到她身体的袅娜曲线。
待我松了手,却见她已经泪盈于睫:“皇姐,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你,你这个残忍狡诈的女人,你会被报应的!”
听她这样诅咒我,我心中反倒轻松了——她连这样的话都说了,今后就是我的敌人了。我再也不必顾念什么姐妹情谊,这样难道不好么?
可是我的心,仍然被若有所失的怅惘填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转身出去了。殿门刚刚在我身后掩上,便传来一声瓷器的脆响。我以为她是要寻短见,忙反身推开门,却见她仍是满脸泪痕地站在原地,唯有一只瓷瓶,碎在了门边。
这是想砸我?我冷冷一笑,向吓得面色苍白的宫女道:“盯好了殿下,别让她出什么岔子,否则唯你们是问!”
那宫女们诺诺地应了,琼月自己却也是冷笑:“皇姐您放心,没看到您死,我怎么舍得出岔子呢?”
这话我听了尚未表态,宫女太监们却吓得慌了手脚,七手八脚地把殿门掩上,在我面前跪了一地。
“免了,月升长公主心情不好,想要罚谁,你们就多忍忍吧。等她嫁走了,本宫定然不亏待你们。”
和奴才计较算是什么本事?我见那些宫女太监们松了一口气似的,故意又加上一句:“记得本宫的嘱咐——今日好好给月升长公主净衣,熏香,在手臂上补点一颗守宫砂,再用太医院开来的方子煎了药水给她洗身子,这可都明白了”
她虽不是处子,但总得让她冒充成处子。我向来听说太医院有那样的方子,生了孩子的嫔妃常讨来煎了擦洗下身。现下说不得,我也只能用这种损招,希望那白戎王僻居寡闻不至于看出蹊跷来。
送琼月走的那一天,我没有亲去。她是皇室中嫁得最不像样的公主。怕白戎人借机夺城,连城门都没有为她开。那顶凤轿,竟是从城头上悬吊下去的。
夫家那边也没怎么给她面子——我不理解,白戎王既然非要娶她,又如何连亲自露个面都不愿?白戎人只派了几百名士兵列队迎她,那将成为她丈夫的白戎王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难不成真像是我们揣测的,这白戎王快死了所以不敢露面怕我们看出蹊跷来?
只是,听代替我去送她的戏雪说,她下了城头便自己出了轿子,连马也没有骑,甚至也不让陪嫁宫女搀扶——竟然是一步一步向白戎人那边走过去的。
而在白戎士兵涌上来簇她入营前,她还回头望了一眼昌兴都。
“殿下,这月升长公主如何就这么恨咱们呢?她那眼神,倒像是恨不得盯垮了昌兴都似的。让她和亲,您……是不是选错人了?”
枯井
我苦笑,想要告诉她这人根本由不得我们选,却又懒得开口。
烦心的事情还多着呢,旁的不说,就说琼月是假处子一事,能不能瞒过白戎王,都还很成问题。
我问过太医院的医士,他只道那方子虽然能让女子下身窄小,却不可能让已经破了身的人重新见红。这话都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招儿?只怕这嫁出去的公主原本是个妇人身子的消息也要传遍昌兴都了。
从琼月嫁走的那个黄昏起,我就让人密切监视着白戎人营盘的动静。按照和议,琼月进了他们营中,他们差不多就该退兵了。可那边始终没有动静,难不成是要反悔吗?
可若是那边真派人过来了,只怕我又要疑心他们发现了琼月的事情,照样是担忧的。
这几天,说不定就把我今生所有的愁给发尽了呢。
戏雪见我不回答,便也不再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捶着肩膀。其实我的肩膀并不酸痛,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可除了让她捶肩,我还能干什么呢?
前一阵子忙得没时间休息,现下真的没事情做了,却又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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