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结局

至琰的死,似乎并不出大家的意料。

    也许朝臣们早就不在乎这名存实亡的皇帝究竟如何,也许他们明白了以现在的情形只有这一种可能发生,也许他们的心还在更远的地方——两国合军已经将逃窜的白戎人给追逼到了金琴山,那些白戎人如今真的是残部了。羽瞻在自己领兵南下时也同时遣了鄂尔珲偷袭静司城,那边的进展竟比这边还快。在羽瞻给昌兴都解围之前,静司城就已经被攻下了,白戎王族尽皆被屠戮,无一人幸免。

    白戎王只比他的妃子孩子们多活了几天,便在两军的追击之下策马坠入了山崖。李彦裕遣人绕道下崖取了他人头,却见那眼睛至死不闭。送到昌兴都时,那眼球已经干涸在了眼眶中,实在可怖。

    而在李彦裕追击之后,我特意遣使告诉过他,如果找到了琼月,就不要让她再回到昌兴都来。可最后李彦裕却传来了“找不到长公主踪迹”的消息。

    琼月就这么失踪了,直到至琰下葬,我即位,她都没有再出现。而后来我才知道,在她出嫁的那天,天牢里的安向礼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此事,大笑了半晌,竟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当时天牢的官员虑我事多,把这事给压了下来,等他报上来时,我听闻这样诡异的死法,实在是吓得毛骨悚然。

    他为什么要大笑而亡呢?我宁可相信羽瞻给我的解释: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他一直没有放下的东西——这世上,原本不是什么都能去追求的。很多东西,再怎么渴慕,都得不到。

    我只能感激上天赐予我和羽瞻的实在太多,在我终于戴上十二串宝珠的冕旒冠时,这样的想法突然萌生,便占据了我整个身心。

    站在高高的台上,俯瞰脚下跪拜的群臣,我想到了很多往事——我及笄的那天,第一次受群臣的跪拜礼时,便渴望着今日。几度风雨,今天,终于能以女皇的身份来操控着社稷江山了。

    不,我能操控的,已不再是从前的大延故地,而是一整个天下。白戎国灭亡,郜林主又是我的丈夫,这天下,该统一了不是吗?

    当宣旨的礼官念出“三国归一,二主共朝”时,我抬起头,透过挡住面孔的珠串,看到了天下,也看到他眼中凝育的微笑。

    ※※尾声※※

    “阿鸢?”

    不知他在用什么挠我的脸,痒酥酥的。我翻个身,不想理他。

    “快点儿起了。”他见我装睡,一把将我拖起来。

    “干什么呀!”我终于睁了眼,却恨不得咬他一口:“我还没睡好……”

    “马上就该早朝了,”他自顾自站起身,由宫女太监帮他穿戴:“你不出现,大延旧臣该怎么想我?”

    我无奈地揉揉眉心:“要么就赶紧把皇位丢给白伦好了,我实在是不想每天早晨都得上朝,真真累死人!”

    “你怎么了?”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刚即位的时候不是很勤政么,女皇陛下?”

    “……”我没好气地瞪他,明明现下政务都是他处理的,为什么还要拖我上朝,就是为了看起来公平么?

    “快点儿吧。”他一叠声地催我,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了身,让宫女替我着衣。女皇的服制,比当年做长公主时繁琐许多,登基大典时便差点累垮我,后来天天都要穿,怎么都像是刑罚了。

    还是羽瞻简单,仍着郜林大汗的衣服,省去那冕旒冠,便轻松得多了呢。

    好容易穿好朝服,楚袖捧了水来给我漱口。我抿了口水在嘴里,正要漱,却顿觉胸口气息烦乱,竟捂着胸蹲了下去。也说不出话,只是干呕。

    羽瞻见我如此,先是慌了手脚,待稳住了心思,却笑了出来。

    “怎么,这几日懒得起身却是为这个?要不你就不上朝了,我召个太医来为你诊治一番?”

    我恨恨瞥了他一眼:“刚才是谁非扰了我好梦的?”

    “今晚赔你一个。”他笑道,伸了手在我背上轻拍:“可好些了?”

    我有气,撒不出,便撅了嘴摇头。他却笑得更开心了:“要不,你就在宫中歇着吧,我一个人去也不是不行——说你有喜了的话,朝臣们也会原谅你的吧?”

    “为什么是原谅我?”我狠狠剜他一眼:“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

    “今晚请罪。”他一笑,起身便出了殿门。我愣住了,看那两扇门在我眼前合住,才气咻咻地坐回了榻上。

    “陛下,这……”楚袖为难地看着我,一时不知怎么办。

    “传膳!不等他了!”我气冲冲地吩咐,却在楚袖忍俊不禁地转过身时,也跟着笑了出来。

番外 有女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天牢。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刑讯逼供,也没有刻薄的眼神。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城外的战争,有谁注意得到我?

    天牢里静寂,囚房像是被沉进了枯井一般。在漫长得无法打发的时光里,我会尝试回忆那些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并不算是很困难。虽然有很多情节和画面,都像是在水中泡了太久,因而模糊了边角和颜色。但大略看去,终究还是那么一回事。

    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以及父亲死后的种种波折,终于在这种时刻,猝然明晰起来。一切其实都有不可更改的意义和价值,可悲剧的是,这一切价值,不过是要证明我这一生从未止息的错愕。

    命定的错愕吧。

    父亲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儿子便没有甘于平庸的权力。

    他已经走到了位极人臣的高处,我,若不得帝位,则无论如何都是倒退,都是不肖。

    于是,危险至极的谋划,开始有了一个起点。

    我并不羡慕冬珉,我的表兄。虽然,我们身上流着一部分一样的血,但他的父亲是君王,就算对我父亲有顾忌,到底也还是君王。

    而他,就因此有了继承皇位的权力。

    不过,由于他的母亲我的姑姑只是贵妃,上头还有一位皇后,他想做皇帝,就一定要把那皇后抹去。

    这也是父亲的愿望,只不过,一旦皇后死了,他的目标便和姑姑有了出入。

    一开始,他并没有挑开说。安排我进宫去给冬珉当伴读,姑姑是乐意的。她也明白她要仗着娘家的权势才能斗倒声势正隆的皇后,她根本也不敢得罪父亲。

    所以当父亲安排我在牡丹宴那天也进宫时,她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反对,甚至,我觉得她也是乐于见到我能和公主发生什么的。她深信女孩子的心会倒向情郎那一边。如果公主和我有了情缘,她一定会甘于出卖自己的母亲。

    在她简单而固执的想法中,我和父亲,除了她,又能帮谁呢?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作为父亲,安氏的族长——他怎么会愿意对着自己的外甥磕头下跪?与其让那不成器的外甥即位,为什么不在把妹妹的价值压榨到最高后,抛弃她们母子两个呢?

    姑姑不知此事,才想了个办法,让我见到了幼年的云上公主,璃鸢。

    那小公主和我所见的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

    也许,我有这样的视角只是源于父亲和姑姑的嘱咐——那时,他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云上公主一定要成为你的妻子,这是为了家族。”

    于是,我根本就是把她当做我的未婚妻来打量的。在她和冬珉下棋的时候,也忍不住出口帮她。或许就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人,而冬珉,却成了“外人”。

    她抬头对我微笑,叫我哥哥的时候,天地之间似乎都为此添了几分光亮。

    她的母后也是美人。我曾以为姑姑的长相已经是难得,但和她的母后比,却少了好几分难言的气质。

    而她,像足了那着后服的丽人。

    我似乎能透过十年时间,看到她长成后的模样,想到她盈盈一礼,轻声唤我一声“夫君”。——只是想想,也够人醉。

    到那时,我会不会如她父亲一般,已经成就九五之尊,而她也着了母亲着过的盛服,言笑晏晏?

    我从来没有置疑过此事的可能性。就算我知道姑姑害死她母亲,也可笑地坚持认为她会因对我的恋慕放下这一切仇恨。

    我等了那么多年,等到她十四岁了,马上就要及笄了,可事情就在某一天,突兀地起了变化。

    我原本也不介意女子在必要的时候抛头露面,可是,在去围场时看见她男装打扮,却本能地知道了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后来我也想了很多遍,那时的我为什么要苛责她,让她生气呢?难道当时的我就预测到了皇帝要她出现在围场上的意图,还是上天就要我做出这样愚昧的举动,让我在她心中顿时变成一个腐儒,正好衬出那布日古的胸襟和爽朗?

    如果我看到他在她帐中笑语时就能强逼自己放下,也许,今后的一切都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但是,来不及了。

    我求过婚,也拒绝接受她要被许婚给布日古的旨意——可这拒绝是连父亲都不支持的无望争斗。

    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切是徒劳,就在父亲那一脚踹在我腿弯上时,我注意到了她轻蹙的眉尖。她并不愿意我这样做,是因为她的心已经倒向了那个人那边,还是为我不值?

    我宁可相信,她只是不敢或是不愿抗拒命运。就算事实无数次向我证明了她的心已经超过我能够把握的高度了,也不能动摇我替她改变命运的决心。

    我想不到那布日古的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她是云上公主,注定不是在屋檐下就能“安”的女子。

    我拼上了父亲在郜林汗国所有的资本,鼓动起那场变乱。当布日古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并不高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放松都没有。直到这时候,我才彻底死心。她的悲痛,如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不是不愧疚,我想过,用自己的一生疼爱来呵护她,要她今后再也没有悲伤和失落。这誓言如同铁印烙在我心里,滚烫灼痛。

    父亲向皇帝的求婚成功了,可他却并不太高兴。我知道,他要公主作儿媳的目的已经很难达到,于是也不再看好我这场姻缘。

    我永远也忘不掉他那充满血丝的双眼和低沉的声音,他问我是不是想好了,到底有没有把握。

    我回答说有。

    我不能让她再面对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是而,在她穿着那样的衣服跨上马背时,我虽心中不悦,却还想着该怎么和父亲解释这一切。

    但是不用了。

    她从马背坠下,回宫养伤的日子里,我面对她突然温柔起来的态度,突然觉得心虚。

    和父亲说,他不语,只是沉吟,许久才让我自己小心。可是,她说她已经认清了现实时,我便把这一切告诫都丢到了脑后。我着魔一样相信了她一定会成为我温柔的妻子,也许布日古的种种只不过是一段插曲,她终归该是我的人。

    直到我亲耳听到了她对我姑姑说的话,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一切仇恨她都没有忘记。

    乖顺的外表下,是她如毒蛇一样的心。

    是羞愧抑或愤怒燃烧我的心。看着她美丽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惊慌失措却突然镇定下来,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意味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像一个笑话!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以为”,和她统统没有关系。

    她始终就是她自己,一个时刻等着为母亲和心爱的男人报仇的女人。至于我,只是她报仇的对象,是对她而言和父亲、姑姑、冬珉统统没有区别的仇人而已。

    这样的女人,我要了又能怎么样?我在下手打她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凭我,只能摧毁她身体的高贵和美好,却对她不移的恨无能为力。然而正是为此,我极度想毁掉她。

    让她死也好,生不如死也好,我恼她骗我,更恼自己就甘心陷这样一个骗局里,直到现在,都不愿悔改!

    如果这个局破了,我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

    所以,在那个家破人亡的时刻,我并不惊慌。我宁可死——那时候太年轻,失去一段爱情,就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支柱活下去。

    第一次进天牢,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哪个牢房里。那里洒满了我的血和痛苦的思忆。

    原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切折磨。她给我毒药,我既感谢,却又生了难解的恨。我怎么会搞不到毒药?就在我入狱的时候,我身上也还是有足够让我瞬时离开这个世界的毒药的。

    可是,我不想死。

    更何况我不知她让我死,是想成全我,还是想彻底毁掉我和与我有关的一切?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活下去。既然她这样的女人还活着,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