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恍惚想起,我到郜林汗国的第一夜,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是他彻夜睡不好地照看我罢了。今日角色对换,我苦笑,果然报应不爽。
不过,他睡着的样子那么温柔和顺,丝毫看不出他方才叱咤风云的威武了呢。我凑过身,轻吻他耳根,嗅到的却是一股血腥味。
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睡过去,等到醒来,却看到一束温暖的目光正罩着我。
他带着微微的笑容,抬起一条手臂,轻抚我的头发,见我睁眼,便昵声道:“阿鸢,真不该带你去……让你也犯险。”
“那有什么呢?若是我不跟去,说不定拖延不了这么久。倒是你,为什么非要去亲自查看?”
“我本来就知道这是个局。没想到对方来那么多人……估计是想杀了我,把你带走。”他皱了眉头。
“可是伤口疼?”我跳起身想给他拿药。
“不是,没事儿,你乖乖躺着,听我说……”他制止我:“西面汗肯定没什么事,否则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派近身侍卫出来。只是我不理解,既然他是和白戎勾结了的,何必要急着在这儿杀了我,再把你掠走?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派人和我讲条件,没想到,上手就要让我死……要杀我,也该是等他离开白戎之后吧,否则,他怎么确定白戎王会放他走?”
他皱了眉,似是苦苦思索,突然眼睛一亮:“阿鸢,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根本是白戎王派来的?朕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的余部必然和西面汗拼命,这样他们就能捡个大漏子。你说呢?”
“照臣妾说,您还是先养好伤吧!”我好气又好笑:“要不咱们先回汗庭,等您养好伤再出征不迟……”
“不碍事!”他竟然从榻上坐起:“阿鸢,帮我穿戴好盔甲!朕要出营巡视!”
他看起来心意已定,我也只好从命,只是我分明看到,戴上头盔之后,他的头几乎难以完全抬起。
“臣妾随着可汗去么?”我轻声道。
“也好。”他微微一笑:“若朕昏过去了你也好把我拖回来。”
军营里已有流言四起,道可汗伤重,此时见羽瞻如常般巡视,士兵们皆有惊喜之色。有胆大的,问羽瞻身子要不要紧,羽瞻不答,笑着反问:“怎么,朕看起来像是重伤了?”声音朗朗,全不似伤者。
他表演得很好,我若不亲见昨夜他模样,只怕也能被他瞒过去,用这样的方法定军心,是最好不过的。最后还和那天救驾的将军低声说了几句话,神色便瞬间轻松了几分,想是要那将军不许说出他重伤的事情吧。
只是回了大帐,一摘去甲胄,他便几乎要瘫倒。我取了帕子给他擦汗,几下便湿得能拧出水来了。
“朕还得撑几天……”他喃喃自语。
我虽然心疼他,但也明白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他犯险搞得自己受伤,却绝不能为此就耽搁整个军队的行动。
“你去写两封信……一封给白戎王,说朕愿意谈判!西面汗犯白戎本非朕意,如果白戎王愿放回西面汗和他的军队,朕……朕将全部赔付白戎所受损失。另一封给你父皇……”
研墨提笔,这信写得我自己亦心惊。
过了几日,白戎王的使者到了,金帐接见时,却抛出了羽瞻绝对不能接受的条件——将我送给白戎王。
“王上愿与可汗结为兄弟之邦……贵国叛臣叛军定当送还,只不过,王上极为艳羡可汗之妻容色,若可汗愿将延可敦赠与王上,那么两国恩怨自当一笔勾销。”
那使臣的表情捉摸不定,眼光却在羽瞻脸上打转,似乎是要从这可汗面孔的些须表情变化揣测出他的心意。
“两国恩怨……是郜林汗国和白戎?”他问。
“自是!”
“哦……可是,你们那酋长是听说朕的妻子貌美,却不知道她身份高贵吧?她可不是我郜林汗国的人。”羽瞻想是极为愤怒,面上却又讥讽的微笑。
“可敦是延朝的公主嘛!不过,既然嫁给可汗了就是可汗您的,您要送给谁,别人哪儿管得着?”那使臣说话好不客气,倒像我是什么小猫小狗似的。
“我的东西里只有两样不会给别人。第一件是我的江山,第二件是我的妻子……”他轻轻一笑:“既然,你们酋长说如果我赠阿鸢给他们,两国恩怨便一笔勾销……那么,乘着阿鸢还没走,我就多结几笔怨也不妨!”
“来人!将这使臣的条件通令全军,再把他挑断手脚筋络赶回去!阿鸢,拟朕旨意,传给白戎酋长!”
“什么?”我端了笔,抬眼睇他。
“要降速降。”他声音威严:“不降必斩!”
那白戎使者也煞是硬气,一声不吭,羽瞻的人帮他把旨塞进马褡裢里,他却吐了那士兵一口带血的口水。
那士兵恼怒,正要抽刀砍去,羽瞻却发话:“有勇气就在战场上杀敌,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夫,可不是男人所为。”
那士兵一凛,转过头行礼:“是!”
“非要打一仗,才知道朕的厉害么?”他轻勾一边嘴角:“见这个使者,就知道白戎王是什么德行……找这么个人当靠山,西面汗也真可怜……”
此时,他的旨意也已传遍全军。所有的军帐都已经收起,战士们也已上马。他对身边的将军低声说了什么,那将军纵马向前,大喝:“可汗旨意,三日之内破娑罗城!出发!”
“阿斯根将军的嗓门儿真大……”他冲我轻笑:“朕的耳朵都要让他震聋了。”
此时,那使者刚刚离开军营,战士们高呼“娑罗城”的声音直上云霄,想必他也听到了吧。
遇险断援
马队朝西南方行进,但娑罗城明明该在西北。
羽瞻不言,我便不说什么,只跟着他走。
三日后,攻破因罗城。
五日后,攻破浮达城。
他先以“攻娑罗城”欺骗使节,将白戎军队主力骗至娑罗城所在的西北地区,然后避实击虚,直捣白戎腹地。
对方看来是真的中计了。但即便如此想,进展也未免太顺利——顺利到有些不可思议了。
半个月后,兵围白戎首都静司城。
静司城是白戎营造了十多年的都城。蒸土为墙,坚不可摧。
而郜林汗国的军队虽进度极快,但骑兵终究不适合攻城。羽瞻没有下令强攻,只绕城扎营。
“陛下,臣妾告辞!”我掀起车帘,对他微笑——十日后,我将返回延朝,因这几个月来鞍马劳顿,腹部常有不适之感,为保孩儿也只好暂别他。
春日阳光下,他眯起眼:“等朕打完仗去接你,生了这个孩子就取名静司好了!”
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放下车帘。赶车的军士一晃鞭子,马车便徐徐前行。
过得三日,路上一切平静,然而,便在我们即将到达延朝地界的时候,远方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护送我的将军去瞭望,见来者打着郜林汗国的旗,便松了警惕。只向车里来回报我一句,却惹我大惊:“准备迎敌!”
“娘娘……来的是咱们郜林汗国的军队。”他似是觉得我大惊小怪。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断然道:“这儿是白戎的地盘,郜林汗国的军队都在可汗身边,这里怎么会有?若不是白戎人假扮,定然是西面汗的人!”
“要是西面汗的人不是刚好吗?娘娘,可汗让我们来,就是为了救他们回去啊。”
我一急之下只得大喊:“西面汗已经造反了!可汗受伤就是西面汗的人干的!现在咱们手上没有他们的妻小做人质,他们想对咱们怎么样都行啊!”
那将军愕然,呆愣了片刻方才跳下车:“来人!快布阵!准备迎敌!放箭!放箭!”
便是反应再快,待到我方的军士们准备好,开弓放箭,对方也已经冲到了不足百步的地方。
护送我的只有五百名士兵,可是,对方的人,却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如此,饶是军士们拼死力战,敌人却还是很快逼近了我的鸾车。
四处都是尸体,是血,是悲嘶的伤马和呻吟的伤兵……那将军犹在力战,他身边却只剩下十余人。
我惊得腿软,却情知自己万不可乱了方寸。我冲出鸾车,爬上车顶,向乱兵高呼:“袭击可敦,你们是要造反吗?”
离我较近、能听到我呼声的对方士兵,稍有迟疑便立时被他们的长官砍倒。眼见已经毫无胜算了。便是我以“谋反”为名要挟他们,他们也不会为之动容了!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要造反……
“娘娘!快走!”那将军冲我高喊,便在此刻,对方一名骑兵冲来,雪亮的刀刃穿透他胸膛,血液喷涌,他血红着眼,回身,一刀将那骑兵自肩劈开,可自己也无力支撑,摔下马来,竟被乱马践踏,血肉模糊。
我咬牙,从车顶跳上驾车的马背上,挥刀斩断了连接车马的绳子,紧接着用刀柄重重捅了马脖子。那马痛嘶,扬蹄咆哮,我紧抓它鬃毛方才没有摔下——它终于开始奔跑了。
朝着车头本来指向的方向,再有三十里就是延朝的地方,再有三十里就有延朝的巡兵,再有三十里我就安全了……
顾不得飞踏的马蹄越过多少尸身血流,顾不得凛冽的风像刀般割裂皮肤,顾不得……顾不得腹中隐隐的疼痛,只巴望早点看到边境的关塔,只巴望早点摆脱身后的追兵。
马已经越跑越慢,任我如何抽打也无法加速,我心一横,将匕首□了马臀。
马匹吃痛,一瞬间跑出了几近疯狂的速度。
只是,这样的高速支撑不了多久。便在远远能够望到延朝关塔的地方,它口吐白沫,竟而倒毙。
我从马背上摔下,且喜没有碰到腹部——身子尚未显形,要撞到也不那么容易。
可是,那些打着郜林汗国旗帜的士兵已经冲了上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一个人,站在他们围出的圆圈中心。
北方风急,卷起灰土抽打面颊,我头发已经散乱,眼睛也干得几乎无法眨一下,想是狼狈不堪的。心中亦是恐惧忧心,却不敢显露分毫。
我是可敦,我轻声在心中重复,是他们的女主人……他们不会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想及此,我伸手,从死马身上拔下了匕首,瞪大眼睛望着当先那人——他穿着的竟是逾制的白色汗服。
“……舅父。”我见他面容与我母亲有几分相似,猜也能猜到是他,便只好先服了软喊这么一声。
“延璃鸢……是不是?”他眼里光华一闪:“达雅的女儿。长得真像她。”
“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我轻笑:“只是我不如母亲性儿好。”
“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着机锋地问。
“我……我以为是白戎人呢。”我随他的口气说下去。
“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白戎人?朕打了郜林汗国的旗,难道你不认识?”
“我怎会不识……只是,旗帜什么的未免太好伪装。”
“那你说,什么不好伪造?”
“……汗刀。”
他似是料定我也跑不出去,便从腰上摘下了佩刀甩给我:“你看看,可是这一把?”
我接了刀,先觉得入手一沉,比羽瞻那把要更重些,而刀柄上的狼头刻得也更栩栩如生些——若两把放在一起,当是这一把刀是真品。
“……是。可是舅父,怎么会有两把汗刀?”我扬起头,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怎么,羽瞻不是带你去见过他母亲么?老可敦没有告诉过你?她把真的汗刀给朕了。”他的口气波澜不惊。
我心下却悚然——他连我和羽瞻去见他母亲的事情都知道,那么,我和羽瞻其他事情会不会也被他知道了?
他也看到了我面上的惊愕:“当真没有告诉你?”
“是啊……他母亲只说了我母亲和先可汗的事情。”我回过神来,一口咬定没有事先知道此事。
“是吗……”我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心下不禁暗骂这个老狐狸,他的道行不知比阿娜塔深了多少,摸清他底细之前我只能装作羽瞻什么也没告诉我。
“难道布日古汗什么也不告诉你?”他踢了踢不安分的马:“朕可是听说,他有什么事都是和你商量的。”
“舅父……当真觉得我这么能干?”我似笑非笑:“我一介女子,可汗有什么事儿也是和将军们商量,最多是心里有些苦闷时和我讲讲罢了。”
“苦闷?什么苦闷?”
我心思疾转,笑道:“……便是……便如老可敦去世啊,想念德兰啊……就是这些事情。”
他听到老可敦去世的时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