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他害怕了!阳光下,分明可见他额上流下虚汗。

    “阿娘!杀了他!杀了……他……他……他害死了您……还要害死我……我的孩儿……阿娘……他……罪该万死……”

    我装作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闭着眼,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咬了牙去维持神智清明。

    一时的寂静。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遥远的宁静芬芳……那是青草初发的味道,带着河流、牛奶和酒的香甜的气息。

    可是,我下腹传来的疼痛,却几乎要撕裂整个身体……谁听过未生先死的人呢?可我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一眼就要走了!

    要把他生下来么……在我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就已不自禁地向下用力了。在一群男子的注视下小产,还有比这更屈辱的事情么?

    我的丈夫,我的可汗,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为我报仇……呼吸也没有力气,睁眼也没有力气,所有的生机都在腹部,随着那一点点向下蠕动的血肉离开我……

    疼痛已经让我麻木,却仍在那一刻,感到了那幼小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我……

    幸喜此时夜幕已降,而我衣袍宽大,扭过脸背对那些男子,将手伸进去,用最后一丝力气,以指甲掐断了脐带,把孩子取了出来。

    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子……他紧紧闭着双眼,不哭也不闹。为什么不哭呢?我竟有一丝迟疑,才醒悟过来,他已经死了!

    我颤抖着眼皮,泪水就要落下之际,却看见他小小的胸口似乎跳了一下!

    我急忙把手指放在他胸口,果然还有微微的起伏。难道这孩子还有命活着?我又惊又喜,轻轻掐了他一把,他微微哭了两声,又停住了。

    我紧紧搂着他,用衣服给他拭干身上的血渍,用身体为他挡住风,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却再也没有一丝动弹。

    我用脸贴住他的小脸,才感到他已经冰冷……我的手虽已僵硬,可是仍能感觉到,那残血方干的胸口已经不再有一点动静了。

    他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和羽瞻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双目紧紧闭着,从降生到现在都没有睁开,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形状的……是像羽瞻一样的凤目,还是如我的杏目。他的小脸皱皱的,还没来得及长成白胖的模样。是啊,他应该还要在我腹中睡几个月的……那时候他该出生在外祖父温暖的宫廷中,会有嬷嬷用光滑的丝缎给他做襁褓,会用纯洁的牛奶洗去他身上的血污。可是现在只有这广阔无情的草原,只有冰凉的夜风,无休无止,浩然而来……他赤着小小的身体,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那么可怜那么无辜!

    我没有了所有的思想和愿望,只低头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想告诉他,你还活着的时刻,阿娘抱过你……你是在阿娘怀里走的,是有人疼着你的时候走的……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已经从内到外主宰了我的躯壳。

    我惨笑,站起身来,左手环抱着孩子的躯体,右手紧捏成拳,嘴唇抿得冰冷,一步步向西面汗走去。

    之前求生的**已经没有了。当那孩子在我怀里断气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我只要和他同归于尽。让他死,让他的血成为我儿子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步步迈进,眼里只有他那张可恨的面孔,那是仇人的脸,是我焚身千次也绝不会忘记的仇人的脸孔!

    他看我的眼神,已经有了明显的恐惧。甚至忘了起身,只是坐着,看我沾血的裙袍下摆掠过新生的绿草,带着一身的腥气和杀气,走向他。

    我离他还有三四步时,他突然跳起身来推了我一把。我脚下是虚浮的,这一推我险些跌倒,身子却转向了后头。

    亦在此刻,他抽了刀,架在我颈上:“布日古!你想看着你的妻子死吗?!”

    我这才看清……他怕的不是我,是已经包围住他们的郜林汗国的士兵。当先的男子骑着黑骏马,一身银甲在火光下晃晃耀人,那是我的良人,我孩儿的父汗……

    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得了我们……

    “你要对朕的可敦做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来自天外。

    “不做什么!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将她还给你。”西面汗开始讨价还价了。

    “不要放过他!”我尖叫:“杀了他!不能放过他!他杀了我们的孩子!”

    “……你自己衡量!孩子已经死了!你的女人是不是也血溅当场,要看你的抉择!”

    “朕怎么做,你才相信朕不会杀你,把朕的可敦放回来?”羽瞻想了想,竟做出了让步。

    “臣妾不要活!可汗!臣妾不想活了!给我和孩子报仇!”我想用脖子去触那刀刃,那是真正的汗刀,切断我的脖颈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西面汗右手握刀,左手紧紧勒住我的脖颈,我根本不能凑近刀口半分。

    “你发誓……向天地祖宗发誓!发誓你这辈子都不会危害我西面汗!”

    向天地祖宗起誓,是郜林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的诺言了。他若当真像天地祖宗起誓,谁为我报仇?!

    我喊不出来了,只能瞪着他,求他,千万不要说什么誓言……

    可是他还是举起了手:“我布日古向天地,向祖先起誓,终我一生,我本人及我属下子民,绝不再伤西面汗一分一毫,如违誓,我将被所有汗国的子民瞧不起,我的手臂将再也举不起刀来!”

    “说到做到?”西面汗的声音里有难抑的庆幸。

    “说到做到……”羽瞻的话却仿如滴血,寸寸是伤。

    那箍紧我脖颈的手和刀,都松开了。

    我自由了。

    我可以朝着那个骑着黑马的男子走去,投入他的怀抱,可以在他身边哭泣,撒娇,还可以再和他有别的孩子。

    可是我不想……我只想为我怀中屈死的长子复仇!他那誓言一出,谁还能为这刚刚降生就离开人世的孩子伸张?!那是我的骨,是我的血,是我的心!

    见我踌躇,羽瞻挥了挥手,他身边有一名小兵朝我跑来,想是要扶我。我一挣没有挣开,他却突然松了手。

    他抽出腰刀,一刀戳向了西面汗的心口。西面汗尚未反应过来,已然被戳了个透心凉。

    西面汗身子摇晃,只道:“布日古!你违反了誓言,会被报应的……”

    那兵士冷哼一声:“我是延朝的公主的陪嫁民,不是郜林汗国的子民!我杀你天经地义!”

    我看他,却是那日蓟王山上劫道土匪的头子……他来杀西面汗,果然不违誓。我启唇,那声“谢谢”却想必只有我和他听得见。

    他回答:“我又不是为了报答你才这么做的……我是报可汗不杀之恩,你何必谢我?”

    我却再无心与他争辩。

    我要走。不要再在这里停留,哪怕一天,哪怕一瞬都不要。这里太残忍,这里是我永远不会好的伤疤!

    我要回到云上宫去。

    那里有汀芷,有绿帛,有父皇,有哥哥,有桃镜姑姑……总有不会伤害我不会出卖我的人。

    可是,不……汀芷在哪儿呢?说不定已经死了。绿帛也出宫嫁人了……父皇,他有时间管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么?冬珉哥哥已经和我反目成仇……桃镜姑姑和徐公公……他们又在哪儿呢?

    天地之大,我能去哪里?

    我身子晃动,头目森森,跌倒在地的前一刻,有人飞马驰来将我和孩子提上马背,拥在怀里。我尽全力扭动,想要挣脱,他却只道:“阿鸢,别怕……再不会有事了……我带你回金顶帐……”

    金顶帐?那是哪里?那么熟悉的名字,是哪儿呢……

归去来兮(一)

 金顶帐里永远温暖舒适,羽瞻的怀抱和安慰也永远都温柔可靠。我在榻上斜偎着他,已经没有什么好惧怕好担心的了。

    可是,我的希望已经没有了。

    他也知道,不与我说话,只将我搂在怀中,静静地让我倚靠着他。那沉稳的心跳声里,我渐渐平复了心境,却也再不想开口了。

    “阿鸢。”他突然唤出这么一声,竟有眼泪落在我脖颈:“阿鸢,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了让你一辈子不受伤害的!可是,第一次见你,就伤了你的手,将你迎回郜林汗国,却害你伤心自戕,连你有了身子,都保不住一个孩子!”

    像是丢进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涟漪般,我心头一疼,道:“孩子呢?我的孩子,他的身子在哪里?”

    “已经……遣人送回国了……夭折的孩子不能放在军队里,阿鸢,你别恨我,没有办法的。”他解释,我知道他心里也难受,可是我更有问题想问。

    “我被西面汗掳走,你知不知道?”

    “……知道。”他答,两个字,却像是重锤击打在我心上。

    “你知道?”我不知哪里有的力气,挣开他的怀抱:“知道为什么不来救我?你明明……知道西面汗对我们只有恶意!”

    “……我怎么能去救你?”他的眸子竟变成了极深的黑色:“若是我去救你,白戎军队从后面包抄上来,岂不是……”

    “是……让我一个人呆在西面汗那里,让我时刻面对危险,总胜过这五万军队被敌人一网打尽,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你击败白戎之后还不尽快赶来?若不是你那封信,西面汗不一定会铤而走险将我带出军营,加害于我!”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我已经有了喘不上气的感觉,盯着他的脸,那双眼中的悲意和无奈,甚至一点点怒气,都尽数映入我眼中心中。

    “我……只想少一点战士伤亡。若是硬拼,双方都会有很多人战死……”他尝试开口向我解释。

    “是啊,为了减少战士伤亡,你就让自己的妻子孩子面对死亡……伟大的布日古汗!”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伤人的话语,只知道,他眼中最后一点怒气被这话语熄灭,里面尽是失望和无助。

    “如果,是璃鸢这样责备我,我只能更好地对她,试着有一天抚平她的伤痕。可是,如果是可敦这样说话,我却不知该怎么处理她。”他站起身来,从我身边走开,声音沉沉:“作为皇族,自然该知道,你的命不比江山和百姓更珍贵。阿鸢,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将西面汗碎尸万段,但是,我不会为你让战士们冒如此大的危险。你是可敦没错,可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妻子,我没有权力让别人的丈夫为你死。”

    “我知道……可是,别人的儿子就有权力让我的儿子死吗?!”我未曾听过自己这样的声音,绝望凄厉,带着血一样的伤心。

    “你在恨谁?”他猛然回头,眼神如鹰隼,几乎是在低吼:“你是在恨西面汗,还是在恨朕,还是恨那些没有陪着你的儿子一起死的士兵?璃鸢!你能不能镇静些?你以为朕就不难过不伤心吗?这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连他长大些给他封哪个部落去历练都想好了!看到你怀里那个死去的孩子,朕……也心疼,心疼得恨不能哭死过去……朕以为你会知道朕的心思,可是,你也没有。”

    他脸上有一种凄楚的笑,让我竟对他生了同情,对自己生了厌恶。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深深爱着的女人……我以为你会了解我,可是你了解的是‘我’,却不是‘可汗’。怎么会这样呢,阿鸢?”他似乎也没了力气,口气也软了,面色由方才的潮红迅速变成了灰败。

    “可汗,是臣妾的错。”我轻声道:“臣妾……溺于失子之痛,未尝为军国大事考虑,是臣妾所为不妥,望可汗恕罪。”

    “你明明知道你这样说我会更难过。”他走过来,看住我:“我不能责备你,是我没那个能力护住你和孩子。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像个俗常妇人一般大闹。我心里的你,一直是那个在大事前坚毅果决的公主。看来,我错了。”

    “我也希望我是。”似乎冲他发了那么大的火果然让我平静了下来,我竟能慢慢开口说出不带刺的话来:“但是,总有些时候……我做不到。公主亦是女人。我也想,有个疼我的丈夫,有个温暖的家,有可爱的孩子们……”

    “我不够疼你么?”他道:“我尽力了。在我作为你‘丈夫’的角色里,我已经竭力去对你好了。可是,我不仅是你丈夫……”

    “从前,我也以为你可以把我夫婿和可汗的身份割开。”我凄然一笑,打断他的话:“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嫁给的就是可汗本人……对我再好,他也是可汗,再愿意为了我牺牲自己的一切,也不会牺牲他江山的一分一毫……羽瞻你自己还不明白么?我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