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请你告诉我。”我的牙齿已经咬破了嘴唇,腥甜血液渗入口腔。
“现在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她轻轻挥手,缇金便出了纱帘围子,再回来时已端着一碗药。
“这是什么?”我接过药汤,手却在不断颤抖。
“是疗毒的药——您要康复起来,要保护好自己,要……带着先皇后的恨和希望,活下去。”
泪水坠入药碗中,激起小小的涟漪。我一饮而尽,那药苦味浓重还带着轻微的辛辣味,在口中缠绵不去。
而桃镜姑姑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给公主蜜糖水喝吧。”
“不!”我将那小银碗打翻在地,蜜糖水泼在我脚下:“我要记住这苦味……我要……为母后报仇!”
她身体一晃,随即赞许地点点头,笑容也浮上了那张已经生了皱纹的脸。
待众人散去,我赤足走到窗前,用力将窗子推开。
一片砒霜似的月色,就此洒了进来。
月光如毒,留在我心坎上。
倘若我并未伤害别人,别人却要伤害我,那么我是该抢先下手,还是应该守那份早就没有价值的善良?
我躺回榻上,将已经凉了的锦被拉到胸口,强制自己合上眼。
明天依旧是明天,可我,将再不是从前的璃鸢。
背道而驰
第二日醒来,我的眼睛已经肿了,枕边一片湿渍,不知是不是昨夜在梦里哭过。
但接下来的几天,我却没有再掉泪。我不想让她们都看到我有多可怜——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只要别人都崇敬我害怕我,可怜——那只属于失败者的情感,和我要有什么关系呢?
有极大的愤恨一直隐匿在我心中。直到母后的葬礼时,这愤恨仍然将我压得流不出泪来。
时值盛夏,宫中原本繁花碧柳,但却为了这大丧搞得举目皆白。灵堂设在毗连塔边的八进佛堂中,那殿阁虽高,可走进去后心却仍被重重垂下的丝绸布帛压得阴暗悲寂。
我一身白麻衣,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礼官有板有眼的主持,竟然生了几分恍惚之意,泪都没有流。也许在这里被悲伤笼罩的所有已经将我的心变得麻木,再感觉不到什么痛苦。
不知不觉间,整个祭灵仪式都结束了。外面响起漫天哭声,母后的灵柩就要被抬起,送到遥远的皇陵里去了。
“殿下,哭啊!”绿帛在我身边小声提醒,我却不甘地扭头看着她。我不想和安贵妃他们一起流泪,他们害死我的母亲,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来她灵前掉那几滴泪?母后天上有知,也不会乐意接受这种虚伪的悲伤。
而我,我绝对不想让自己刻骨的思念和无处发泄的悲愤与他们肮脏的表演混在一起。
“殿下!”绿帛的声音更急,她应该不能理解我此刻木然的面庞上那双眼里为什么没有半分水汽。
我哪里还有伤心的余地,我只有痛恨。
“就算您哭不出来也得哭几嗓子啊,”她压低了声音劝道:“否则他们会说您不孝的!”
“我孝不孝与他们有何关碍!”我几乎尖声叫起来:“他们……”
绿帛一把掩住了我的唇,可是我的尖叫已经引来了无数人的目光。安贵妃那双还闪着水光的眼睛,此时也带着一种恶意的窥伺瞄向了我。
“您不难过么殿下?皇后娘娘要走了,她一个人躺在那么远的皇陵里,没有人陪她,也没有人能温暖她。她是含恨而去的,您不想想她的可怜么?”绿帛在诱导我哭出来。
“她不可怜。”我想说,可当我撞到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时,却说不出这话来了。
“您不哭的话,皇上还得惩罚您,皇后娘娘会心疼的啊。您哭……”绿帛话还没说完,见我要张嘴,就隔着重重白麻衣,重重扭了我一把。
她手上力气不小,我的眼泪顿时就涌满了眼眶。
送灵的队伍走了,我是个小女孩,按道理是不可以跟过去的。我站在灵堂外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望着那白色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到今天方才永远地失去。
吊祭的人,也陆续从灵堂里出来了。安贵妃的兄长,安向礼的父亲——右相大人安景文居然也来了,刚才他混在一堆外臣里,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可是现下我认出了他,便只想狠狠地砍他一刀,杀了他,如果不是他,不是他妹妹,不是冬珉,我怎么会失去母后——而他们居然好意思来拜祭母后!
难道他们不怕报应么。
安景文并不在意到我充满仇恨的眼神,可跟在他身后的安向礼注意到了。
“公主殿下……”他驻足在我面前,轻声招呼:“您不要太伤心了……方才举哀时您都没有掉泪,这可是不礼貌的。”
我分明看到身边的绿帛现出紧张的神色,难道她是怕我出言不逊打草惊蛇么。可她不知道,刚才我看着送灵的队伍远去时已经想通了,只要能报仇,现在多么委屈我都能忍耐。
“多谢安公子指点,可是,我……思念母后太过,现下已经没有泪水可流了。”我垂下头,抬起广袖,拭过眼。粗糙的麻布质料,将我眼眶周围抹得红肿,待再放下衣袖时,我已经是悲痛过度的形貌了。
安向礼一怔,忙道:“却原来是如此……公主纯孝,天地可感。”
我挤出一个微笑来——确实是挤出来的,我面对着他已经再没有一点儿好感了:“多谢安公子出言慰藉。请您早回去吧,令尊大人已经走远了。”
安向礼转头,才发现右相真的已经走出老远去,可他仍然向我行了礼,道了公主节哀后,才退开几步,飞跑而去。
“你说……他真的会害我么?”我原本笃定的恨意,此时竟有了微微的动摇:“他待我这么好,怎么会害我呢?”
绿帛沉吟片刻,道:“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右相能弹劾自己的恩公,将他全家逼上绝路,他儿子如何就不能两面三刀人面兽心?”
我咬住了嘴唇,轻叹一声。
我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在心里给他找理由开脱?明明他和冬珉,现在都是我的——敌人了。
我在灵堂上的表现,果然如绿帛所料,引起了在场诸人的猜疑和非议。
连父皇,都在第二天我去面见他时严肃地问我为什么不哭。
我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了父皇,连想砍死右相的想法都说了。可他听到这里时,脸上竟浮上了须臾的忍俊不禁,却转瞬又被更大的忧愁覆盖。
“砍死右相,阿鸢,这真是小孩儿话……不过,你记住,咱们总有一天是要报仇的,明白么?”
“不能砍死他么?父皇,我总有一天要手刃他,为母后报仇的!”
“你是个女孩子,怎么好……”
“是女孩子又怎么样!”我声音短而急促,倔强地盯着父皇的眼睛:“只要能为母后报仇,我愿意学所有男孩子学的东西!”
“男孩子学的东西?策论,诗书,兵法,刀箭……可是你要是学会这些就嫁不出去了。”
“宁可嫁不出去也要报仇。”
这是我最认真的诺言,果然,父皇眼里小小的不以为然消失了。
“也好。那么明天,你就和冬珉一起学吧。”
“我不要和他一起!”我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他是安贵妃的儿子!”
“听话。”父皇又用回了哄小孩子的声气:“你若不和他一道,会引人疑心。”
我沉默了,许久才点点头——如果我什么都能做,那这也不算是不能忍受的吧?
可是,当他热情地冲我打招呼,不断和我说话,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时,却永远都是撞上我没有波澜的淡漠眼光。
我知道他不解,但没想过他会捉着绿帛问。
他以为是绿帛教唆我不理他的么?居然直闯到云上宫里找她……我原本坐在一片玉珠帘后,我看得到他,他却看不清我。
那边传来他愤怒的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离间我们兄妹?!”
——如果我们还算得上是“兄妹”,谁还能离间得了我们?可惜我们不是,就算有同一个父亲,也不妨碍我们中间划下一道难逾的天堑。
绿帛的回答声音不大,我听不清,但那细弱的回答却被响亮的一个耳光抽断。
我猛然站起,一把掀开溅出脆雨之声的帘站了出去:“你要干什么?!”
他这时终于看到我,将揪住绿帛的手松开,还不忘推她一把,才几步迈到我面前,两道剑眉皱起:“我要干什么?倒是要问你,你要干什么?皇后娘娘大行了,你也要跟着死吗?”
“我要是死了不是有人很高兴吗?”我受不了他用一副“为我着想”的口气说话,明明他们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一愣,竟伸手搭上我肩膀:“谁欺负你了?和大哥哥说……”
他是太会装傻,还是根本不知道?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身体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的手从我肩上滑下。
有一刻,气氛变得尴尬难言。
我抢在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之前,找出一个理由:“男女授受不亲……大哥哥,请你……”
可我没想到,这个牵强的解释让他的脸色更加灰败,随后浮上的笑容更是僵硬得可怕。
我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不开口,刚刚挨了一耳光的绿帛更不会向前。宫院里甚至能听到风滑过柳枝的声音。
“也好,你长大了……你不与我说话,也是为了这个劳什子的男女授受不亲么?璃鸢,我是你哥哥啊。”他的表情写满不解。
“那倒不是……”我知若是把自己无心与他多说话归罪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太牵强了:“只是因为母后大行,所以……一直……”
我本是想把他敷衍走的,可想到母后枉死,心中一酸,眼眶顿时热了——我自己也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动情,分明在丧礼上还没有这么痛心过。
我想忍住眼泪,可越忍就越控制不住,温暖的水珠滑过脸颊,滴在我胸前,绣着莲纹的前襟濡湿出小片的圆渍。
冬珉应该没有料到我会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我的抽泣声不大,却分外清晰。
此时却有奔跑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宫女出现在门口,她的呼吸都没有调匀,便扑跪在我脚下,声音带着哭腔:“公……公主殿……殿下,宫……宫中出事了……出……大……大事了!”
我一愣,抽泣声也停了,怔怔望着她,她仍未喘匀,却急道:“又……又死人了……庭芳……庭芳死了……”
“庭芳是谁?”我颇为困惑,看向绿帛。她该知道这个人吧?
可她也犹疑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庭芳!一个杂使宫女……她死了?怎么死的?”最后两句却是问向那宫女。
可那宫女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冬珉终于出了声:“你不要慌,慢慢讲!”
那宫女似将这一句当了定心丸。缓了片刻,开口已经平静了很多:“是这样的……殿下,杂使宫女庭芳今日突然暴卒!”
“暴卒?”又是冬珉抢在我之前开口:“怎么个暴卒法?”
“奴……奴婢说不出来。”她体似筛糠:“她……她的死相极为可怕……尸体上长满了绿色的斑点,皮肤紧紧包着骨头……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冬珉的声音是不同寻常的沉着。
“就像……”她偷眼看我,见我没有发怒的意思,便开了口:“几年前……那些死去的宫女。”
“几年前死去的宫女……?”我的心脏开始狂跳。缇金已断言我不是妖魔,可那些早就死了的宫女尸体早已拖出去烧埋了,根本无从知道她们的死因。倘若这个庭芳的死相真与从前的数人一致,岂不是刚好可以查出个究竟来?
“带本公主去看看。”我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喜悦——事情的真相终于要揭开了么?
可是,我见到那尸体的一刻,原本的喜悦顿时被心惊肉跳和恶心欲呕驱除得干干净净。
果是那宫女形容的模样,只是亲眼见更比她形容得可怖几分。
难为了缇金跪坐在庭芳尸体边,以布包好了手,细细查看她尸体。
“百花蕈!”她喃喃自语,突然站起身来朝向我:“公主殿下,奴婢查出来了……庭芳是中了一种唤作百花蕈的毒。它提炼于生长于南方的一种毒菌……无色无味,其性极为阴寒。如若食用这种毒菌,体内阳气便会在五个时辰内散尽,死相便是如此。只是奴婢对此事犹有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我毫不犹豫。
“这百花蕈,从采摘,到制毒,到服下,时间亦不能超过五个时辰。”她目光炯炯:“而且,所有的操办都必须由生辰体质皆属纯阴的女子进行。两条中违反了任何一条,都会使此毒药失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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