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说我是“猜出”,那父皇该早就知道这事情了啊。
便在这一刻,戏雪推门而入:“带来的四千人全都是内宫侍卫,皇上这是怎么了,才训斥完公主,将公主赶出宫,却又派这么多人来护送。殿下,奴婢都搞不清皇上是疼您还是厌您了。”
“本宫也搞不清。”我接过她手上端着的药碗:“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没有。”她摇摇头:“如果说有什么风声……大概只是有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便在公主走的那天早晨,云上宫中有小宫女好像见到了安向礼……竟穿了一身太监的衣服。”她偷眼瞄我,许是不知道是否该在我面前称他为“公子”或者“驸马”。
见我不言语,她又补充道:“那小宫女害怕,却又见他迎面走来,便喊了声‘安公子’,那人不应。她忙慌慌地跑了,刚好遇到奴婢,奴婢已经警告她住口莫提此事了。”
看来那药已经生效了。
他会忘了他姓什么,会忘了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忘了他所处的地方在哪里,忘了前事过往,忘了他给别人的和别人给他的伤害,他会变成一个完全没有过去的人。
可是,别人是忘不了他的。
我不会,冬珉亦不会。我不知道冬珉会不会告诉他那些过往,毕竟,对冬珉来说,他还是很重要的一颗棋。
我宁可他永远不要记起。我并不怕他寻仇,然而,一旦他知道自己是安氏的公子,知道自己手中还有那么重要的力量,冬珉就未必能将他压制在龙座之下了。
然而,如此种种,与我似再无关联。
四日之后,抵达郜林汗国和大延皇朝的边境。我从车上下来,离开队伍登高而南望,可是蓟王山后面,再也不见埋葬旧日时光的都城了。
当年我随羽瞻离去,却并未有如此忧思。那时,昌兴都里的宫城还是我的家,如今,那个家不再有我容身之地,而即便是它本身,亦是摇摇欲坠。
山脚下,是送我离开故国的车队,几十辆宫车里满满装着赠与郜林汗国的礼物——那是我上次没有带走的嫁妆,这次要尽数拿走,一样不留。
再也不能回去了,再也没有理由回去了。
身后马蹄声响,回头看,却是慕容朝。
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两物,一样是一封信,另一样却是圣旨。
他先递给我那封信:“公主,这是皇上命令没有外人时才能给您的信,现下先接旨吧,信过会儿您自己看。”
我跪在荒草迷离的山坡上,听慕容朝不大的声音被风吹散,离乱于天地之间,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公主,您是延氏的种子,皇上把您送出来,还对您说不要回去,是为了保留……保留最后的力量。”
他的话语,从我左耳进又从右耳出,如同水滴在滚烫的铁板上,什么也不曾留下。
父皇的那道旨意寥寥数字,每一字却都宛如重锤,敲砸在我心上。
“赐汝兵符,一旦宫掖变,随时可南下勤王”。
颤抖的手指撕开信封,抽出里头的笺子,父皇那熟悉的笔迹在纸上留下的,却是最凄切的托辞!
“爱女璃鸢如晤:如汝所闻,安氏余党尚存,且势力坐大,又有大皇子之助,实难彻除。朕固知前路水火,吉凶难测,方使汝远离以避祸。如宫掖生变,朕及大皇子无力护佑江山,望汝携资、相、白、临蓟、临燕三州两道之兵勤王,以卫江山而荫百姓。”
我抬起头,对上慕容朝颇为殷切的目光。
“你知道父皇的信里说了什么吧?”
“臣不知,但……怎么都能猜出一分半分。”他谨慎地选择用词。
“父皇真是看重我。”我扯动嘴角:“南下勤王,这种事儿我一个女人怎么干?”
慕容朝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我。打开后,里面赫然摆着五个兵符,还有——一块玉玺。
“这是?!”我失色道。
“若是冬珉执政不周,以白玺令其退位,若是安氏已经纂权,则以五方兵力讨逆逼宫。殿下,打仗这种事,不需要微臣再教你三年了吧?”
“……不必了。”我道:“可是父皇,还有你,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本宫会答应你们?若是我拿了兵符也不肯讨逆呢?”
“您不会的。”慕容朝脸上的笑意带着满满的把握:“您猜,若是您不动手,冬珉和安向礼会对您母后的陵寝做什么?”
见我变色,他又道:“您再猜,若是您不动手,他们换了这五处的兵符,又会对郜林汗国做什么?”
“难道冬珉有胆子来打郜林汗国?”
“冬珉皇子色厉内荏,有没有那个胆量微臣不敢妄议,然而安向礼……”
“安向礼怎么样?”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挂念的人,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提供下载…87book)怪。”
“他连记忆都没有,何苦还要与我们为难?”我心神慌张下也说漏了嘴。
“……是么?”慕容朝的笑意里尽是不信:“殿下,人可以暂时丢掉一部分记忆,但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彻底忘掉……如果有人给他提供一份可能的回忆,他说不定会变得更凶残。”
“你是说冬珉?”我愕然。
“是。”慕容朝把目光移向天边:“如果微臣是冬珉皇子,就把很多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而这些事情的根基是真的,如此他越是查实,便越是深信……最后在这么大的刺激下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臣也是不敢想像啊!”
“冬珉……不会这样对他的!”我几乎是负气地喊了出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怎么会让向礼哥哥……过那样的日子?!向礼哥哥过的本来就够苦了,他……要是还记得那些事,还要被渲染成更可怕的情况,让他怎么……怎么过余下的日子?”
“殿下恕臣直言,您不也一样是和安向礼一起长大的么?怎么,您可以在密室里说杀了他,就不能让冬珉皇子存了将安向礼兔死狗烹的心?”
“你怎么知道?!那是……是因为他对本宫无礼!”我惊骇于他的所知,声音亦不禁气急败坏起来——我心里本来便不敢相信那个高叫“杀了他”的人是我,可是,慕容朝如此一说,却让那噩梦一样危险又难以置信的一幕在我眼前重演,那时……我是当真想要了他的命,让他再也不能对我构成威胁的。
原来我当真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安向礼究竟没有说错。不管我找出多少托词来向别人解释我的“无辜”和“不得已”,要伤害安向礼的决定,却统统都是我做出的,注定无可推脱。
然而,慕容朝的质问,不仅是提醒了我自己的可恶,更是在提醒我那一幕早就不是个秘密了!既然他知道,父皇也就知道,而冬珉说不定也会打听到。
慕容朝长得本就极俊美,此时那张漂亮的脸上缓缓浮起了一丝笑意,望若桃华熠熠,却让我感到杀机暗伏:“真不巧……公主和安向礼在密室相持不下的一幕恰好让臣全部看到了。”
“你!”
“是,那天皇上刚好让臣从另一条地道里潜入密室取出白玺好交给公主,臣的藏身之地距您二位并不遥远。否则,原本并无一物的地上怎么会出现一把铜镜让公主抓到呢?”
“多谢慕容将军。”我语带嘲讽。
“臣本来也想救驾的,只是,怕撞破了公主面上不好看……”他忽略了我的嘲讽:“刚好的刚好,缇金姑娘出现了。臣便不必再现身。否则,臣原本还想先打昏公主再处理安向礼来避免公主您尴尬的。”
“……你说的处理,是杀了安向礼吗?”
“不是。”他摇摇头:“要是杀了安向礼,怎么才能把安氏的剩余势力引出来一网打尽呢?”
“现在呢?”我明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只好老老实实听他讲了。
“就算冬珉皇子不说,皇上也会诱使安向礼疯狂地报仇,这样才有铲除他们的理由。”
“还不如让他死在天牢里!”我几乎歇斯底里:“你们这样做……不是太狠毒了吗?!我不反对父皇要铲除安氏的残余势力,可是能不能不要这样对安向礼!他……他现下还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皇室的事情!父皇为什么……”
“公主知道一件事吗?很多年前,昌兴都的一家妓馆被人砸了,老鸨被杀死,那个杀人的人……便是微臣。”他岔开了话题。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臣记得告诉过公主,臣的旧识曾求臣代为照顾妹妹。”
“……而那个女孩子被妓馆的人折磨而死……你是说?!”我惊疑地瞪大了眼睛。
“臣只有手上的一把刀,为心爱的女人报仇就只能杀了那老鸨了事。皇上手上有整个天下,为他那么疼宠的伊岚皇后报仇,又何必在乎……仇人儿子的死活悲喜?!”他的眼光朝向遥远的北方天边,手紧紧攥着,忽然松开:“下去吧公主殿下。可汗快到了。”
“我不相信父皇只是为了给母后报仇……这……”我的思绪仍然沉浸于他方才所说的话中,难以从巨大的惊愕中脱出。
“殿下可以不相信,但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一种男人,为了报仇是什么都不惜不惧的。”他牵过马缰绳迈步下山:“臣是,所以臣看得出皇上也是。所以,这次他和安氏的对决,不管胜败都要把公主送出去。”
“啊?!”
“公主殿下没有发现吗?皇上的圣旨和密信中只说了如果他失败了请公主勤王,可是,如果安氏败了,公主就不能再回昌兴都,这样您也就不能替安向礼求情了。”
“这……上次我也没有替他求情。”
“皇上可不愿意公主您一包死药结果了他想要千刀万剐的罪人。这次可没有布日古汗的人去把安向礼弄出死牢给皇上下一次动手的可能了。”
“什么?!救安向礼的是羽瞻的人?”我的脚步猛然顿住。
“您若是不知道,不妨把安向礼对您的作为告诉布日古汗,看他什么反应。好了,快走吧。您看,那边已经腾起烟尘了,可汗他们应该就要到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羽瞻他们来得倒快。我方坐回宫车里,他已经拽住他那匹黑马绕着车打圈了。
他马鞭一伸,将车帘挑开,刚好对上我愣愣怔怔的神情。
“阿鸢?这是怎么了?”他小声问,随即笑开:“怎么,想我想傻了?”
我满心抑郁,却被他这句话给逗乐了,含笑含嗔地闪了他一眼:“什么呀……是有……有事儿发生了!”
“什么事儿?”他问了却似乎并不太想知道:“别想啦,赶紧跟我回家。你的病好了?”
我尚来不及回话,慕容朝便恰好过来与羽瞻行礼。待他完成那一堆辞令,带着那些侍卫告辞离开,羽瞻却立刻拉开了车门,一把将我拖了出去,抱到了马上。
这一串动作兔起鹘落,我正手足无措,面颊上便被他狠狠亲了一下。他所带来迎接我的一群士兵,约莫有几千人,亦随即爆发出雷声滚动般的欢呼声。
“你……你干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呐。”我小声埋怨,脸上却不自禁带出了笑容。
“怕什么?他们又不是没见过我抱着你……”他不以为意,勒住我腰的手臂又加了几分力:“坐车太慢了,带你骑马回去好不好?”
“戏雪还在车里呢!”
“戏雪?我怎么没见到她?”他一愣,随即大笑:“一见到我的阿鸢,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了,莫说戏雪在车里,便是白玺在车里我也看不到了。”
“真聪明。”我回身,看住他眼睛,却殊无笑意:“你怎么知道白玺在车里?!”
他顿时愣住了。
“当真?”
“当真。臣妾什么时候骗过可汗?”
“你怎么拿到的?”他的目光灼灼。
“说来话长。等回了金帐,把白玺交给可汗再细说。”
他见我没有笑意,约莫亦猜出了几分,便正了颜色,将我从马背上抱回至车里:“那你就在车里呆着,看好……戏雪知道那是白玺么?”
“不知道。”我轻声一笑:“放心吧。没事儿的。”
我们返回斡尔多城的路线,便是当初离开的路。
时隔不久,却仍感到这段日子走过的路步步惊心,再睹旧物竟而有陌生之感。
而那时我刚回到宫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本宫怎么觉得从郜林汗国回延宫,从延宫再回郜林汗国,我们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惊险凄惨呢。”我轻声道。
“是有点儿。”戏雪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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