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哦?现在不嫌朕欺负大延了?”
“……说过了,我不是长公主殿下,是可敦娘娘了。”我笑笑:“虽然不高兴,但是,好像也没得反悔。”
“你说怎么捣乱呢?”他颇有兴味地看着我:“冬珉想端了我的眼线,我总得搞点儿事出来让他分心吧。”
“不妨再让昌兴都闹一次瘟疫。”我托着下巴笑道:“这是最省时省力的,就是太缺德了些。”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还知道这主意缺德?何况再闹瘟疫,他一定又要找个替罪羊,刚好……”他比出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把这罪责推给里通外国的人。”
“您要转移的那两个人,是汀芷和孩子么?”我改了话题:“拿他们也可以要挟冬珉的。”
“你别尽出这样的主意啊。”他哭笑不得:“怎么要挟?写信给冬珉,你女人孩子在我手上,再敢对我的人动手我就不客气?!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臣妾想不出来!”我耍赖了:“您今天又是让臣妾想至琰的事儿,又是让臣妾想怎么给大延捣乱,您说说,臣妾有几个脑袋?!”
“怎么听起来是朕要砍了你?”他眉尖微蹙:“罢了,不难为你。你就等着看戏吧。从今天起,至琰不能出他的帐,有事必须由你通禀。且莫说他想要骗朕可能只是小孩儿邀宠的伎俩,便当真是有人在背后指示,想也不能越过你生起什么波澜……不过阿鸢,你不会怪朕软禁他吧?”
我摇摇头,他既然直说,自是觉得此事光明磊落无需隐瞒。况且现下的情况,如果不及时给冬珉找点儿麻烦,只怕羽瞻在大延安排的眼线就会全军尽墨了。
然而,不管是我,还是羽瞻,甚至冬珉,都没有料到这出戏竟不等羽瞻策动便唱遍天下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诺延部起了叛乱,而大延的南方诸州则闹起了流民。
诺延部的叛乱据说是因高勒分配大汗赏赐的财物不匀而引起的。那几个和他的关系疏远的酋长,竟然只分到了一只金杯或一块玉饰,而在他亲自率领的部落,连出身寒微的军人都得到了十几颗好珠子或者成色更好的几块白银。这行为在大延和汗国恶战的时候就开始了。
高勒此举,当是为了收拢本部人心,鼓励将士用命——而诺延部地处郜林汗国腹地,他们要用兵,多半是向汗庭发难的。
可是他许是没有想到,他这样的行为也说明了他并不信任其他酋长,这显而易见的排斥让那些势力较小的酋长害怕了。于是他们联合起来,意图推翻这可能威胁到他们地位的诺延汗。
羽瞻很乐意看到这一幕。这是我们商议立高勒为诺延汗时就打定的主意,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如虎狼般窥伺汗庭的诺延部终于开始内讧了,它曾像一把锋锐的匕首般扎在汗国的背后,时刻威胁着汗庭。
现在,这把匕首断了。
那时我们在肉中藏入的暗刃,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寒光一闪,痛饮鲜血的时刻。
“你会帮谁?”我笑问,口气轻松。
“谁赢朕帮谁。”他亦不正色:“谁输就是谁错。”
“可是高勒不会死心的,他仍旧是觊觎大汗之位的呀。”我皱皱眉:“我以为你会帮那反叛的酋长们。”
“至少高勒现在还是朕册封的诺延汗呐。”他提醒我:“在他反叛朕之前,他算是朕这边的人。”
“那你就看着那些酋长们战败?”我扬眉:“他们可能不是对手。”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反朕也会逼他反,然后就可以下手了。这有何难?朕的将士们枕戈待旦,正要彻底绝了诺延部的后患,他们倒先闹起来,真叫朕不知怎么谢苍天了!”他自信满满,脸庞流波映星般光彩。
但是,和羽瞻不同,冬珉在面对南方的流民时却难以生出如此充足的底气。
南方诸州素来富庶,所产的盐米铜茶,支撑着帝国的脊梁。然而今年雨水异于往常本是天灾,冬珉又在春耕时节强令全部男子从军出征北方,人民死伤暂不论,单是此时粮米绝收的情景,就够让人绝望的了。
可惜冬珉非但没能雪中送炭,反而更给他们雪上加霜。由于京畿附近的几个州道也遭受了天灾,他居然下令将库中粮米统统调运昌兴都以保障驻扎于昌兴都的十万军队供给。
“南方的这些灾民倒也不与官军对着干,只是四处流动讨要饭食,”羽瞻放下手中的纸卷道:“可惜,偌大个帝国,还真没有那么多余粮能供给他们。虽然现下还算老实,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暴变了呢?”
“这事是你煽动的吗?”我只是困惑于这流民潮爆发的时机。
“还真不是我。”他耸耸肩:“旨意是冬珉下的,水灾是天降的,百姓在自己家里过不下去了自然就去别的地方要饭……这事我策动得了么?若是有一天他们突然暴动了,你倒可以怀疑我一下。”
虽然直至此事平息仍然没有发生暴动,但它确实分了冬珉的心。他不敢,也无心大动干戈地和潜藏于大延的探子过不去。
但诺延部的战事却愈演愈烈。无论是高勒还是叛乱的首领们,都在竭力向羽瞻表示忠心,互相指斥对方是意图掀翻汗庭统治的叛乱者。然而,羽瞻始终以局外人的心态看着他们争斗。
“朕何必着急呢?”待求援的使者退下,他浅笑:“他们谁赢了今后都是朕的祸患!朕乐得看这场恶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托腮笑问。
“是。”他窄袖口上翡翠绿的丝绣盘枝花在烛火下闪过一丝凉的亮光。
四个月之后,阳光逐渐温弱,风却益发勇烈——这是一个颇温和的冬天,甚至给人一种闲适的感觉,是最好的作战季节,可遇而不可求。
诺延部的内讧,终于进行到了最终。强弩之末的双方终究都撑不下去了。丈夫还在军中,妻子已经带着孩子逃亡,儿子仍在疆场上苦战,父母却在冰凉的毡帐中饥饿而死……
曾经统治广袤草原的诺延部,被赶下王座依然强大的诺延部,像不死的鹫一样,在郜林汗国的天空中巡弋,时刻准备暗算偷袭的诺延部,几乎走到了尽头。为了保住自己地位横征暴敛抢掠杀戮的诸位酋长,还有冷眼旁观心中有着重重埋伏的大汗,合力将诺延的人民推到了绝境。
“该动手了。”在难得的某个静静落雪的下午,羽瞻跨进银顶账,将沾着雪粒的大氅脱下交给侍立的宫女时,这句话突兀出现,又轻得像春日的暖风一般掠过,却让我心头猛地一沉。
“帮谁?”我颤着唇,心脏急速跳动。
“谁都不帮。”他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我恍然,击掌,却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明天就走。”他补了一句。
这并不是一场征讨,而是一次安抚。他带去的不止是威风赫赫的士兵将军,还有牛羊,乳酪,那些忙于战争的诺延人民无法得到却不能失去的东西。
一路前进,附近的居民闻风而归。甚至有诺延酋长直接率领部队向他投诚。
而当军队推进到了高勒和叛军的战场附近时,戏一样的一幕上演了。
直到羽瞻回来,他提到那一天的事情时仍然忍俊不禁。
“你不知道,他们几个人都亲自到我这儿来投降,却恰好是同一天,在大帐里碰上了。互相指斥对方心怀不轨背叛汗庭,结果当着我的面揪扯到了一起,我坐根儿也没想他们会打起来啊,结果等打起来再让士兵上去拉开,已经是……有脸上流血的,有青了眼窝的,有牙齿断了的,好容易忍住笑了,他们那互相看着的眼神,真是恨不得扒皮挫骨一样啊。阿鸢,我真后悔没带你去,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玩的。”
我想想那些锦衣玉带的酋长可汗互相殴斗,鼻青脸肿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你是怎么收场的?”
“朕把他们都带回来了。”他笑道:“朕说,朕有法子知道他们谁是忠心的,谁是想反叛的。”
我讶然:“这你如何知道?!”
“明儿个朕要宴请他们。”他神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过了明天就会知道了。”
神秘的酒浆
当整座金帐被以闪耀的灯火点亮时,羽瞻的表情出现了一种我所不识的迷惑,虽然那迷惑只出现了一个瞬间。
“大汗?”我试着叫他。
他恍然看着我,脸上的微笑显示他已经从遥远的记忆中回来了。
“这金帐,上一次点燃这么多的灯火,还是在父汗当政的时代。刚才,我看着这一切,突然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孩子,高坐在主位的人该是父汗,还在想父汗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像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才突然想起,我才是大汗,是权力比他更大了的主人。”
我移动身体坐得离他更近些,扬起脸,微笑望着他:“是的,您是整个草原的主人了。每一个部落都将遵从您的旨意。”
“那要到今晚之后了。”他神秘地笑笑:“你猜出朕怎么判定他们有没有反意了吗?”
我摇头:“一场宴会能说明什么?难道有反意的酋长会不来赴宴吗?您放出口风说要对他们不利?”
这些都不是正确的答案。奥秘在夜晚终于揭开。
当那些锦衣富丽的高贵酋长头人走进金帐,行礼完毕,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之后,羽瞻环视他们,终于开口截断了他们虎视眈眈彼此仇恨的目光。
“朕说过,朕有办法判定你们谁是真正想谋反的人。”他嘴角浮上冷笑:“如今,朕案上有一壶酒,是萨满为之灌注了神力的酿造。朕将为每一位尊贵的头领斟满一碗。你们要拿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小帐中喝掉……心有反意者,今晚就会骨软如泥,从此无法行动。”
首领们尚在面面相觑,侍立的仆役已经将那皮壶打开。醇香酒浆注入一只只木碗,端到每个人面前。
“此酒无毒。”羽瞻笑笑说:“为了打消诸位疑虑,朕也将满饮一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那酒壶里剩下的酒全部斟在自己酒碗中一饮而尽——我根本不信会有什么酒能测出这些酋长是不是有谋反心意,如果这酒真的能让谁从此成为一个骨头烂软如泥的废物,肯定是里头添杂了什么东西。他有解药吗?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何服药?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忧虑,他微微侧头对我笑笑。
见首领们呆坐着,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羽瞻的声音又加了几分寒意:“怎么,都不敢吗?”
终于有一个人起身出去了,手上端着那碗酒,酒浆微微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之后的宴饮虽仍然盛大,却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气氛。虽然大家都知道今日的宴会绝对称不上欢乐,却没想到主人会用如此的酒来试探他们的忠诚。
琴声和歌声,年轻舞姬那曲线优美的躯体,都点燃不了这些首领们的激情。他们几乎没有把目光从面前的酒肉上移开过。
“各怀鬼胎。”羽瞻的声音轻得只有我听得到。
一个多时辰之后,宴会应该进行到了最高点,首领们都颇有醉意,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应和歌声,更没有人说笑,他们是怕不小心说出了不敬的话吗?
曾经的草原帝国有过可汗与下属相待如兄弟的往事,但再不会有那样的世道了。大汗就是大汗,高高在上,谁也不要想表示对他的不忠诚……叛离,怀疑,哪怕只是不恭,都可能引来最严厉的惩罚。
乐师们竭力奏出欢快明朗的曲子,舞姬们旋转如风。在南方的大延贵人们趋之若鹜争睹的胡旋舞,正在这金帐中徒劳地展示着它的最高技艺。羽瞻从最遥远的西面部落带来了有着古老血统的舞姬,她们的祖先来自比白戎更西的流沙之海的西边,家族的熏陶和天生的灵气让她们成为舞的精魂。
但今日传承不绝的精湛技艺却无法引起这些心事重重的贵人们喝彩,舞姬们心怀不满,跳得愈发激烈,来自大延的绝好纱缎原本是紧紧包裹着她们年轻**的,却也在疯狂的旋转中逸开,变成一片片粉红鹅黄的轻雾笼罩着她们。
当乐师们抽筋的指头再也按不动琴弦了,舞姬们的动作也逐渐走形,羽瞻抬起衣袖,挡住唇角疲惫的呵欠,然后拍拍手,乐舞戛然而知。
谁的汗珠滴入被踩踏结实的地毯,谁的喘息清晰可闻。
“散了吧!今日之宴,各位辛苦了……朕明日会挨个去探望诸位首领的,希望你们还都健康!”
直到我随他回到毗邻的银顶帐时,金帐那边还是没有喧嚣。我推开门,朝那边张望,却见那些半醉的首领竟然一声不吭地各自找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