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臣妾倒是觉得,将他们的部族收为您直接统辖好些呢。”我道:“直接控制在您手上,就可以更好地管理他们……”
第二日,在送别诺延贵人们的典礼上,羽瞻颁下的旨意顾全了我的意见,却并未把部民收在自己翼下。
高勒已成废人,他统辖的人民被羽瞻赐给了我,而其他有反叛意图酋长的部落,被尽数分给那通过考验的三名贵人。
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我不意他会把诺延汗的民众给我,惊得忘了谢恩。
而在我呆怔地站着不知所措时,高勒身边所立他的妻子却放声大哭起来。羽瞻剑眉蹙起,面有不悦之色,却并未向士兵下令堵她的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允许那几乎要疯狂的女人尖叫着。
她口口声声骂我丧了良心,只云他们夫妇并无半点对我不起,为何我要向大汗出奸计,害她丈夫瘫痪,夺去他们的子民。
我不知怎么答,难道我说这毒酒计是羽瞻的主意与我无关,难道我说把他们的子民赐予我也是羽瞻的意思与我无关?
她不会信,所有的人都不会信,若是信了,则是对羽瞻更大的威胁。所以,给磊落勇武的大汗出这条阴毒诡计的罪名,只能让我去承担。
我青着脸,一言不发。
她已经骂得嗓音嘶哑,她身后跟随的侍从则一个个满脸怒火,恨不得杀了我的样子。
“住嘴!”我终于忍耐不住,喊了出来。这一声,连羽瞻都满面惊异地转头望我,他应该也没有预料我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便抓住这个机会,我高声喝道:“如不是你夫君心存反意,如何会被酒中神力所噬?!”
我赌她丈夫尚未来得及将自己并未喝下那酒的事情告诉她,更未公告于属下侍从。如此,我方能以“神酒起效,叛者诛心”的理由蒙混过去。
我曾经多次在这样的时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个赌博般的决定,从未输过,但今日,不灵了。
“汗王他根本没有喝那酒!定然是食物中有毒!你们故意投毒!”她的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
“如何故意投毒?!”我亦勃然:“所有人吃的是一口锅里煮出的肉,喝的一个酒囊里倒出的酒,这如何做手脚?!”
我且不与她纠缠那酒是故弄玄虚之事,只驳她“肉中有毒”之说,盼将她驳倒了便可直接称她所言无稽了。
但我小觑了她。
“便是食物无毒,难道杯盘碗碟不能下毒么?”她冷笑道:“所有诺延部的贵人,只有三人暂免于难,难道大家都想造反吗?”
“是不是大家都要造反我哪里知道?!”
“不如就反了吧!”她却不接我话茬,反倒转过身,向自己和其他贵人的侍从们煽动道:“你们看到了,大汗和可敦根本不相信咱们!他们想害死谁就害死谁!今天是咱们的首领遇难,明天就是你们!”
羽瞻脸色微变,唇角却勾起一个笑容,不慌不忙道:“夫人可是当真想知道那神酒是怎么回事儿?朕告诉你!肉中是有毒,可酒中有解药!问心无愧敢于喝了酒的人,吃肉是不会中毒的,可将那酒偷偷泼掉,不想露出马脚的,现在,都躺在这儿了!”
他扬起手臂,马鞭指着那些躺在担架上的贵族:“若是本无反意,为何不敢喝酒?!”
高勒的夫人亦回以冷笑:“我丈夫没有想过背叛!他只是……不甘你们揣测他,所以一时义愤没有喝酒!”
“哦?”羽瞻冷笑:“还有哪位贵人是不甘被猜忌而没有喝酒的?请他们的夫人出来说明!”
果又有几个女子出了列。
“哼,不甘我们揣测?夫人可知朕是谁?!”
羽瞻见此,甩出这一句话来。他的声音冷厉,最后的音节如断玉钢刀疾挥而下一般,让人心悸。
“朕是大汗,朕的旨意违者必斩!不管朕猜忌也好,揣测也好,朕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居然敢违旨,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够狠。
满场被他气势所慑,再无人敢出声。
“不出列的谋反者,降为庶人,再无‘白骨’贵人之封号传承,出列者……”他的笑容再次浮起:“满门尽斩,概无所赦!”
这是蘸着血的笑,它浮现于君王脸上时,就必有杀戮凶罚之事……
刽子手冲上来,将那些头人和他们的妻子架下去,骑士们翻身上马,要去遥远的诺延以刀和箭传递死亡的信息。
羽瞻的声音益发遥远,他说了什么?他要将那些敢于抗旨的头人们的家人全部杀死,而谁敢包庇,则一律随诛……
这场声势浩大的杀戮,将奠定他不可挑战的位置,将留下他英武果决的形象。他的意志恰如一支脱弦的箭,他不株连百姓,以降低拦截箭矢飞行的力量,而任何人敢于挡在箭羽之前,却定然是命绝当场的结果。
刽子手们磨亮了的刀,截断人的血肉之躯是那么容易。稍远的地方,哀声震天动地。有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有人在哭,有人在骂,也有人发出惨叫。这些声音汇成滔滔的哀河,迎面席卷而来,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我的眼中心中骨中魂中,都只留下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畏'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惧,没有犹疑,没有失落,只有凿凿的恨——足以让我身躯冰冷的恨。
那是高勒妻子的眼睛。
我记得,那时在诺延部,她曾借我一身贵妇的衣饰,让我将额勒雅打扮起来,使羽瞻得以明白额勒雅的存在给我的伤害。那时,我向她开口,她的笑是草原上的花海一瞬间绽放的明亮鲜艳。
她身子丰韵,脸如满月,总是那么快活的样子。
她有一切草原女人的美好品质,她细心照顾着丈夫,孩子。她对我也那么友善——并非出于尊敬和惧怕,而是欣赏喜爱的友善。她还告诉过我,她把我当作她最小的妹妹。
可是她死了。我看着她被刽子手拖远,那刀将斩断她的脖颈,她的血会带着她的灵魂离散。她的一生都守护在丈夫身边,哪怕知道会激怒大汗引来杀身之祸,却殒身不恤地要实现丈夫的愿望。
而高勒,他和羽瞻比刀,那一次较量的龙争虎斗犹在眼前,可曾经强悍的他却先在毒物的侵蚀下失去了行动能力,又命丧刀斧手利刃之下。
他的愿望,不过是恢复祖先的国家罢了。步步为营,却终究落得个身死人散。
对他,我说不上有同情,也许有敬佩。是羽瞻棋高一着,他能坚持斗到最后,也算是条好汉,但输了就是输了,我无法昧着良心可怜他,他也不需我一个“柔弱贵妇”的可怜。
但对她,我却怀着满满的歉疚。她的勇敢和执著,虽然带着傻气,却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重重撞动了我的心。
杀戮已近尾声,哭喊声和呻吟声衰弱下去,终于消失了。草原上寒风瑟瑟,那热血马上就会结成冰,浓厚的腥气会在夜里招来狼群……羽瞻已经废除了他们的贵族身份,他们不配享有葬礼了,这些遗体将被兽鸟剥啄,森森白骨曝于朗日青天之下,或许明年,或许后年,他们的一切就将重归于草原了。
将近一百条人命啊。他们中最老的已经七十多岁了,最小的却是一个婴儿。这只是今天殉难者的情况,再过几天,羽瞻的军队将抵达这些人的部落,将“故意抗旨”的头人们所有的亲眷统统斩杀,没收他们的牛羊,焚烧他们的庐帐……他们从出生时就理所当然享有的一切将被彻底剥夺毁灭。
而我的丈夫,终于踏着血肉白骨,站到了至高处,明告了天下他的绝对威仪。
可我仍有事要求他,我相信他会答应我。
黄昏到来,他终于送走了可以安心离去的头人们,回了银帐。这场杀戮似乎非但没有让他感到类似我所感的压抑,反而为他助了兴。他抱起忙忙奔向他撒娇的女儿,她粉红的小脸紧贴在他绒毛蓬松的雪豹裘袍上,被痒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珠岚不舒服吗?”羽瞻并不以为是细毛搔到了她敏感的鼻腔,反以为她是伤了风。
“是因为有绒毛,所以痒到了吧?”我伺候他脱了皮裘,珠岚就不再打喷嚏了。
“……”他似乎注意到我面色不佳:“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快歇着去。”
“不是臣妾……”我尚未说完又被他打断:“那是白伦?他怎么了?”
“都好着呐。”我轻声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大汗。”
“什么?”他似乎讶异于我正色相求:“怎么?”
“求大汗将高勒与其妻合葬吧。”我低下头:“臣妾……只是怜惜他妻子一片衷情……”
他似乎了悟,却道:“此事万万不能。”
我不意他会有如此坚决的拒绝,不禁抬了头,愣怔着看他,他又道:“既已革去他们的贵族头衔,就不能再以贵族礼葬他们,何况违旨谋反是重罪,这绝无宽赦余地。朕亦感他夫人忠贞,但情不压法。阿鸢,你要明白……”
“大汗不愿就算了啊。”我勉强笑笑:“臣妾只是请求……若不行,也无法强逼大汗的。”
他却眯起凤眼笑了:“知你聪明。”
我的心上,有旧的信任消失了,再也回不来,却有新的钦佩和认同茁生。
一时,自己也不知是喜是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白伦突然发了一声喊出来,倒化解了我的僵局。
“他在叫什么?”羽瞻微蹙眉头:“我没听清楚。”
“臣妾也没听清……”我正答话,白伦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心头犹留的阴霾立刻被这叫声带来的狂喜一扫而空。
他叫的是“阿娘”!
家情与国心
我做梦都想不到,这小小的孩童在突然醒来的时候,会喊出一声“阿娘”来,而这一切的神奇之处在于,他唤的人是我!
连梦都没有梦过,会有一个小孩子,扬起他的脸,叫我阿娘。我会成为他的天空,成为他的保护神,成为他喜悦和幸福的来源——他的母亲。
只这一声,我便喜得无以复加。我将他搂在怀中,细细吻他柔软的面颊,尚疏淡的眉和圆圆的大眼睛,怎么也亲不够。
他似觉局促,扭动身体,嗫嚅了半晌,又笑吟吟朝着羽瞻唤了句父汗。
羽瞻原是在一边儿笑我母子两个的,只道我这样子太过于激动,简直失了身份。可当他自己听了这声呼唤后,却顿时比我还要兴奋千万倍,竟一把将白伦从我怀中抢走了。
“把儿子还我!”我嘟着嘴,想向他怀中抢下孩子来。
他却高高把孩子举过头顶:“宝贝儿,再喊一声?再喊一声!”
白伦再不开口了,我疑他惊了孩子,口气也冲了几分:“怎么把他举那么高?吓着怎么办?”
羽瞻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道:“朕的儿子还会怕高?你多虑了!过几天朕还要带他骑马呢!”
似是为了回应父亲的信任,白伦竟在他高高扬起的双臂间咯咯地笑了出来。
我松了口气,笑着埋怨道:“你还说白伦呆呐!你看,他比珠岚都先学会叫人!”
羽瞻是笑嘻嘻的,他用力亲亲儿子的面颊:“朕可不记得朕说过……好吧,就算朕说过,那又怎么样,朕的儿子都没怪朕!你有什么好抱怨?”
我气也气不出,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现下你不关心你聪明可爱的小女儿了?”
羽瞻正色道:“你是在替儿子吃醋吗?”
我一时无话可答,他自忍俊不禁:“都是朕那仙女一样的璃鸢公主生的,朕都喜(87book…提供下载)欢!之前对白伦不够好,今儿弥补一下!”
“别企图讨好我!”我伪装出几分怒意,却在他空出一臂揽紧我腰肢的一刻将这几分怒气也丢散了。
岁月时光,当更无一时的静好胜于此时半分。
我微微阖眼,在心底祈求上天,再也不要有波折,再也不要有战争和纷乱,就让我这样倚在他身边,看着我们的爱子娇女慢慢长大,看着他们婚配,直到孙儿孙女扑进我们怀中……
我不知这是否亦是羽瞻的心愿,但看他眼神里那样的温柔愉悦,可知此时他也感到了那浓浓的幸福吧。
“夫君。”我低声唤,这是逾礼的叫法,可我就想这么称呼他一声,他会回应么?
果然,他讶然一瞬,随即让我听到了带着浓浓柔情低沉的一身“嗯”。
相依相偎的时刻,过去得总是特别快。
当门外响起鄂尔珲小心翼翼的声音时,我听到自己那声由衷的叹息,它没有飘散到空气里,只在我心中回响。
羽瞻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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