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羽瞻却很是欢喜,请他进了帐。
鄂尔珲行了礼,道是羽瞻答应为我建的祭台和城垣已经开始动工了,而从大延请来的技师亦已通过了国境线。
“冬珉没有阻拦吧?”羽瞻一瞬间就恢复了大汗的威严。
“他哪里敢!”鄂尔珲知道我与冬珉不睦,所以并不避讳在我面前表现对冬珉的不满:“那个虚弱的病羊羔子!现在他绝不会公然拒绝大汗的要求的,但暗下黑手还是有可能……卑鄙的烂人!”
羽瞻却一反常态没有随他一同嘲笑冬珉,反倒正色摆摆手,止住鄂尔珲粗鲁的嘲骂:“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以这样嘲讽讥骂他的。”
“他算什么皇帝?!”鄂尔珲仍然不以为然:“真正的皇帝在这儿呐!”
羽瞻的眉心微蹙,只是很短的一瞬,但我确实看到了……
“不必说谁是真的皇帝谁是假的。”他声音恢复到了常有的温度:“鄂尔珲,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鄂尔珲摇摇头:“臣粗鄙,大汗明示吧!”
“只要没有披上龙袍,不管遗旨怎么写,至琰都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可咱们要……”
“咱们?哪个咱们?”他勾起唇角:“朕可没说过一定要扶植他。让不让他去当皇帝,得看这孩子听不听话!”
我心头一凛,手指紧紧抓住了身边六棱流苏枕,锋锐的长指甲掐牢藕花色织有缠枝牡丹的精致绸缎,挂起几根细丝来。
他已经动摇了帮助至琰即位的决心?那我要如何才报得了父仇?!
我怕他们看出我面色异常,便强自镇定了,站起身来,将还赖在羽瞻怀里的白伦抱去了。孩子们已经不必使用那小摇篮了,白日里在银顶帐中玩时,就呆在塔丽给他们安置的一块柔软的青羊皮垫子上。那张原色的大羊皮上细细地绣了吉祥的图样,据说可以给孩子们灌注勇气与信念。
“是先辈的老可汗打猎打到的,那头青羊可大了!大得像座小山一样!萨满说,用它的皮做成垫子,在上面玩耍的男孩子都会成为难得的英雄,女孩子都会健康结实,长大了能生出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孩子!”塔丽把那张垫子铺上的时候,双眼闪闪发光地向我夸耀着这“大汗家传的灵物”,见我微笑,似是怕我不信,又道:“娘娘,我祖母说大汗小时候也在这儿玩过呢!”
“是吗?”我仔细打量了那羊皮,果然大得超出寻常。雄青羊虽多半体格魁梧,但能长得这么大,只怕是成了精怪吧?想到羽瞻小时候也在上面玩耍过,我心中突然暖暖的,便主动抱起白伦,将他放在了垫子上。
此时,我顺势也坐在了那块大垫子上,扭过头,装作专心逗孩子们玩,心却在胸腔里跳得快要催出泪水来。
就算我期待着能和羽瞻静好相守一生一世,我也仍然不可能放过冬珉逼死父皇的大仇,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
大延的江山,是延氏的男人们的,我早已无法插手,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久了,我也就相信了,笃定了,不再遗憾了。可是,莫名故去的先帝,是从小疼我爱我的父皇,我永远都不能丢下那些有他的记忆。
在春日的和风中,他曾朝我伸开双臂:“阿鸢,来让父皇抱抱”,御花园飘飞的满眼花瓣如同粉色的细雨,交织依依的初绿柳条,天青如水,他的怀抱结实得像是整个世界。
在炎热的夏季午后,他瞒过母后,取一小碗冰镇的酸梅汤一勺勺舀给我喝,透过轧银湘妃竹帘,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动着细小轻快的碎光。
他亲自陪我放纸鸢,翻看我练习的字帖,纵容我不学琴不学画,只因我一句不愿。
便是后来,在和安氏明争暗斗的日日夜夜里,他也始终顾念着我的心思。其实那时我们并不需要殷婕妤,或者任何一个女人来与安贵妃争宠。若不是我坚持,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对也与我母后惨死有关的殷纨假以辞色!
而那个满宫皆是杀戮和火光的夜里,在毗连塔的寒风中,他的手掌搭在我肩头时传来的融融暖意也温过了我恐惧与战栗的心。
父皇啊,我的父皇,我天空一样的父皇!我紧紧咬住牙,不想掉下泪来。眼前粉团儿一样的两个孩子仍在抓着铃铛花球嬉闹,无忧无虑。他们的父亲威仪赫赫,年轻健壮,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他们长大,教育他们,疼爱他们,保护他们。
可我呢,我的父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溘然长逝,他临终时的嘱托到今天我都做不到!他给我兵符白玺——那原本是能保护他自己的东西啊!
像是有石块,随着被我强咽下的泪水,压在我的胸口上。我呼吸不过来,用力闭上眼,希望能缓解头颅中经络的剧痛。
可是,我愈是用力,就愈发感到晕眩,最后竟一头栽倒了。
白伦奶声奶气的一声“阿娘”尚在耳边回响,羽瞻早已一个箭步抢上。他的手臂托着我的腰,我还依稀听到珠岚无措的哭声……
我怎么了?
“快,鄂尔珲,快……杜伦婆婆,快请她来!”羽瞻语无伦次。
我竭力睁开眼,虽然看到的一切都是昏花的,却分明看到面前熟悉的脸庞写满慌张。
“别。大汗,臣妾没事……只是头晕了一下,只是一下,没事的。”我轻声解释。
“当真没事?怎么突然晕了呢?哪儿不舒服?”又是如连珠箭的一长串问题。
“当真。”我尽力笑得温柔娇羞,却突然决定告诉他实情:“臣妾只是突然想到了父皇。”
他的慌乱担忧,一瞬间换成了肃然。
“鄂尔珲,你先回去吧。”他不回头,声音却不可抗拒。越过他的肩线,我看见鄂尔珲默默地行礼退出。
“朕知道你心里难受。”他将脸孔垂下,紧贴我的面颊:“想念你父皇了是吗?”
我轻轻摇头,他一定能感受到:“并不止是想念而已啊……臣妾看到大汗疼爱幼子,也想起了从前自己承欢于父皇膝下的时光。可是父皇的薨逝迷雾重重,十有**是冬珉逼迫,臣妾却无法将冬珉赶下帝位,心头实是苦楚。”
“那可怎么办呢?”他了然,抬起头望着我的眼:“至琰实在也不是个好种子。朕真真是不愿意立他为帝。”
“可他是除了冬珉唯一能继承皇位的人啊。”我蹙起眉尖:“要么,大汗就出兵吧,只要杀了冬珉……如若您不愿立至琰,我们还可以找到汀芷为冬珉生下的孩子,立他为皇帝。”
“只要杀了冬珉。”羽瞻重复,脸上渐渐浮起莫名微笑:“当真就那么恨他?好吧,朕帮你杀了他。可是,朕绝不会把邻近大国的权柄交给朕所不熟悉的女流弱子!阿鸢,你得找一个朕能绝对信任或者绝对控制的人出来,这个人还要有权力继承大延帝位,朕才会助你报父仇。”
“如果大延没有皇帝,你不是正可以趁群龙无首南下么?”我竟脱口而出,自己听着却也震惊畏'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惧——我怎么能鼓动他去侵略我的故国!或许在我心中,父皇才是故国的代表……难道他走了,大延便不再是祖国,不再可爱,不再是我心上的珍贵?
“朕答应过你啊,答应过不主动起衅。”他眼中换了蜜糖一样的宠溺,我对他情绪的瞬间变化已经习惯了,却仍然不理解他为何突然转了一副儿女情长来谈这国家大事。
“答应过的事,就算是醉的时候答应的,也有发过誓般的效力。”他的声音很远也很近:“所以朕不能直接与大延战争,只能通过线人来左右大延政局。”
“那要如何?”我翻过被他轻握的手掌,紧紧攥住他的手:“要如何你才能为我父皇复仇?臣妾,要怎么做?”
他抽出手来,抚摸我发顶:“只有你。”
“什么?”
“你做女皇。”
他的声音不大,却狠狠地戳中了我心最脆弱的地方——我少女时曾有过的,已经被我彻底弃置的梦想。
“如果做了女皇,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他摇摇头,笑言:“那样,咱们才有真正的家国天下……”
长公主殿下
他的眼光滚烫,却在我的沉默中慢慢冷却下来。
“你不愿意?”他试探着问。
我心头猛地一抽:“不是……臣妾,只是没有预料,难以一下子就接受而已。”
他似乎放下了莫大的担子:“那就好。我以为你是不愿意。”
不愿意吗?似乎也并非这样。可要说愿意,又确有几分抵触。
“臣妾做不得女皇的。”我轻声道:“朝中向无先例。”
“例子总是人开的。”
“父皇的遗诏上说是由至琰即位呐。”
“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爬上皇座还不一定。”羽瞻笑得暗藏玄机:“现在就笃定他能即位,也太心急了些。”
“臣民也很难接受一个异国皇后成为他们的女皇啊……”我抛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你别找这些理由。”羽瞻固执得像是一个孩子:“你愿意当女皇吗?”
我愿意吗?
站在高高的龙墀上,文武百官在脚下叩首跪拜,无上的权力和荣耀,绣着日月星辰山河飞龙的衣装。
这些,是对于每一个皇家子弟最大的诱惑。
有了它们,降生时便注定危机暗藏的生命就能得到保障。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万里江山就是最好的演兵场。天地之大,无所不可得,无所不可求……
即便身为女子,那不安分的血液依然会在我的生命中奔流,时时召唤着更多的权力和富贵。
公主的位置不够,女王的位置不够,摄政的位置,也还不够。
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那便只剩下一个位置了——龙墀之上龙袍之下的,九五至尊。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可是我怕和你分开!”我握紧他的手,翻身坐起:“布日古,我怕和你分开!”
那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了,以至于他听到时还有过一弹指的疑惑。人人皆呼他为大汗,尊贵的王者,有谁敢再以他的真名称呼他?
可我敢。我想他会明白我突然改叫他名字的理由——我固然眷恋着权位,但再怎么雄心勃勃,心头也始终难舍一个女子对情郎的缠绵情思。如此的思绪不需他有泼天富贵,不需他锦衣轻裘,不需他万千扈从,只需要是他,是他就够了。
他抿紧嘴唇,突然伸开双臂将我牢牢束于他胸前。
我听得到他绵长的一声叹息,带着不绝的颤抖。
我也收紧环他肩背的手臂,将下颌勾住他肩上,这一刻的拥抱我用着全身的力气。我真的畏'TXT小说下载:www。87book。com'惧,若有一天成为女皇,会不会一个人被空锁于延宫那重重赤朱高墙后,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如此刻般忘情相拥。
他该是感觉到了我身体的紧绷和战栗,手掌宽慰地在我后背拍抚,那是哄孩子般的力度和速度,有温馨平和的关爱。
“傻阿鸢。我能扶持你当女皇,自然能想出与你长相厮守的法子。难道我忍心离开你吗?”他舍弃了“朕”的自称,只为以夫君的身份宽慰我挣扎烦乱的心。
“可以吗?”我仰着头,眼泪竟瞬时涌湿眼睫。
他笑着点点头,随即吮去我渗出的泪水。
“哭什么呢?你答应做女皇了,我就可以选个好机会开始布置了。”他笑得单纯灿烂,可我知道,这一笑背后会有多少平地而起的风波……
今年的冬天难得的平静。在北方的原野上,羽瞻为我新建的固定祭台和城郭,正在大延工匠手中逐渐成型。
时间像是被无限缩短,风平浪静的一日一日,他与我与娇女幼子相伴。有时我会生出错觉,我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我会在大帐温暖的火焰边,在他微笑的目光中,在孩子们娇嗲“阿娘”的呼唤中,终老。
那关于女皇的一番讨论,他再未提起,我并不知道他会做什么。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就解除了对至琰的软禁,也许他已经打定主意了,既然至琰做什么都已经挽不回,就再没必要提防。
至琰被放出来的前几天还会殷勤地来银帐中玩耍,可就连茨儿对他也有了一种奇(提供下载…87book)怪的不冷不热的态度,更莫说塔丽等人,对他只打个招呼便接着做手上的女工活计了。
我虽怜他身世前途,但终究有自己两个孩儿要挂心,每每与他说笑几句,便被珠岚或者白伦缠走了心思。
久而久之,他也少来银帐了。某次茨儿说遇到他的侍从,也只道国舅日日只在自己帐中读书。
原先我督促他读书习字,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好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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