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久而久之,他也少来银帐了。某次茨儿说遇到他的侍从,也只道国舅日日只在自己帐中读书。
原先我督促他读书习字,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可当时他并不乐意如此。如今他自己想着读书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登上帝位的最强大支撑。
“还读什么呢?”我翻动手上的经卷:“晚了。”
“是么?”我讲得是大延官话,茨儿便心领神会以大延官话接嘴:“娘娘,您是说……?”
“慕容将军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呢?”我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若是告诉我这个,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
茨儿低下了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慕容将军他,只是忠贞于大延罢了。”
我点点头:“他忠的是皇帝还是社稷?”
茨儿仿佛是被我这话困住了:“自然是忠于社稷,若是忠于皇帝他何苦千里来郜林汗国求见娘娘呢?”
“你不明白?”我换上了羽瞻惯用的神情,于嘴角噙一丝冷笑:“他是忠于先帝旨意还是忠于苍生福祸?”
长久的沉默几乎要将我淹没。终于,茨儿像下了莫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殿下,臣妾信自己的丈夫会为苍生思量,殒身不恤。”
我点点头:“与其遵旨让一个并无资质的人登上帝位,不如就……”
“殿下是要放弃为先帝复仇?!”她的眼睛瞬时睁大,嘴唇灰白。
“当然不放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决胜千里的傲慢:“冬珉更不配做皇帝!但若是至琰也当不好皇帝,本宫只能为天下计,废帝。”
那两个字从我口中吐出时,茨儿脸上突然闪出异样的光彩。
“长公主殿下……”她徐徐下拜,用的是大延外命妇向主位所行的礼节:“臣妾知道长公主的意思了。”
“你是可以信赖的人吗?”我眼光漠然望着她颤动的唇。
“若是臣妾的丈夫值得信赖,那么臣妾就值得。”她眼睛闪闪发光。
这是条件,可我知道她敢于这么说,正是向我表述了自己忠诚的可信度。
她心系慕容朝,若慕容朝不乐意襄助于我,她必然两面为难,做出什么抉择也难说。但如果慕容朝能够站在我这一边,她就绝不会有丝毫背叛。
我突然笑起来:“好吧,现在可以先不告诉慕容将军此事吗?”
“臣妾难以从命。”她仍是说实话。
“哦?戏雪不是最现实不过最无情不过的人吗?”我微愠:“为什么现在会为了一个男人来得罪自己的主子?”
“那是臣妾的丈夫。如与臣妾为一身的夫婿。”她毫不退让:“请长公主殿下谅解。”
“那便告诉他吧。”我轻叹一口气:“只怕如此反而害了他。他客居于此,不该轻易参与政事。”
“臣妾会拦着他的,只是说给他知道,让他有个准备。”她笑了:“殿下不必担心,臣妾的夫婿啊,就是一只呆头鹅!他只晓得冲锋打仗忠义肝胆,要他去思索宫计朝策,比杀了他都难。告诉他也只是要他不要轻举妄动。”
“去吧。”我不动声色,挥挥手。却在她迈出帐外的一瞬叫住了她:“近来你对至琰也颇淡漠……你该明白些事儿。若是慕容朝有什么不慎举动,你们俩都难以自保。另外,父皇要我摄政,摄政王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应该是懂的。若我有什么举措,那是顺理成章。若他还不解,请他来见我。”
“便是信不过茨儿,难道殿下信不过戏雪吗?”她转过身,眼中的光泽熠熠,一如当年那于云上宫中毫不犹豫手刃旧日姐妹的小女孩。
她一向好眼力好运气。
那时候若是她无胆气,若是她跟错了主子,若是她有丝毫念与殷纨的旧情,只怕现在最好也不过是落在浣衣局做劳役。
她简直是一条母狼。如果不是我手上一直足以喂饱她的肉,她亦会无情地反噬我吧。她可以无条件护着慕容朝,那却是缘于爱情,可不是什么忠义。
宫掖贵门,最可笑可叹的就是忠义。回想我身边的人们,汀芷忠义,慕容朝忠义,如今都是个什么下场?缇金是谛天神女无人敢惹,绿帛圆滑老到得主欢心,戏雪狠辣现实不念旧情,这些一点也不美好的品质,才是后宫中活下去的凭靠。
慕容朝这样直性子的人,若没有个茨儿一般活络的女人陪着,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娘娘,今日所说的话,应该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开口的却是塔丽。
这几年,塔丽学大延官话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听到我们提到几位贵人的名字,虽也许不明白我们隐晦的意指在哪里,但一定能猜出此事不可外传。
“那是自然。”我凝眸看她。
“那又为什么要同意茨儿夫人将此事告诉慕容朝将军?”
“本宫也不知道。”我笑叹:“人总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茨儿知道至琰也许做不了皇帝这件事情呢。
我明知她知道了慕容朝就会知道,而以慕容朝的性子,他若是觉得我有心违背父皇旨意,只怕会从此也将我视为仇雠。
我冒这样的风险,难道是希望得到慕容朝的首肯或者默许吗……如果他对此举没有异议,我就会多一个铁打的盟友。
是为了这个吗?我自己也想不清。此事也不好和羽瞻讲,万一他动怒就不好了。
可是,就在我暗下思忖的时候,羽瞻回来了。他脸上的神色是阴暗的。
我心头一慌,站起身欲迎上,脚下却一绊,险些跌倒。
“这么慌张。你是怕朕问你你向茨儿泄露机密的事情吗?”他的问话直白,却如同一把尖刀,戳在我最怕他触及的伤处。
料不到的事
塔丽收拾了一下手中的活计,连招呼都没有打,便急匆匆地退了下去。
只剩下羽瞻狠狠地盯着我,眼睛中像是要滴出血来。
“你知道你把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后果会有多严重吗?!”他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愤怒。
“也许……不会吧。”我自己亦知道全无底气的话语讲出来是何等虚弱。
“也许不会?!朕要的是万无一失,不是什么也许不会!”
他第一次向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伸出手,想为他解下外氅,却被他狠狠拍开。
“别动朕!朕从没想过你会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嗫嚅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是怎么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茨儿了?那时大帐里除了我们三个人并无他人在场,而塔丽从来没有出去。
可现在就算知道是谁将此事告诉他的也没有意义了。我先得把眼前这局面应付过去才是。
但到底要怎么做呢?他眼睛烧得通红,几乎是要杀了我般凶狠。
见我不言语,他益发愤怒,一把揪起我领子:“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艰难地摇摇头,我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茨儿提到至琰刻苦攻读完全可能是在套我的话,我怎么就会把这些都讲出来?
如果慕容朝不满,那结果会怎么样我实在也无法料到啊。
恰在此时,在垫子上玩的珠岚大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来,拽住羽瞻的袍角:“父……父汗!”
这是她第一次喊父汗,羽瞻虽没现出大喜之色,却也似消了不少气,恨恨松开了我的领子,一个转身,大剌剌坐了下来。
“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此事说出去?慕容朝忠于大延,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会愿意你做女皇,因为那样朕就能通过你干涉大延!为了避免这个结果出现,他什么都可能做!就算是家恨又怎么样?杀他满门的仇怨已经被归结到了安向礼挑唆上,他完全可以回大延,用你的密谋当作自己重生的梯子!干出这种事你到底想了些什么?!”
“臣妾……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我垂下眼睫,只期盼他尽快息怒。
“好吧,那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的手在桌上攥成拳,指节白而泛青。
“臣妾……不知道。”我恨死自己的一问三不知了。
“你明白朕会怎么做,难道是想让朕再亲自和你说一遍吗?”
我骇然抬头。
我当然明白他会怎么做,无非一个字——杀。
“你怕了?不想让他们死?”他冷笑:“你别说朕残忍,他们如果死了,是你害的!”
“他们有什么罪?!”我直挺挺跪下,膝盖砸在软厚的地毯上,仍然生疼生疼。
“你起来。”他不动声色:“你腹中有孩儿,不要震动到他。”
“他们有什么罪?臣妾问他们有什么罪?”我不依不饶,不觉泪水已经划过脸颊。
“他们本来是没有罪的。”他将目光移至我脸上,嘴角勾起一弯笑意,动作缓慢优雅如天鹅在湖面游弋,晃开细微的波纹:“朕本来也打算留他们生路,可你让他们知道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大汗,他们不会做不利于您的事情!”我将额头紧贴地面,哽咽着强自求情。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现在怎么连他们的行为都能预见了?云上公主,您真是聪颖**得绝顶啊!”他抄起矮几上一只瓷瓶,砸了过来。
他该只是发泄,并无意伤我,是而那瓶是朝我身侧砸去的,但它在地毯上弹了一下,却刚好击中我额角。
那瓷瓶胎质极厚,虽不算大件器物,却足够沉。我喜它古拙可爱,要来了摆在几上,却没想到它会有一日用在这样的用途。
温热黏腻的血流从我额角淌下,滑过眼角,脸颊,唇边,下颌,然后滴在毯上,带着铁锈般的气息。
我仍仰着脸,泪眼朦胧望着他:“大汗,求您先等等……若他们果有异动再杀不迟,若他们没有反意,求您饶他们的命啊。”
他却无心听我的话,那瓷瓶砸中我额角的时刻,他已经变了脸色。
待血液淌下,他猛然站起,一时竟然手足无措。
是珠岚和白伦突然剧烈的哭声惊醒了他。他抢步至我面前,慌乱地用衣袖为我拭血。
“疼吗?”
“总比一刀断头好吧?”我凄然道:“大汗,己心人心啊。求您饶他们几日,看看他们的举动……”
他的手臂突兀的僵停在了空中。
难道就是这样还不愿答应么?我终于明白自己闯下的祸在他心中有多严重了。可慕容朝能做什么呢?他不过是羁留异国的失势将军,无兵无力……羽瞻是怕他回到大延,可冬珉会信任他吗?就算信任,对我们又有什么真正的影响呢?
终于,羽瞻开口了。
只低低一声“好”,却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吧?
“别动。”他低声嘱咐,小心翼翼把我流下的血擦净,又笨拙地哄着哭泣不知的孩子们。
我已由跪着变成了跌坐着,木然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感觉不到疼痛,只为自己求得了他们的一线生机而欣喜。
“朕没克制住,伤了你,”他处理好孩子们,在我身边坐下,拉过我的手,细声道歉:“阿鸢,对不住。还疼么?”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被他轻轻捏住的手上,雪白细长的指尖沾着残血,已经干成褐红色的粉末。
“别气我。”他的声音温柔:“你知道我的忧虑的。”
我点头:“可您也该知道臣妾并非故意坏您大事。”
他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只在捉住我手的指尖加了几分力量。
我像是被浸入水中很久的人,眼看快要溺死了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般,充满了感慨的庆幸。
然而第二日,满脸灰败的茨儿,终究让我的庆幸宛如被丢入石子的夜池,池中的那一泓月色碎成片,割伤人心。
她比我更绝望。在冰冷的雪地上木然跪立,风将她鬓发吹散,几丝乌黑不时掠过被冻红的脸颊。
我回首,大帐的门没有关,朔风将门帘翻起。羽瞻已经支起了上身。蒙绸的狐皮被已从他肩上滑落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背。他的头发未束起,尽皆散落于胸口背后。可他的眼光却与这样几近旖旎的一幕极不相称。
那是警醒的,冰冷的,隐匿了幽绿色怒火的目光。
“让她回去等着吧。”
我尚未对茨儿做出任何惩罚,身后便传来了羽瞻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不意他会这么说。慕容朝逃走,我和茨儿都难辞其咎。他不能杀我,但杀了茨儿,或者用比死更可怕的手段惩罚于她,却都不过分。
那让她回去等着是什么意思?
“没听到吗?让茨儿回去等着。”他的声音加大了,又说一遍。
“你回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