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娘娘,两位殿下用餐完毕了,可以带他们回去了吗?”
我抬起眼睛,果然,两个小家伙已经不愿再吃东西了,迈动软软的小腿尝试跑得更远些。
看了羽瞻一眼,见他点头,我便起身,走到孩子们面前,捏起一块乳糕,分成两份,蹲下身去试着喂给他们。
虽然皱着眉,他们却仍然把那乳糕给吃了下去,我起身,拍拍手上的糕屑,轻声道:“带他们出去吧。”
乳母应了声,将两个孩子领出去,我目送他们出帐——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我和羽瞻两个人,如我初嫁时一样。
我回过头,望着他,深吸一口气,想平复心情,终是徒劳无功。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我身边,然后托了起我面颊。
我合上眼,额心感到嘴唇温柔的热度。他的吻缠绵却没有侵略性,是一种抚慰还是一种祝福?
“走吧。”
便是一个吻的时间,他的嗓音已经嘶哑了。
帐帘掀开的时候,他仍紧紧牵着我的手。而大延的使臣已经上了马,士兵们也簇拥着上官,准备迎我回那个凶险万分的“家”,羽瞻派去护送我的军队人数不多,装备却精良,盔顶上的羽毛随风摇曳,蔚为壮观。
我丝毫没有心情看那壮盛军容,满心萦绕的尽是即将到来的离别。手指上加力,想握住他的手再不放开,却终于在那装饰着长长雉尾的马车前停下了脚步。
短衣打扮的奴仆跑上前来,跪在地上,我好踩着他的背登上马车。
我犹豫再三,终于要迈出那一步时,却被羽瞻从身后大力地抱住了。我惊慌失措,回过身来,却正撞上他紧闭的双目中渗出的泪水。
待我伸出手为他拭去泪时,他便笑了:“上车吧,可敦,记得……早些回家。”
我点点头,踩着那奴仆的脊背上了车,坐进车厢,手上所沾的泪水尚未干。吮吸进口中,是带着微甜的暖暖苦涩。
——这是很久的时间之内我所能得到的,关于他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吧?
马儿迈步,车轮滚滚向前。我拽开车帘,不顾仪态地探出身体远远望着。直到他,直到斡尔多城都消失在视线中为止。
再往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把天地都改了模样了。新生的翠色随处蔓延,天蓝得肆无忌惮,几朵白色的云不时遮住太阳,投下一片阴影。
这仍是我夫君的,也是我的国土。
五年。我已经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时,却又被命运给丢回了大延。
茨儿仍要随身陪着我,她也在我的车上,此时正靠在角落中,静静地发着愣。
“茨儿?”不知为何,我喊了她。
“怎么了娘娘?”她居然是惊了一下的样子,突然直起了背。
“没什么……”我惨然一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现在心里真是难受得很。”
她露出了然的表情,道:“奴婢明白的。和在乎的人别离,这种滋味想必再没有人比奴婢更清楚了。”
我原是想排解抑郁的,她这样一说,我却又只能沉默——她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怪我呢?若不是我的所为,她也不会被迫和慕容朝分开吧。
当真是报应不爽吗?我心头这样想着,又撩开了车帘,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线——什么时候那里出现暗蓝色的山脉了,羽瞻说过的那场伏击就该开始了……
大延的使臣会被杀死,朝廷的士兵们也会一个不留地被消灭干净,来不及逃走的郜林人同样难以逃出生天,而这里唯一能幸免的就是我和那些随护的女人们。
他是下了血本了,为了将这戏做得更真些,他居然敢于牺牲自己最英勇的战士——当然,如果那些郜林勇士能够冲出包围圈,那就另说了。
然而,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预感。护卫着我的鸾车的是郜林士兵,开路和断后的却都是朝廷的使臣带来的扈从。这气派倒像是羽瞻上次送走使臣的情景,车队漫长,在曲折的草原道上绵连十几里路。
一切都是平静的,吹来的风中似乎还带着初雨后湿漉漉的花香。
行进的速度并不慢,但到了当日晚上,却还没离开郜林草原。使臣止住队伍,遣人来求旨就地扎营造饭,我虽心情不佳胃口不好,但一想到腹中即将落地的小生命还要靠我才能长得好,而外头的将士走了一天也已疲惫不堪,便允了下去。
“娘娘,奴婢搀您下去走走吧?”茨儿走了一整天的神,终于主动和我说了一句话。我早已坐得腿麻,正好出去活动一下。
车队附近已经扎起了许多营帐,士兵们忙碌着准备做饭,一片混乱。茨儿见我皱了眉头,想也知道我不喜这样的情形,便搀了我往更远处走去。
我猜想着羽瞻和孩子们正在做什么,便任她领路,越走越远。
可是,就在我经过车队末尾几辆拉食物的车时,却仿佛听见了小女孩呼唤母亲的声音。
我突然停住步伐,倒让茨儿不知所措,我竖了食指到嘴边:“茨儿,你听到了吗?”
她皱起眉头细听,脸上突然有大惑不解的神色:“娘娘可是听到有小女孩喊‘阿娘’?”
我点头:“声音倒很像珠岚。可是这附近哪儿有人家呢?若是我思念过度听错了,如何你也能听到?”
她不回答,又细细听了会儿,迷惑之色愈增:“可现在又听不到了啊……”
我轻叹:“莫不是你也是错觉?”
她摇摇头,似乎是要把那些疑惑甩出去,然后强笑出来:“想也是有的……奴婢也很思念小公主。”
“回去吧。”我想起珠岚心中颇为痛苦,哪里会有不思念孩子的母亲呢,胸口的微酸让我不自禁收了收肩膀,倒打了个寒颤。
“娘娘也不多穿些。”茨儿口中埋怨,却扶着我换了方向,朝为我搭好的营帐走去:“大汗还特意让奴婢把他的风氅带来,道娘娘一向不爱多穿衣服,冷的话披着他的衣服还方便些呢。”
人有异志
我坐进帐里,却还觉得冷。茨儿返回车中将羽瞻特意带给我的大氅拿了来,帮我裹在身上,我方止住颤抖。
我抬肩,俯首,将面颊贴住那大氅——羽瞻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风,草香,铁器和火焰的味道。他给我这衣服想也不止是为了让我御寒,更是为了让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吧。
你在做什么呢夫君。我噙住下唇,止不住去想——你在做什么,我们的孩子在做什么,你会思念我吗?
茨儿帮我摆上食案,我匆匆吃了几口就推说没胃口放下了。她也不坚持要我吃,只问:“那奴婢给娘娘准备枕衾可好?”
我虽毫无困意,但也只求睡过去之后能暂时告别苦苦的思念。点了头,她便熟练地铺平毯子,放上皮褥又压上两层丝绸罩单,把熏香暖团炉塞进被褥之间,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当年在云上宫,她也是这么做的么?我却是记不清了。
我在大延过的那些日子,遥远得几乎无法再(www。87book。com)整 理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了。
我躺下,辗转反侧却总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将羽瞻那衣服抱在怀中。心中时喜时悲,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及至天亮,我又是一夜未眠。上了车,却在摇晃的车身中沉眠过去。幸好车身宽大,我可以躺下,否则约莫是会闪了腰的吧。
这一睡过去,竟做了好几个梦。醒来时梦的过程已经漫涣溃散了,但结尾却清晰无比——该是草原夏天的黄昏,天上染着朱砂一样的红,流淌着微微泛出金橙色的云线。我就倚在羽瞻怀中。低下头能看见风吹动他袍角,是雪一样的白,而扬起头亦触到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犹是温情款款,如酒如酿。
如果还能有那么一天,怎么样都值得了吧。
所以,当我嘴角噙着笑醒来时,竟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到哪儿了?”我虽问出此话,却不待茨儿回答,自己掀了帘朝外望去。
已经到了草地的尽头,能看清天边暗色山脉的起伏了,我心中一沉,扭头又问:“已经快到了边境了吗?”
茨儿点点头:“是,娘娘睡了很久……奴婢不敢叫您,再走两个时辰就进入大延国境了。”
那么,变乱已经快了吧?我裹紧她帮我盖在身上的薄被——每一刻,都可能是突如其来的杀戮开始的机会。
可是,在流血和死亡降临之前,一骑快马却飞驰而来。马上的骑手用郜林话高呼:“娘娘,且停下,大汗有旨!”
羽瞻的旨意?不待我吩咐,茨儿便向赶车的车夫下了令,马车停住,那骑手很快便赶到了车边。
“怎么了?”
“大汗请娘娘立刻回返,不要再……”
回返?我尚被这莫名的旨意给闹得摸不着头脑,那人便不再出声了,身子从马背上缓缓软倒了下去。
直到他的身体从马鞍上落下,我才发现他背后插着一支箭。
我顿时感到血液凝固了。
羽瞻要我回去,是发现前面有什么不测了吗?那此人的死会不会……
还没待我想完,箭矢便雨点一般飙砸向车队。窗外传来不间断的惨叫声,很快,马蹄声也急速逼近,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茨儿的手冰冷,却仍然紧紧攥住我的手不肯松开,她的唇颤抖,仍然在细声安慰我:“娘娘,您别怕,没人敢动您的。”
我点点头,心中却自叫苦不迭。若果然一切按羽瞻的计划进行,我自是无恙,可现在的局势明显已经不是他预见的了,谁知道下一刻死的是谁呢?
时间被拖延成漫无边际的幻觉。刻骨的恐惧留下尖叫哭泣的冲动,却被身为可敦和长公主的威严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我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外面的杀声终于寥落了,车帘被一只男子的手掀开,露出的是丁勋的脸。
“丁将军这是何意?”我的声音没有颤抖,心却跳得要从喉咙里挣出一般。
“伪朝廷的时节想要劫持长公主,臣救驾来迟,望长公主恕罪……请殿下到臣带来的锦车上继续前行。”
虽然用了“请”字,但他口气谁都能听出,那不是申请,而是要挟。
我深吸一口气,憋住发怒的冲动,扶着茨儿的手下了车。外面已经一片狼藉了,尸体鲜血流落一地,焚烧的木材散发出的气息也被血腥味压住了。
“阿娘!”
可偏就在这个时候,我确确实实听到了这个声音。悚然回头,一个穿着锦袍的小女孩赫然出现,不是我的珠岚却是谁?
“是幻觉么?”我扶住茨儿的手剧烈颤抖着。
“不是……娘娘,那是公主殿下。”茨儿的声音打晃,也许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娘!”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这么一声,迈着小腿竭力向我跑来,一路上几次差点被尸体的腿脚绊倒,却终于能稳住身子接着跑。
及至那温热的小身体撞到我怀里,我才感到她的胸口正激烈地起伏,心跳比我的更剧烈。
“珠岚怕……”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几分昔日的绵软,眼泪大颗从乌黑的大眼睛中滑落。
“阿娘在,不怕了,没人会伤害你,好吗?珠岚不怕……”我轻声安慰她,可心思却疾转:是谁把珠岚带到这车队里的?又是怎么藏起她来?
“殿下怕是想知道是谁把小公主藏进车队的吧?”丁勋的口气已然是得意了,我却无心和他计较,只抬起头惊怔望着他。
“是末将……”他脸上挂起奇异的笑容:“您想不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想干什么?!”却是茨儿出声训斥。
“怎么?”丁勋脸上有一瞬间困惑的神色,随即大笑出声:“你很忠心嘛!为什么当年不对纨儿忠心呢?”
茨儿脸色一青,不再说话。
“走吧,殿下。”
我咬紧牙,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袭击开始时我还能说服自己这是羽瞻的嘱托的话,现在我就是再愚蠢也不会再作此想了。
他绑架来我的女儿,就不怕我不听话,而将我和孩子都控制在手里,就能获得羽瞻心不甘情不愿的纵容——有了这个,加上临蓟道险要的地形和军队,他就可以在两个国家之间建立一个几乎独立的王国。
他走了几步,见我没有跟上,竟然伸手想要强拽我。茨儿一把挡住我:“不得唐突殿下!”
“若是殿下不走,臣就会把殿下抱到车里。长公主您自己掂量吧。”他得意扬起的面庞让我恨得牙痒,只盼手中有一把刀可以立时捅穿他的心窝。
但是,他眼看又要上来,我只好迈步:“本宫自己走,你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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