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说吧。”他坐得离我更近些:“和我说不要紧。我不会管你们延朝的事情,所以,也不用担心我告诉别人。”
“我怎么做呢……从小陪我长大的哥哥,是仇人的儿子,从小照顾我的安向礼,更是和我势不两立的敌人。”我抬起头,凄然一笑:“你都知道了,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若我是你,定然是为母亲报仇。皇家的情谊,抵不过权势。阿鸢,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你不为自己的地位努力,便不会有任何人顾念和你的情谊了。”他声音沉沉:“别的不说,若是你父皇立你为女帝,你的哥哥还会喜(87book…提供下载)欢你,照顾你么?安家还会放过你么?”
“你说的对。”我一笑,心头却苦:“我会按你说的做……可是……”
我还没有问出那个“可是”,门帘便被掀了起来。是他的侍卫,捧了两支笛子给他。
“这支便是鹰笛了。”他接了笛子,冲我微微一笑:“这一支,是苇笛。”
“有什么区别?”我见两管笛子在他掌心中并列,苇笛的颜色深些,但长度粗细却都差不多。
“苇笛是和中原人学来的,是用芦苇杆做的;鹰笛却只有草原上找得到啊,一般人连吹响它都不能。”
他将鹰笛放在我手中,让我细细把玩,苇笛凑口,便吹奏起来。
苇笛的声音极其清丽,曲折纤美。他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只听得出那依恋婉然的情绪,像是女子窃窃的思慕,亦如一朵花儿摇曳在风中的温静。
我听得有些出神,竟而想起了母后。
那是春天,风都轻软得像宫纱一般,她站在连枝宫的花树下,花瓣飘曳,落在她罗裙上。
她声音温柔:“阿鸢,来阿娘这里……”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脆生生应一声,便撒开小腿向她跑去。
她的怀中,有杏花温郁的香,我便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耳边隐约能听到她哼唱的歌儿,是让我安心的曲调。
笛音依依,戛然而止时我犹在出神,好一会儿,才听到羽瞻温柔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这是什么曲子?”我难以自抑,竟不顾礼节,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鹰笛也落在地毯上。用力过大,右手的伤处又传来一阵抽搐的痛。
方才,我想起母后的时候,耳边浮现的摇篮歌,竟与他的吹奏的曲调极为相似。
“是郜林汗国的一首民谣……怎么,你听过?”
“嗯,我听过……我母后好像是唱过,非(提供下载…87book)常耳熟……它叫什么名字?”
“你母后唱过?”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这便是西部牧羊女的歌儿啊,我的挚友是西部人,从小来汗庭与我做伴,是他常哼唱怀念母亲的歌儿……你母后怎么会唱呢?”
“……宫中有些宫人祖宗是郜林人,说不定有来自西部的,还记得这歌子,母后学了去也是有的吧。”我想了想,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想也如此。”他笑笑,捡起鹰笛:“这一支,你还要听么?”
虽然都是笛子,鹰笛和苇笛的音质却迥然相异。
鹰笛的声音极尖锐高亢,甚至带着几许……凄厉。让人从心底泛上凉意来。然而凄厉之中,却亦有着几乎是不屈的挣扎和愤恨的雄心。
羽瞻的表情,亦与方才有了巨大的不同。烛火下,他不再是一个十七八岁衣饰富丽的草原王子,那年轻干净的面庞似乎幻化成了一张张溅满鲜血的战士的面孔。笛声中有战马在奔驰,有草原在燃烧,有箭羽划破夜色,有刀光闪起繁星……
旋律逐渐急促,宛如冲锋和屠杀,血海尸山,然而笛音一转,又是月亮高升,寂渺绝美如佛池里初绽的莲花。
“这一首,你可听过?”他将笛子从唇边放下,表情也恢复了如往常的温和。
我摇摇头。
“它的名字,叫做‘王者的心’。”
“我听到了忍耐,听到了对抗,听到了战争,听到了……宽恕。”我抬起头:“我不能。”
“你是说,你不能宽恕?”他的眼微微眯起:“是啊,我也不指望你听一首曲子,就能宽恕那些伤害你的人。”
我尴尬一笑:“且不说这个了。这鹰笛好奇(提供下载…87book)怪,是吹出的声音如同鹰唳么?”
“不是。”他正正盯住我的眼:“它的声音像是鹰的唳叫,是因为它本身便是鹰的翅骨所做……若是没有在高天上翱翔的记忆,就不会有刻在骨头里的雄心,那是灵魂离开也带不走的雄心。”
我微微一笑:“所以,你用这鹰笛吹‘王者的心’……是要和我说什么?”
“你是公主。”他没有看我,眼神不知朝向何处,却磊磊落落:“你不可能像别人一般。那些低婉的情结,你并不是被迫放下,其实你自己也是甘心去放下了的……比如安向礼。你自己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和他相决,便是安家和你没有仇,你也不会甘心和他在一起。在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心就被你父皇放到了云上,再也不可能下来的了啊。”
“你说的……好像是对的,”我像是说给自己般,声音低弱:“便是他待我再好,他终究不能让我得到权力,没有权力,我就无法为母后复仇……不,没有权力,便是我自己,也活不下去。我……确实是心甘情愿要放弃我和冬珉哥哥与安向礼之间的所有曾经!可我要的,不是一个女人该要的。”
“那不打紧。”他微笑:“安向礼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想要的,不管是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我都能给你。阿鸢。你想要报仇,我会帮你;你想要权力,我可以给你。你想让谁死让谁活,我都能帮你做到。”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抬起眼,心中虽感动,脸上却尽是委屈:“你告诉我天家的感情不值得相信,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也会帮我,让我成为最伟大的汗……而且,”他的脸微微红了:“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便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真的欢喜你。”
“……”我一时无言,只是怔怔看着他。
“嗯。”他笑笑,似是自嘲:“我相信天家儿女总会为权势丢弃感情,可是,我却……理智地想,和你一起,总会给我带来很多好处,对你好也是应分,但我知道,若是要为了你抛弃权势……我也做得出来。”
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样的话?我疑他骗我,可他的神情和眼神,却真挚温柔。
好吧,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且顾眼下,且顾眼下……
便算他是假,只要我护好自己,也是无忧的。而若他是真,那岂不是上天给我的福气?
我再对他笑时,已经没了疏离感。
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再睁眼已是天亮。
我躺在榻上,他坐在案边,以手支额。这一夜想是睡得不好。
清晨犹有几分寒意,我取了毳衣想披在他背上,却把他惊醒了,竟而按着刀柄跳起来,差点将我撞倒。
待看清是我,他才放松下来:“真是的……阿鸢,我以为有人偷袭呢。”
“没人偷袭,可你就这样睡了一夜,不难受么?”我笑道:“我起来了,你去躺躺也好。”
“不必了。”他伸展手臂,舒活筋骨:“我得回去。过一会儿还要向你父皇请个安,说不定今天还得陪猎。若是睡着了,就不见得能准时醒来了。对了,你哥哥今天好像是要护送安公子离开围场,你要去送一程么?”
我摇摇头:“不能说的话都说了,还有什么好送的?便是……便是这个哥哥,我也不见得还能再叫几天了。”
他轻叹一口气:“这么说,倒像是我要拆散你们兄妹一般。”
“没有……”我微微一笑:“便是你不开示我,我也总得走到这一步。你回去吧,以后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谱。”
然而,直到那随侍小宫女冲进我大帐,对我大叫“公主殿下!不好了!”的时候,我才从发呆中惊起。
“怎么了?”我抬起头。
“皇上遇刺了……”她刻意降低了声音,想是要减少我的惊骇,可我还是一下站起来了:“什么?”
父皇的大帐外并无医士等出出入入,这倒是让我稍踏实了些,然而甫一进帐,一股血腥味便迎面而来,又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父皇,您如何了?”我快步走到他龙榻边跪下,他睁开了眼,眼神还是清明的,那是不是还算好?
他的脸色苍白,轻声道:“没有关系……那刺客……已经逃走了……”
尚未等他说完,冬珉便冲进帐里:“父皇!”
他抬起眼看着焦急的冬珉,微微一笑:“急什么?朕……没有大碍。”
“当真?父皇,您可不要硬撑。”冬珉一急便口不择言。
“什么不要硬撑,父皇说没事就是没事。”我轻声叱道,他方才顿悟一般:“那,父皇,儿臣要怎么做?”
“带兵……回京……”他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可是,叫冬珉带兵回京是干什么?我本来握着他的一只手,竟不自觉用上了力,见他眉头一皱方才醒悟,松开了手。
冬珉亦是一愣,随即跪下:“是!儿臣接旨。”
我见他起身,出帐,带起一股冷风,方才醒悟过来,他方才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可他好像还不知道。
“父皇?”我转头看着父皇,他面上除了病态的苍白,竟也浮着一丝与病痛无关的冷酷。
“您……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也是您的儿子。”
“他不是儿子,而是臣子。”他的声音没有感情,甚至连之前的断续感也没有了,却是用郜林话与我相谈,是怕谁听去?
“可是……您这样下旨,他只会按您说的做!”
“阿鸢,你是想救他?他是安贵妃的儿子……”
“父皇,不是我救不救他的问题!他是您现在唯一的儿子!等我嫁走了,他就是唯一可以撑起江山的人……您不能这么对他。”
“朕如何对他了?”父皇冷冷一笑:“朕只是暂时要削弱他罢了,又没有打算杀了他。”
“父皇……”
“你若是想救他,不妨自作主张……”他一副疲惫得不欲与我讲话的样子:“去围场出口拦住他,告诉他你的忧心,告诉他朕在试探他……去啊,你尽管去,他不会跟你回来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父皇?”
“你去了便知道。尽管去,你哥哥会让你看到他从来没有显示过的一面的……你早该对他绝望的。”
我站起身,奔出帐外,恰好看到李彦裕:“李将军,带四百名士兵,和本公主走!”
“什么?”他似是一怔:“可是……”
“可是什么?父皇的旨意!”我急了,眉倒挑。
“可是公主,刚刚临燕王殿下带走了两千名士卒,整个围场只剩下了一千人,您还要点走四百人……这……谁来保护皇上安全?”
我目瞪口呆,冬珉带走了两千人?他要这两千人做什么?
“所以要追上他们。不能让他带走这么多人。”我翻身上马:“抓紧吧,否则就赶不上了。”
我带着李彦裕的四百名骑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出围场所必经的山谷卡子,只求赶在冬珉出围场之前拦住他们。
他们应该还没有到。黄尘路上,没有明显的新马蹄印。我不敢懈怠,让士兵列好了队形等着。
大约过了两柱香时分,天边扬起了尘土。
他们来了。
夺
对方的队伍越来越近。他们也看到了我们,前进的速度稍稍放缓,终于在一箭地之外停了下来。
然后,他们竟拉满了弓对着这边——这是要做什么?我们支立的可是皇族的仪旗,若是敢朝着我们放箭,就是明摆的造反。冬珉该不会傻到如此程度吧?或者他以为我们是假冒的?
“弯弓,朝着那边脚下放一排箭,不得伤人。”
朝着对方脚下放箭,意为告知对方不得前进,由主将上前沟通,常是两部延军遭遇而不知对方底细时使用的“箭语”。
果然,一排箭放去之后,对方阵中一人驰马而出,确是冬珉无疑。
“公主,您去还是臣去?”李彦裕轻声问我。
“本公主去。”我膝盖叩马腹,焰承小跑出去,在冬珉面前停下。
“冬珉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该本王问你吧。云上公主带了几百人拦着本王是什么意思?”
本王……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和以往的神情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回京?”
“以防路上有万一。”
“那父皇在围场的安危谁来保证?”我还是想让他自己发现所为不妥。
“六百人还保护不了父皇一个人?何况还有小可汗的人呢。”
“……你回京,越走越向大延腹地,还需要两千人,围场可是在边境上!”我微愠。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