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宫记
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用手背用力擦擦眼角,终于点了头。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郜林人的军阵走去。我站起身来,望着她越去越远,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
有风萧瑟而过,明明是夏天啊,为什么这风凉得透骨?我的襟带在空中飘舞,竟觉得身子都要被风带走了。
我倚着门框,望着羽瞻的身影。他一动不动,逆着光仿佛石雕般毫无生气。
我们之间只隔了百步之遥,却终于不能重回他身边。
随着珠岚的前行,那边阵中终于驰出一骑,将她抱起,返回之后交给羽瞻。
我看见他抱起孩子,轻轻吻她的脸颊。父女重逢理当温馨,可我却总觉得他的动作迟缓犹疑,似是心头有极大的伤痛无法派遣。
他后悔了么?
但不管他悔不悔,我却是完成了我的使命,那是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完成的母亲的使命。
他微微侧过头,说了什么,是要开始冲锋了吧。
真好,这一切的苦难和挣扎,都要结束了。
可是雷鸣般的马蹄声却久久未曾响起。蓄势待发的军阵反倒让开一条道路,从那里一步步走向这边的人,是至琰。
“阿姐别怕。”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呼唤了我,却并未停留。我身后几步是已经跪在地上的丁勋,正在以迎接储君的礼仪迎接他。
“平身吧。”
这该是至琰第一次得到机会说这句话,可却熟练得像是操练了几百遍一般。
我没有转回身,仍然是望着羽瞻那边。他也没有动作。
我悲伤地意识到,这遥遥相望的时刻,只怕也是屈指可数了。
身后山呼万岁的声音简直可笑。他们难道自己已经算是正式与朝廷决裂了,要扫平这一伙乱党根本就是不费功夫的事——或者他们以为有我在这里做人质就能安然无恙?
“你要的皇子回来了,本宫可以走了么?”
待身后向新主子表示忠心的声音稍小些,我清清嗓子开言。
“不可以。”丁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虽然皇上回来了,但郜林鞑子大军未退,危险尚未解除,所以……”
“你是在背约!”我猛然转过身,狠狠逼视他的眼睛:“明明协约是大汗送回至琰你就让珠岚回去。”
“可我没答应让殿下您也回去。”
“你在狡辩?本宫只是过来做保人的!”
“您不妨再担保一事……”他欺上一步,抽出剑架在我颈上,朝着那边朗声喊道:“大汗,不想看到可敦血溅五步,就退兵吧!”
“你做梦。”我冷冷道:“就是他走了,城外还有大延的军队呢。你们照样逃不了一死。”
“大汗!”他明明听了我的话,却不与我争辩,仍是朝着羽瞻那边喊:“如果您退了兵,让朝廷的军队也回去的话,我保证可敦娘娘会安然回到您身边!”
“别太过分了。他会杀了我的,当然,也饶不了你。”我蹙眉,冲着羽瞻的方向扬臂:“你看,他已经在搭弓了。”
丁勋的手开始抖了。
他以为我能有多大作用?羽瞻能统辖虎狼一样的郜林八十七部,难道杀一个女人会成什么问题么?就算那女子是他心头的挚爱又如何,儿女私情和难得的南下机会,他会选哪个,这根本就不需要猜测。
“本宫很可怜吧?”我启了笑颜,望着那弯弓搭箭朝着我的郎君,话却是向丁勋说:“你们以为我很得宠么?其实我根本就是他们眼里的外人,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承认。你看啊,我的丈夫能为了他的战事毫不犹豫地牺牲我……你还指望我什么呢?”
他却哼出一声:“别骗人。他不会杀你的。你自己的声音一点都不怕,当我听不出来么?他是想射死我趁机抢你回去呢,可惜,他不会如愿的。”
闻他此言,又有几个士兵上来,几把刀剑顿时抵住我后心。是为了一旦丁勋死了他们可以继续要挟我?
“本宫为什么要怕?反正今天不管怎么都是死。”我笑得更灿烂:“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让他记住我这么美的时候?不管他对我做什么,也不管我们如何伤过彼此,那都是我的夫君,是我心心念念牵挂的人。他今后能记住我的话,我就很高兴了……你说我为什么怕呢?”
我话音刚落,羽瞻的箭便脱出弓弦,直直朝着我咽喉而来。
丁勋却在此时撤了剑,将武器护在自己身前。
只此一瞬,高下立判。
他会成为天下唯一的帝王的。他连开弓射我之时都没有一丝的颤抖,这样的冷静而绝情,是帝王必有的心气啊。
到了一统天下的那一天,他还会记得我么?
我阖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咽部的一阵剧痛,我几乎要断了气,血腥味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
可是,却没有利刃刺破皮肉的锐利痛楚。
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射来的箭,竟是拗去了箭头的,此时已经落在了地上。而箭杆只撞伤了我的喉头,却并未划下致命的血口。
我目瞪口呆,望着他放下弓,拉转马头,做出一个手势。
我看到过这样的手势,那是——撤。
约莫有六万的郜林大军,就这样消失在了他们来的路上——只不过,那一身银甲的男人身边不再有我了。
那一箭射我喉头,是视我为敌恩断义绝,可折去箭头……到底还是不肯伤我么?
而我,以及我身后的丁勋,还有他的士兵,却陷入了一样的死寂中。
谁能相信他们就这么走了,连我都不敢相信啊。
那迟来的欢呼声,如同匕首直扎我心。我对羽瞻的怨怒早变成了歉意,可是这歉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表达?
“去查探。”丁勋故作镇定,声音却是压不住的狂喜。
“如果他们都走了,我还要做什么你才放我回去?”我重新感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原本希望以死来解脱的愿望,在暂免于死之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活下去的渴望。
我要活下去,我要回到他身边。
“扶助皇上登基。”
“你太贪心了!”我回头,怒视于他:“再说我并没有那个能力!”
“有你在才能调动你丈夫的‘光之部’,他们有那个能力。”他笑了起来:“不然仅靠本将,大事绝难成!”
我说不出话来,他真是步步都料好了,这老奸巨猾的混蛋。
只怕我帮助至琰登基之后他还会扣着我!他说出的话许下的承诺绝没有一句真的!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嘴脸,我恨不得夺过一把剑捅进他胸口。
可是,那得意的脸却突然失色了——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
那绝对不可能是他的援军,只会是羽瞻或者大延的马队。
他扬臂,又要将剑架在我颈上,可我怎么会呆站在原地等他威胁?在他拔剑的当下,我朝庭中退了三步,夺过一名军士已经拔出的刀。
抢刀的时候锋刃划破了我的手,温热的血流淌下,可现在不是在乎那小伤的时刻。
丁勋的长剑挥了个空,顺势欺上一步,再次向我刺来。速度极快,可我的刀刃朝里,无法去挡他,只得急转身形,趁被我夺刀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
丁勋收剑不及,将那摔过去的士兵捅了个对穿。那人一口鲜血喷在丁勋脸上,竟让他懵住了一刻。
这就够了,我横过刀刃,防在胸前。
就在这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马蹄声又近了一些。
只要我不被丁勋挟持住,应该就有脱险的机会!
“仔细守着!”丁勋擦掉糊住眼睛的血,却并未急着攻击我,倒沉声向周围的士卒下了令。
“你这将军府还能守多久?!”我冷笑,嘲问。
他不理我。狼一样的眼睛从剑影中透过阴鸷的光,脚下缓缓移动步伐——那条木腿他竟然已经操练熟悉,与自己的腿差不了多少了,这可真真麻烦。
计谋构祸
他并不出击。
将军府的庭院很大,除了那些或躺或坐的伤兵占去的地方之外,还有足够的空地让我与他周旋。
我不由庆幸自己夺到的是一把刀。我根本不会用剑,那只适合击刺却不适合劈砍的利器,在我手里定然会少了一多半的威力。
可是丁勋的剑法如何呢?战阵上的将军其实并不算最精通剑法的人,那些在老宫女的故事中出现的游侠,才是这种美丽武器最好的掌握者。
剑与刀同样是杀人饮血的凶杀之器,却总因为它狭长的形状和精致的镶嵌而拥有了一种惹人遐思的旖旎。
但是和武器刚好相反的是掌握武器的人——在合欢广袖与迤逦纱帔之下的我,握着一把毫无雕饰,连弧线都显得粗糙僵硬的刀,而满脸是血神情可怖的丁勋手中的,却是镶嵌了玳瑁与犀角,闪着凛凛宝光的剑。
从前习武之时,慕容朝也曾和我提过,真正用来面对面格杀的剑很少有精美的装饰——那只不过是可能致命的累赘。那些民间的游侠儿,只会用布包住剑柄,连剑穗都不见得安,但那些剑的刃上一定有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可怕的光。
“那是用人命聚结的神气。”那时说出这句话的慕容朝,面色是非(提供下载…87book)常严峻的。而我和冬珉,从来没见过血肉横飞的皇室儿女,则不禁心往神驰,渴望有一天能真正见到这样的利器。
现在丁勋手上的剑,正是慕容朝所说将军们用来指挥战争的剑器,更接近于礼器——可它方才已经捅穿过一个人的身体,已经见过血。游走于剑刃上的光,也因此多了一份诡秘的凶厉。
能见到杀过人的剑,并不一定是幸事——更何况那剑尖是对准了我的。
将军府外,厮杀之声已经起了。我分神细听,双方的呼喝皆是大延官话,看来过来的是大延的平叛军队了。
现在对我来说,落到冬珉手中也总胜过被丁勋挟持着。丁勋也明知这一点,神情里竟然浮现了几分急躁。
就是这时候了!
在我翻腕准备进击之时,丁勋已经早一步抢了上来,长剑闪动光芒,便向我手腕直刺。他该也没意料到我突然变招,这一剑恰好顶在了刀刃上,一打滑便从刀上沿刺了个空。
他那条木腿掌控不住身体的平衡,整个人便向我右边斜跌了过去。我绕开身体,正待袭他后心,却被脚下爬来的一个伤兵给拽住了裙角。我向前一步,那纱裾嘶啦一声被扯开了,前冲的势头全被打消不说,甚至还被那人给拖着向后跌了几步。
可它虽然撕开,却并未彻底被扯下来。那人紧紧拽住裂开的一片纱不放,我便想将那裙裾割断。无奈刀刃不够锋利,我扭着身体也使不上力,好几刀过去才挣扎开。
然而,我刚把这一块布割断,那人又要伸手去够我的另一片裙摆。眼见丁勋就要挣扎起来了,我一急之下转身送刀,利刃直直戳进那人后心,随即绕到他后头,希望这无法移动的肉身能阻碍丁勋的攻击。
那伤兵抽搐两下,随即不动了——应该是死了。血污正从他口中涌到地上,汪了小小一滩。
如是,我和丁勋之间便隔了一具尸体。
他已经稳住了身体,一步步向我进逼。我回头,却见身后皆是伤兵,避无可避,不禁心下慌张。
而就在我分神的一瞬,他竟跃起身向我扑来,我仓皇扑倒在地,滚出几转方起身,满身泥土血渍,脏污不堪,但所幸避开了他的一击。
他这一跃约莫是想将我手中的刀击落,好挟持我以图要挟大延军队,是而不遗余力。但那下肢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必要时候使不上力气,更跟不上身体。
就在这一刹那,门外最后一个士兵倒下,大延的军士冲了进来——我恰好背对将军府正门,只回头一眼,当先冲入的几名骑兵便挡在了我和丁勋之间。
大局已定。
我这才感觉到胸腔中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身子突然放松,就一软,手中的刀便呛啷落地。
而继续冲入将军府的士卒们已经将我牢牢护住了。如林的枪戟矛尖朝向丁勋和他的手下,我安全了。
“殿下可好?”一个久违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猛然回头,那戎装的大将竟是当日主持剿杀乱党的李彦裕……陡见故人,我欣喜欲狂得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我由生向死,却又在死里觅出一条生路。起起伏伏,此刻回首,恍如惊梦。
“殿下真不是个小孩子了。”他淡淡一笑,说话的口吻倒好像他看着我长大了一般:“那年听说殿下还被变乱和大火吓得不轻。现在……听?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