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荣华





  
  “至于你姐姐的事儿,你放心,我已经交代老吴了。他今晚就将她从王府偷偷领出来,再叫人偷偷送到我在禹州的庄子上。跟着老吴媳妇一起过日子,绝亏待不了她。”
  
  明郡王府每年都要采买些五六岁的小丫头,调教些时日之后,按着特长再分派活计,学曲习舞者有之,做粗使丫头的亦有之。
  
  若铁锤的姐姐只能做个丫头也就罢了,偏那孩子又是个长袖善舞的,叫她一半年后以色事人去,铁锤能忍,他白鹤鸣也不能忍——谁都不知道那丫头是铁锤的姐姐不假,可谁叫他知道?
  
  纵观这些年跟着他的下人,哪怕只是个小厮,他也绝不会叫这人有一点后顾之忧。有了后顾之忧,如何踏踏实实给他白鹤鸣办差?
  
  更别论这铁锤是他送给陆家小丫头的!心里装着大石头,怎么给陆家小丫头做事?
  
  左右谁都不知道那个叫采茜的舞姬是铁锤的姐姐,就算知道人丢了,也寻不到他白鹤鸣头上;等过个一年半载,再差人给她做个新户籍,禹州那庄子又是他偷偷置下的私产,她只管在庄子上做活计,跟逃奴更是扯不上干系了。
  
  铁锤听得姐姐有望逃离王府的舞姬班子,眼泪又要夺眶而出,想起六爷才叫他不许动辄流眼泪,仰脸忍了又忍,正巧瞧见陆家的大门里走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身边还带着个短褐打扮的小厮。
  
  “这人是谁?”铁锤很是机警,虽然身材小小,还是迅速站到了白鹤鸣身前,一副豁出性命保护主子的模样。
  
  白鹤鸣失笑之余不免叹气——他有那么弱么,还要一个孩子保护他?
  
  他已经将铁锤留给陆清宁了,这小子却还拿他当主子,这也就罢了;这小子眼神又不好,陆家小丫头不过是换个装扮,就认不出来了,他现在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将这小子留下究竟是对是错?
  
  这么想罢,他不由拍了拍铁锤的头顶:“大惊小怪!那不就是方才的三姑娘么?只换了男装你就不认得她了,还不快去领罪!”
  
  陆清宁虽然离这主仆俩还远着,却将他们的话语听了个一清二楚,笑着紧走了几步,将上前欲请罪的铁锤拦住,人却是笑着对白鹤鸣道:“六爷既然已经发了话,将这小厮留给我六弟,是不是就任我们姐弟处置了?”
  
  见白鹤鸣傻傻的点头,她不免忍笑道:“铁锤不过是没认出我来,多大点儿事儿呢?往后熟了也就好了不是。”
  
  “我本以为六爷是个不拘小节的,谁想今儿才知走了眼,原来六爷的规矩也这么大……”
  
  不等白鹤鸣辩解什么,她便指了指巷子外面,“不远处有家酒楼,做得极好的清蒸鱼,我陪着六爷一路步行过去可好?”
  
  这是要给他践行?白鹤鸣本被她说得又是惭愧又是懊恼,听她话头一转,立刻便是满心欢喜,忙将手中缰绳往铁锤手里塞。
  
  塞到一半又想起陆清宁方才的话,说铁锤已经送给她了,由不得他再随意使唤,尴尬立刻布满面孔,那缰绳也立刻就收了回来。
  
  “铁锤,给六爷牵马。”陆清宁见状便笑着吩咐,听那小厮利落应声,脸上笑容不由更盛。
  
  方才回后宅的一路上,梅妈妈在她耳边可没少念叨,先是说这人平日里根本就是个桀骜不驯、莽撞无礼的,到她面前反而变了副模样……之后便话里有话告诉她,有些机会、不努力便会错过……叫她好好珍惜。
  
  如今就着梅妈妈那些话,再仔细回想起有数的几次相见,还果真如此呢!不管他对着别人是什么样子,在她面前,他可真是个极好的人,又很是听她的话;难道梅妈妈的意思,是叫她……
  
  陆清宁想着这些,脚步也不免犹豫起来——她根本不懂男女之情,因此她对身边这家伙的各种作为,也根本毫无判断能力;难道只听梅妈妈夸了他这么几句,便要舍身试上一试?
  
  可她最怕的就是两面三刀那种人了。
  
  万一白鹤鸣就是那种人,看起来待她极好,内里其实却是个活阎王呢?再或者他那所谓的自由根本就是假的,实则全要靠他父母做主,她又该如何?
  
  不过……他应该不会骗她吧,骗了她,他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就他这幅模样这幅心眼儿,还想骗她陆清宁,至少要再修行十年八年吧……
  
  陆清宁这么一想,只觉得心里堵着的那块哗啦就碎了,眼前也豁然一片开朗,就像春天的碧绿原野,有大片大片的野花绽放。
  
  梅妈妈说的没错儿,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错过了;更别论她如今在陆家的处境,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步谢氏与陆婷姝的后尘,或是被家族拎去联姻,或是稀里糊涂间便被胡乱塞给谁。
  
  不,她绝不能忍受被别人安排她的命运!上辈子没谈过恋爱,已经是她很大的缺憾了,本以为来了大顺朝,自由恋爱更是奢望,谁知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能不牢牢抓住!
  
  “海上风硬,六爷……少上甲板。”陆清宁终于开口说起话来,可这话才一出口,就令她自己也懊恼万分——一旦有了那个“贼心”与“贼胆”,怎么都不会正经说话了?
  
  白鹤鸣也不曾想到她张口就这么说,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方才小心翼翼道:“你是说、说我太黑了,怕我出海回来会被晒得更黑?”
  
  他小时候其实挺白的,不管是走到哪里,都被人笑他像个女孩子,尤其是他四哥,还给他取了个难听的绰号叫白妞儿,三五日便在京城四处传扬开来;于是他发奋习武,日日长在练武场上、马背上,只为了甩掉那个难听的名声。
  
  数年风吹日晒雨淋的结果,终于令他变成了黑炭头,也长成了一副强壮的身子板儿,他很是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可如今在这小丫头面前,他的肤色却令他有些自卑、有些后悔了……
  
  陆清宁话一出口就后悔,其实也便是这个缘故,若他误以为她嫌弃他,可是不美。
  
  再看他一副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她终于忍不住笑,笑够了方才道:“黑有什么不好?铁锤比六爷还黑呢,我倒瞧着他很是机灵。”
  
  铁锤听得新主子夸奖,立刻很是得意:“可不是怎么着,六爷虽然黑了些,那叫瑕不掩瑜!”
  
  第一百八十四章 等我回来

  陆清宁与白鹤鸣一行才进了酒楼,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白鹤鸣以为那些人看出了陆清宁女扮男装的身份,先微微侧身将她掩在自己身后,方才沉声吩咐迎上来的伙计:“给爷安排个最好的雅间儿。”
  
  伙计尴尬的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结巴道:“爷,真是对不住了,没了,一间都没了……”
  
  白鹤鸣皱眉为难之余,不免回头征求陆清宁的意见——她是个女孩儿家,总不能随便找个散座坐下不是?
  
  陆清宁忙从他身后上前一步,将手心早就备好的一个小银角子塞给那伙计,又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伙计连连点头,朗声笑道:“两位爷随着小的上楼吧!”
  
  “你跟他说了什么?”白鹤鸣一路上一楼一路低声问道:“为何我要雅间没有,你要却有,难不成他瞧出我是外乡人,想要欺生?”
  
  陆清宁笑道:“六爷想多了,六爷如此神武,哪个敢随便欺负您这个生人?”
  
  见白鹤鸣又被她的玩笑话臊红了脸,这才更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家在这家酒楼里有常年的包房,跟伙计一说他就明白了。”
  
  白鹤鸣这叫一个臊得慌啊。可不是怎么着,常年包房这种事儿简直太常见了,怎么他方才就没想明白?小丫头既然要给他践行,总不会冒冒失失就找个不熟悉的地方不是!
  
  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方才他们俩进了这酒楼,之所以吸引了无数目光,那是大多数人都将他当成好男风之人了……而陆清宁跟那伙计说话时,低声的自报了家门,那伙计恍然大悟之余。也就更加干脆的将两人领上楼来。
  
  眼前的雅间,说是陆家常年的包房,一年也用不上几次——陆家自己也有酒楼,如今由六老爷管着,一层大堂对外,二层足足有二十间雅间,那才是招待与陆家常来常往的客商与亲朋之处。
  
  因此陆清宁也极有把握,将白鹤鸣请到眼下这里来,并不用怕被家里的谁撞上。她虽然打定主意要在终身大事上冒一次险,总不能还没正式开始。就招揽各种阻力不是?
  
  雅间不小,除临窗的主桌外。东面还有个四扇小屏风,那屏风后面单另摆着张小方桌;铁锤眼尖,跟着进来之后,一眼便瞧见那一处的玄机,立刻招呼水晶:“我跟姐姐坐那儿可好?”
  
  水晶拍了拍身上的装束。瞪眼训他:“你可看好了,我可不是什么姐姐!”
  
  见伙计还立在大桌边给姑娘和白六爷数叨拿手菜。虽不曾离开,却也没听见她们这边说话,水晶抬手给了铁锤一个爆栗子:“等人走了我再跟你算账!”
  
  这叫什么事儿啊!姑娘过去也总做男装打扮不假,可何曾跟一个男子这么近便相处过?铁锤这小子又极力拉着她坐在另一处,难不成就将姑娘孤零零丢在白六爷旁边?若被苏妈妈知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
  
  伙计记好了菜单就退下了,陆清宁抬眼就瞧见水晶一脸的不快活。像是谁欠了这丫头八百吊,铁锤也皱鼻子皱眼儿的,嘴里还在无声的嘟囔着什么。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饭还没吃呢就要先打一架不成?”她抬手笑着招呼他们近前来,又指了指那个四扇屏:“将屏风挪一挪,你们俩就坐那里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铁锤闻言,很是得意的瞟了水晶一眼。心道看你这回说什么;水晶立刻回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们家姑娘说了,叫将那屏风挪开呢,你还不快去!”
  
  铁锤正待反驳,陆清宁却笑着轻叱水晶:“什么你们家他们家的?铁锤如今是咱们六少爷的人了,你跟他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们俩一起去,那屏风娇嫩,叫他一个人挪来挪去的不稳妥。”
  
  打发了这两个别扭的孩子,抬眼便瞧见白鹤鸣很专注看她的目光。陆清宁极少害羞,平日里偶尔有那么一次半次,也都是装给别人看的,眼下却是真真实实的红了脸,垂头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笑道:“六爷待会儿多吃些,等到了海上,食物简单,只能聊以果腹。”
  
  “叫六哥。”白鹤鸣简短的回道:“我听你六爷六爷的,心里不爽快。”
  
  陆清宁扑哧一声笑没忍住,忙喝了两口茶压住,“我还是觉得叫六爷更好……”
  
  哥哥妹妹这么俗气的戏码,亏他想得出。她说六爷这称呼更好,其实是真心话,上辈子她可没少玩笑着管祖父叫老太爷,祖父都笑盈盈的答应着,从来不反驳呢。
  
  白鹤鸣也没想到她这么回答,一时间只觉得忐忑不安,寻思了寻思便试探般问道:“要不……你管我叫小天吧?你瞧我自打认识你,都管你叫妹子,我也没跟你姑娘长姑娘短的啊?”
  
  小天,是他的小名,只有祖母活着时候叫过。
  
  “一鸣冲天,所以叫小天?”陆清宁笑着问他,见他点头称是,她却摇起头来:“我不,我还是觉得六爷好听。”
  
  她跟他又不是同性的铁哥们儿,叫什么小名儿小字!
  
  白鹤鸣无奈,也只得由她——从打在谢府与她熟识后,她就总这么调皮,小丫头毕竟还是个小丫头,没长大呢……
  
  此时各式菜肴也流水般送了进来。待上菜的小伙计纷纷退下,陆清宁端起盛着二两梨花白的小酒壶,给白鹤鸣斟了一酒盅,又将自己的茶续上,双手捧起自己的茶盅道:“我以茶代酒,祝六爷一路顺风。”
  
  小丫头虽然一贯豪爽,关键时候却都挺有分寸的,还知道以茶代酒……白鹤鸣微微笑了一笑,端起酒盅正要往嘴边送,便听得这包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哎哟,我听伙计说,我们家的包厢里有人了,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我们家三姑娘呀?”酸溜溜的话语声伴随着这一声门响,就在门口处响起。
  
  来者正是陆家四太太,她身边还站着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年纪比四太太还大些,陆清宁并不认识。
  
  “四婶娘?我若早知道四婶娘也要用包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