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永远如初见





  门锁咔哒响了一声,安娅惊醒地睁开眼,因为谭易江已经很少主动进她的房间,更何况现在是晚上。她吓得忽然翻身起来,可一回头却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谭易江就站在卧室门口,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大概喝了很多酒,眼睛脖子都是红的,眼神中有不加掩饰地恼怒。安娅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可他走过来,伸手就抓住她的胳膊。
  “你真的想和我离婚?”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
  安娅咬着嘴唇,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是因为陆之秋?”他的瞳孔里跳动着一簇簇小火苗。
  安娅猛然抬起头,心里更加的难过,神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着,“不是。我们离婚,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哼!”他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抓住她手臂的手逐渐收紧,“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还想骗我?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竟那样急不可耐地去和他幽会,和他上床?”他心里狂乱,自然口不择言。
  “你无耻。”说出这三个字,安娅只觉得自己的声带都发涩。
  “我无耻,我结婚后就没有碰过其他女人,我再无耻也比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干净的多,背着我不知道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安娅突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大概是被她打懵了,别过脸去半天没有回过来。
  安娅楞了一下,却趁机推开他,跳下床往门外跑。她的手已经触到门把手,谭易江却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安娅大力地捶他的手臂,想要把他推开。可他的力气那么大,她被紧紧地箍在他怀里,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他勒断了,不由想到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怒火上来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由大声叫出声来,“谭易江,你放开我,你这样会伤到我肚子里的孩子的。”
  谭易江身子一震,安娅急急地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他的手臂依然紧紧地环住她,眼泪不整齐地涌上来,她记得医生说过不能动气,因此拼命地大口喘着气,想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谭易江伸手把她的肩膀扳过来,脸上有种
  无措的感觉,好像她是不真实的,可眼中却渐渐浮现出种种复杂的表情,迟疑、犹豫、迷茫……安娅努力想从他眼中发现那怕一丝惊喜的表情,却一无所获。
  “你告诉我,孩子是谁的?”他扣住她的下巴,狂乱地问她。
  他这样地问她,分明就是不相信孩子是他的,安娅只觉得,对面前这个人,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我的,我的孩子。”她心如刀绞,仰着头努力地用左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右手试图想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因为他带着酒意的呼吸扑到她面上,几乎让她透不过起来。
  他突然愤怒地推开她,手臂已经高高扬开,却久久地在空中停留,最后无力地落不下来。“孩子是陆之秋的?”酒意冲得他心里发慌,神智恍惚,可他却只想安娅亲口告诉自己,孩子是他的。
  “谭易江,你不可以这样冤枉我。”
  “我冤枉你?你到现在还想骗我!那一天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却骗我说你去看苏洛。其实呢?那一晚上你彻夜未归,其实你是和陆之秋在一起,对不对?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笑话我,你到底给我戴了多大一定绿帽子。孩子?你到现在说这孩子是我的?这两个月来我只碰过你一次,你就怀孕了?你说,我能相信这孩子是我的吗?”
  安娅脑中嗡的一响,顿时只觉得一片空白。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涌出来,模糊的泪光中他的脸扭曲成一团。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怎么会不信任自己到这样的境地。他看到他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只是虚弱地开口,“谭易江,我知道你不信我说的,可我只想告诉你,这孩子千真万确是你的。那一天,我的确是和之秋在一起,可是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我们只是去看一个朋友,你可以去查,但你不能冤枉我,你也不能冤枉我们的孩子。虽然,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如果可以,我宁愿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上……”
  她的身体软下去,好像有什么力量要将她的身体撕裂开来,无边无尽的痛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将她整个人卷起来。她轻哼了一声,然后一头载倒。
  车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安娅闭着眼睛,紧紧摇着牙关。她在仓惶中清晰地知道,那个小生命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她还是没有办法保住他。
  “娅娅,娅娅,都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你要忍住,快到医院了,你要忍住。”谭易江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反复在她耳边低低说道。
  安娅觉得腹中如被刀搅,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也无力和他说话,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车子在飞速地行驶,他的脸忽明忽暗,泪光碎成一块块小镜子,无数个他向自己扑过来,她觉得累极了,真的累极了,好像噩梦一场,只想好好睡一觉。
  谭易江抱着安娅跌跌撞撞发狂地冲进急诊室,有温热的血一滴滴从他的指缝中滑落下来。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失去了什么,可却只能看着它从自己的手中一点点流走,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无情恨(4)
  为爸爸守灵的那个晚上,安娅记得,自己也是这样的难过。
  她不肯睡,躲在奶奶怀里张大眼睛盯着灵堂上爸爸的照片。因为奶奶说过,今晚爸爸会回来看她最后一次,她在心里想,等爸爸来了一定要求他留下,不让他丢下自己。可她后来实在太困,最后迷迷糊糊在奶奶的坏了里睡着了。她在一个长而黑的走廊里一直跑,推开一扇扇门,里面都是人,却没有自己的爸爸,她急得要命,只觉得自己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直到推开最后一扇门,却发现爸爸就坐在桌边,正含笑看着她。她急忙忙跑过去抱住爸爸的脖子,爸爸轻轻拍着她的头,却一句话也不说。她无论怎么央求爸爸不要走,他就是一直笑,一直笑,但却不肯答应她留下来。
  安娅于是一直求,一直求,一直求,直到哭醒了,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但是爸爸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次,又有谁一直在耳边念着她的名字,“娅娅”,“娅娅”,就好像小时候爸爸那样,低低地唤着自己。可安娅只觉得害怕,于是在梦里哭着求他,“爸爸,爸爸,不要带宝宝走,求你,不要把我的宝宝带走。”她一直求,一直求,一直求。
  希望这一次老天可以放过她,放过她的孩子。
  可等她的梦醒了,却发现,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有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安娅不愿意睁开眼,身边似乎围着很多人,但她却清楚的知道,那个人并不在其中。
  医生来巡房,护士来查体温,她统统拒绝。拒绝说话,拒绝一切人的碰触,只要谁碰到她,她都会大声叫起来,然后就是哭个不停。后来苏洛来了,一进门抱着她一直哭。安娅却突然哭不出来了,终于开口说了话,“别告诉我妈妈和奶奶,别让她们担心。”
  谭家的长辈一个个来过,一遍遍重复相同的话,连奶奶都坐着轮椅来了,见到安娅心肝宝贝地叫了一番,才狠狠地说道,“我刚才已经给了老四那臭小子两耳光,安娅,你这次就原谅他吧。”说完忍不住又要埋怨她,“你这孩子也是的,怀孕了也不告诉家里人,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可怜了那个孩子……”她还要说下去,大姐已经笑着接过去,“奶奶,不说了。安娅和易江心里也不好受,他俩年纪轻不懂事没经验,这次也是太大意了。反正他俩还年轻,等明年一准让你抱上孙子。”说完推着奶奶出去,努努嘴示意站在一旁的谭易江哄哄安娅。
  他却只是僵直地站在床边一言不发,娅低着头不敢和他正视。这会儿她那里还在生他的气,她只怪自己,没有好好保住那个孩子。她心里乱,,最初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后来他不耐烦地提高声音,安娅才听到他暗哑地说道,“你好好把身体养好。过几天我就让人把离婚协议书送来。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好了。现在没有孩子,这事倒好办了。”
  安娅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是一种惊痛。
  他终于答应离婚了!
  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她打了个寒噤,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你到现在还是不信我。”仰着脸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哆嗦着竟然笑出来,“你到现在还是不信我?不信这个孩子是你的?”
  谭易江别过脸去,声音低微的好像梦呓,“安娅,我相信孩子是我的。搞得这样的地步,全都是我的错。不是我不信你,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信我自己……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爱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我爱的只是一个幻想中的人物,或者说是我想象中的安娅。就算这一次不是因为之秋的事情,我有一天也会发现,你和我想要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最初我一时心动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你,可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爱从一开始就是假象。我骗自己说,我只要爱上你,就是幸福的,可其实……”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你以前学画画,一定听说过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他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塑的那尊少女像,于是就把全部热情和希望放在这个少女身上,整天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期望自己的爱能被她接受。后来这种真挚的爱和期望感动了爱神阿芙罗狄忒,爱神就给了雕像生命。可是……其实不是那样的,这种一厢情愿的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就算我再努力,其实,你永远都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他呆呆地望着她,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所以,现在我放你走。”
  安娅从未听过比这更残忍的话,原来美好的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如此的伤人。
  她当然知道仙女伽拉忒亚和酷爱雕塑的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当年学美术史时,老师讲到那副著名的油画时,说这几乎就是西方版的《牡丹亭》。执着的男主人公因为爱上一个形象,苦苦追寻,感天动地,起死回生,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记得班上当时就有女同学唏嘘道,爱的力量竟然如此伟大,可以让一尊象牙雕塑复活。但这样的爱情之所以为神话,就是因为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安娅当初还不信,但她历来不喜欢和人争辩,只是觉得神话也会成真。
  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在自己的身上成了真。自己原来曾无意中扮演了伽拉忒亚的角色,但却是走了形的伽拉忒亚。
  安娅不由想起《牡丹亭》上杜丽娘最后唱的那段话,“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这普天下,有情的,除了人,还有鬼,可现在她却是不人不鬼心已死,有情无情空余恨了。
  
  谭易江自从那日走后就没有再出现,几天后,他的律师送来了他已经签字的离婚协议书。
  “他的钱,我不要。”安娅心烦意乱地说道。
  “可谭先生交代,现在住的房子和这些存款都给安小姐。至于安小姐怎么处理,那是您的事情。”
  安小姐,现在她终于做回了她自己,不再是那个虚幻的“谭太太”。
  安娅自嘲地笑道,随口说了一句,“那就都帮我折现然后捐了吧。希望工程,红十字会,随便你捐到那里。”
  律师走后,安娅才抽出那份薄薄的合同,翻到最后一页,有他的签名。他的字依然那样龙飞凤舞,潇洒中带着一股张狂的气质。尤其是那个江字,几乎是一笔完成,毫无停止,最后一笔微微向上飞起,有直冲云霄的气魄。
  她记得第一次在飞机上遇到他,他也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后来正是那张名片机缘巧合地把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她帮他画的那幅肖像画上有两个人的签名,后来他特意找人装帧好,一直摆在他的书桌上。他还说过等以后有了孩子,要让她画一幅全家福。
  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安娅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最开始是甜的,后来却是苦的,但终究只是一个梦,总是要醒来的。
  
  离开北京的那一天,陆之秋赶来送行,他左脸的青肿依然没有消下去。安娅大概也听说了是怎么回事,可其中牵扯到自己又不好去追问,但还是关切地瞥了一眼。他低下头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秋丫的手术很成功,等康复好了他会去美国接她回来,然后一起去杭州看她。
  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