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原来如此,主任说的对。我相当佩服,也自我反省了一番。
相较之下,阵内他是那种会在慎重考虑后才决定使用试验观察的调查官。不过与其说他慎重,倒不如说他只是嫌麻烦而已。“就算延长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不变嘛。”他很常翘着嘴巴如此说道。
“你会使用试验观察就表示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你在意喽?”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明这样的问题少年实在多到不行。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
“那个没用老爸?”
“武藤,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人家?”
我有点生气。
“这跟你父亲有什么关联吗?”反正在喝酒,我决定大胆地深入询问一下。
“我老爸?”阵内有点吃惊,随后有点不悦地说:“嗯,好像曾经有个这样的家伙呢……”
“曾经有?”
“明的老爸跟我家那家伙不一样,我家那个算是最低级的了。”
“怎么个低级法?”
“我忘了。”我原以为阵内会很生气地说他父亲的事,但他的表情相当平静。“我早忘记那个人的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以前也曾这样说过。“是什么契机让你忘了你父亲呢?”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啊。”阵内并未发怒。
“哎呀,像这种对父亲的轻蔑或憎恨情结要是有化解的方法,可以让少年们知道啊,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呢。”
阵内摆出一副麻烦上门的表情,掏起耳朵。
“告诉我嘛。”在我的追问之下,阵内喝了一口啤酒后开口说:“我赏了他一拳。”
“啥?你赏了你父亲一拳?”我吃惊地不觉拉高声量。
“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当时你有跟你父亲见面?”
“偶尔啦。每次见面都像是隔了好几年,但他却毫无改变,看了让我很火大,于是我就趁机做了我从小就一直想做的事。”
“你是指赏他一拳吗?”
“那一拳让我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阵内宛若听到很有趣的相声一样,开心地笑了。“我瞬间忘记了他的一切,心情好得不像话。”
“你就……突然赏了你父亲一拳啊?”
“是很突然没错,而且是正面直击喔。”阵内的手慢慢地动了起来,试图重现当时的情景给我看。
“你父亲是不是吓了一跳?”
“他眼睛张得老大。原本他就是个丢脸的家伙,但当时的他可说是丢脸到极点。因为有所了断,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父亲后来说了什么?”
“他并不晓得是我,因为我是在不露出真面目的状况下揍他的。”
我实在想不出如何不让真面目穿帮而揍人。总之这个话题到此打住,可以确定的是阵内以他独特的方式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这个方法好像不太适合推荐给问题少年用。”我肯定地说。
“所以明的父亲跟我老爸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阵内断然地说道。
半小时后,我们起身离开。
帮我们结账的正是明。他一边算账,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事请教一下,想离婚的人是不是也会去家裁所?”
“嗯,是会来啊。想离婚或不想离婚的人都会来喔。”阵内指着我说:“这个人现在就在那一课,他可是处理夫妇纷争的专家呢。”
明以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家裁所会举行审判对吧?审判就能决定夫妇两人到底谁对谁错吗?”
收银机前面只有我们。
“不太对。”我温和地加以否定。“家裁所做的只是调停,并非审判。我们会请夫妇双方前来,听听他们的说法。”
“听他们说话之后咧?”
“设法找出双赢的方法。”还真亏我能说出这样抽象的说明。
“不是当场判定谁对谁错吗?”
“我们的用意并不是要找出坏人。”若是上法庭审判,揪出坏人是唯一的目的。但调停并不一样。“调停的目的在于沟通。”
“原来如此。”明显得有点扫兴。“那家裁的人也不会去找出外遇对象并加以惩罚喽?”
我猜不透他此话何意,但还是回答:“是的。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侦探的工作。”
“拜啦。”阵内粗鲁地道别后走向自动门。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明像是乖乖看过员工守则一样,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
阵内似乎想起什么事,突然回头对明说:“对了,这玩意给你。”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MD,就是可以用来录音的玩意。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明露出比刚刚还要惊讶与焦躁的神情。“里面录的是什么啦?”
“是我所属乐团的曲子。很赞,回去听听看吧。”
“哪有人会自己说自己很赞啊?”明投以同情的眼光。“很抱歉,届时我可不会说恭维话喔。此外,阵内先生你年过三十了吧?像你这样的大叔还在玩乐团,太逊了啦。”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出生至今从没人说过我逊!”我边听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夸之语,边迈步走出店面。十月下旬的寒冷空气从我的衣襟缝隙穿过。
4
次日一早天空就飘着小雨,雨势虽不致大到在地面打出声响,却也使周遭景物慢慢地变湿。到了午后,这场小雨仍没有放晴的迹象。从窗外望出去,一大片黑云笼罩着天空,让人看了觉得如果把那片云当成抹布用力拧上一拧,水珠就会不停地滴落。
下午四点左右,须永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一通告知调停失败的联络电话。
基本上在进行离婚调停时我们并不用出席,而是由调停委员前往处理。
据说调停委员是由上班族、教师等“兼具丰富人生经验及良好人格的人士”担任。不过说实话,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是透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任命为调停委员。在这些调停委员中有些人真的相当适任,也有些人让我不禁怀疑他们的胜任性。
总之进行离婚调停时会由一男一女两位调停委员来听听当事人双方的主张,并进行沟通。如果第一次就能顺利沟通解决,当然没有后续问题,也就是说用不着调查官出马。这对调停委员与当事人双方皆可算是好事一桩。
不过,有时调停委员也会碰到无法解决的状况。有的是再怎么沟通也找不到根本的问题所在,有的则是需要针对当事人的主张进行调查,简言之就是找不到解决方案。
如此一来会如何呢?
当然就轮到据说是身为“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决少年犯罪或家庭纷争的专家”的家裁调查官,也就是我出马了。
在有调停案的日子家裁所会安排受命值日,也就是决定当天轮值的调查官。一旦调停失利,轮值的调查官就会被叫过去。今天恰好是我当班,所以我得过去一趟。我只好叹口气,摸着鼻子过去看看。
调停委员已在调停室内等我,而当事人双方则暂时退出房间。我一边看着申告书的内容,一边听调停委员说明状况。
丈夫大和修次今年四十岁,是某私立大学的理科教授。妻子名叫三代子,今年三十二岁,是个专职主妇。两人育有一女纯子,今年三岁。
离婚原因是因为个性不合而不断引发争吵所致,这种原因相当常见。提出申告的是妻子三代子。
“双方都说要争女儿的监护权。”调停委员之一的佐藤女士面露困扰的神情说道。她那盘到脑后的白发看起来相当高雅、圆圆的大眼镜也予人一种知性美,听说她担任国中教师直到年限才退休,是个很文静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学生之间应该也很受欢迎才对。
“身为丈夫的修次先生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喔。”坐在佐藤女士旁边的男性调停委员山田先生说道。他脸上虽挂着笑容,但眼神却透露着不满。他对人很友善、社交能力也强,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抱持着不错的印象,但最近他渐渐显露出专断的一面,开始令我觉得有点难相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吗?”我再确认地问道,山田先生随即丢了一句“二加一当然等于三喽”回来。这是他的幽默,还是斥责我不要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我实在搞不懂。
“前两次离婚的原因是?”
“因为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佐藤女士说。
“两次都是吗?”
“嗯,两次都是。而且两次都是在离婚后马上与外遇的对象结婚,所以第二次离婚的主因就是他的现任太太三代子女士。”
“他每次都是找到新女人之后马上就跟老妻办离婚啦。”山田先生的脸上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还真像是大队接力呢。”在人生进行到某个阶段后就换个新太太,再往前进一点之后再换另一个。这让我觉得大和修次好像是靠这样的手法来避免他的人生失速,进而持续生存。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而且他和前两任妻子之间都有生下小孩喔。”
“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脑子里描绘的家庭构成图开始产生混乱。
“这位先生与结过婚的三名女性之间各有一名小孩。就是这样啦。”佐藤女士亲切地为我说明。
“那,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们现在在哪里?”
“都与母亲住在一起。”
“真是有趣。”我脱口说道。以“有趣”来形容当事人的状况实在不妥,我正想自我反省一下,但佐藤女士却面露微笑地跟着说:“嗯,的确蛮有趣的。”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这位先生说:‘我虽然离过两次婚,但那绝非是坏事。我的前妻们现在反而过得相当幸福,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看看。’”
原来如此,你们认为这件事有调查的需要所以叫我来啊。
“他是个花花公子吗?”此话一出,佐藤女士马上摇头否定。“他看来相当老实认真,并不像是性好女色之人。”
“话说回来,他不愧是个教授,刚刚还很冷静诚恳地试图说服我们呢。”山田先生叹气道。
“他会给人自大的感觉吗?”
“其实并不会。他很冷静、语调也很认真,所以刚刚我们还以为是在上课。硬要说的话……,他太认真了点。”
“那……妻子三代子女士并没有工作,对吧?”我再次确认。
“她之前一直是个家庭主妇,不过离婚后打算到外面工作。她说她想自己抚养女儿,不希望把女儿让给先生。”
“这算是逞强吗?”我问道。
“算是逞强吧。”佐藤女士静静地点头,山田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
深入追查夫妻之间的问题,几乎会发现都是同样的原因所造成的。“逞强”与“强忍”。
5
我决定先听听申告人三代子女士的说法。她走进谈话室时脸颊泛红,可见她心中夹杂着愤怒、紧张与警戒心。
她的身材纤瘦、肤色偏白,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及肩的头发朝内卷曲,下巴尖细、眼尾有点往上吊,予人神经质的感觉。
我坐在调停委员之间,简单自我介绍后问:“你不打算放弃女儿的监护权吗?”
应该说是如我所料吗,她用一种好像连声音都充血似的魄力说:“我绝不放弃!”语气中充满不服输的味道。“我不打算把纯子让给那个人!孩子本来就该跟母亲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呃,你说的这种状况是很多啦。”我一边顾及她的感受,一边搭话。“可是也有孩子是交由父亲这方来抚养的状况喔。”
“怎样!你是说我照顾不来吗?”
“不不不,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双手,尽可能把迎面而来的言语之箭给拨掉。“我只是举例罢了。”
她呼吸急促地瞪着我。看样子她可能将坐在正对面的我视为敌人,而不是我两旁的调停委员。
“你个人并不反对离婚,对吧?”佐藤女士从旁插话问道。
“嗯,算是吧。”三代子女士一边将不满吞下肚,一边点头。
“你所谓的个性不合能否具体一点说明给我们听呢?”我问道。
“很多方面啦。”
拜托,这样根本就不叫具体说明好吗!“请问你还记得最近一次吵架的原因吗?”
“最近我很少跟他碰面,所以也没得吵,当然也没得谈。”
“教授的工作想必很忙吧。”我露出一副很了解的模样肯定地说,她却变得有气无力地噘气嘴巴,额头上浮现深深的皱纹,好像手脚上多出来的皮肤全部集中到额头上了。隔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我觉得他有了情妇。”
“咦?”我们三人同时发出了疑问,看样子在刚刚的调停当中并未提到这件事。
“虽然他否认了,但我想应该没错。”
“有什么让你不禁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