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她是羡慕得要死。”
原来如此,鸭居憋住笑意回答。而且她一定也很不满在卷入抢案时还是由贝丝跟在永濑身边吧。
下次有机会出来见个面吧,顺便带你女朋友一起来也无妨——在约定好之后,鸭居挂上电话。他有预感能跟永濑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你等很久了吗?”在鸭居未察觉之际,阵内已出现在他眼前。“我忘了带印章,又折回家去拿。”
“你总是会忘了带重要的物品。”
“话说回来,定存户头要怎么开啊?”至少阵内相信永濑的推测了。
“你有钱可以存吗?”鸭居开玩笑地说。
“不要小看我!”阵内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掏出钱来,在鸭居的面前摇来晃去。
“这是?”
“那个抢匪当时不是推了我一把吗?就是在我被绳子绑住、他们开枪之前。当时我扶着的那个柜台上放了这玩意儿。”
“放了这玩意儿?你……”鸭居整个人傻住了,这简直就是小偷嘛。
“跟两亿元比起来,三十万元根本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新闻报导写为‘遭抢金额共计两亿又三十万元’吗?他们才不会说‘又三十万元’呢。尾数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定会有的误差罢了。”
鸭居既不想反驳,也不想对阵内说教。“咱们快走吧,我不想再进到打烊前的银行了。”
走着走着,阵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抢匪如果真是行员,其他行员也都是共犯的话,那真的很好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那个身材高大的抢匪不是一直拿分店长的秃头开玩笑吗?”
鸭居回想起来,也跟着笑了。“也对,毕竟他当时处于兴奋状态嘛。”
说不定是那个人主动提出他要假扮抢匪。扮演抢匪这件事好像让他乐在其中。
“他还真是投入,想必他一定很希望能开枪吧。现在他八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求职杂志,谁叫当时他一直大喊秃头分店长,这句话肯定会让他无法继续待在那个银行。”阵内笑完之后又点头说:“不过透过这次的经验,我也了解到该怎么当个银行抢匪,例如行为举止之类的……这算是关键技术吧。”
宛如不想理会一直谈论着无聊话题的阵内,鸭居助跑跳过了高楼大厦的影子。
02孩子们Children
1
你的宝贝孩子被绑架了喔。听到阵内这么一说,我吓了一大跳。我今年28岁,还是单身,记忆中我没做过足以让我多出个私生子的豪放行为。
阵内将报纸递给我。
每天早上一到家庭裁判所,我便拿着廉价印章在签到簿上盖章,然后回到座位上听着一旁在看报纸的阵内说些无聊的话题。这就是我每早的例行公事。早上八点之前,办公室里除了我及阵内之外别无他人。这情况也是我工作时的固定景象之一。
“十六岁高中生,平安获得警方保护。”这个标题占据了报纸头版,但我完全不晓得曾发生绑架案。报上写着好像是付了赎金之后,这名少年才获释。
“我不懂报导管制是什么啦,但是事后才公布‘曾发生一桩绑架案’,这只会让人很困扰耶。”阵内一边拿耳括子清耳朵,一边抱怨道。“这就跟参加同学会时有女孩子说‘其实我以前很喜欢你’一样。这种话不当时说出来就毫无疑义了嘛。武藤,你说是吧?”
我充耳不闻。
报纸上面还刊登了少年获释后与双亲并排而站的照片。
我心想:原来如此,我认识这名少年。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我在半年前负责处理的扒手案件当事人。
“对我们这些家裁调查官而言,曾负责调查的少年们就跟亲生子女没两样。”这是主任调查官小山内每次喝酒时一定会说的台词。
小山内算是我所任职的家庭裁判所中最年长的少年案件调查官,他总是能脸不红气不喘……,不对,应该是说他特别爱讲这种陈腔滥调。
我合上报纸。原来如此,我的宝贝孩子好像被绑架了呢。
2
距今半年前,我在偶尔还会感受到凉意的九月中旬遇见了这名少年。当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旁边的阵内与我聊起报上的话题。
“真幸运!”阵内弹了一下手指。
“怎么了?”虽没有兴趣,但基于礼貌我还是搭腔询问。
“你看这个。报纸刊载有国中生把嚣张的同班同学找出来,拳打脚踢活活打死了对方。”
“这种事有什么好幸运的啊?”
“这桩案件发生在县内,不过呢……”阵内紧接着说出发生此案件的市名,原来是隔壁市。“那边不归我们管辖。如果他住的地方离我们这里再近一点,那就麻烦了,这案件就得换我们去处理。我最讨厌这种麻烦案件,所以算很幸运,对吧?”
“说的也对。”
“武藤,你怎么啦?没什么精神喔。”阵内问道。他刚才明明就像是在念四格漫画的台词,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我心情不好。
“我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啊。”
阵内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是为了之前那个女孩子的事烦恼吧?小山内都告诉我喽。”
“你听说啦?”我叹了口气。
他指的是几个月前由我负责的女高中生。她好像收了一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五万元,跟他发生性关系。她大概觉得这跟打工一样,很稀松平常。说到这个,虽然与这案件无关,但我实在不太能接受用“援助交际”一词来称呼这样的收受行为。这样的说法会让人分不清楚这个行为当中的哪一部分称为“援助”、哪一部分又叫做“交际”,我觉得直接用“打工性行为”或“商业性交”之类的说法,还比较浅显易懂一些。
由于那名女高中生可能有吸毒,所以先被送进了鉴别所,然后再转交给我处理。(注:鉴别所,全名为少年鉴别所,在审判前先短期拘留少年犯,并进行身体检查与心理学方面之调查的机构,类似我国的少年观护所,但少年观护所还具有辅导与短期教育的责任。)
我见到她后觉得其实她是个蛮乖巧的女孩子。蛮乖巧的,看起来。“我真的很笨,我好后悔。”她咬着嘴唇的忏悔模样打动了我。“我很喜欢一个同学,但是我提不起勇气向他表白。”看到她红着脸讲这些话,我很认真地觉得一定要设法挽救她。
所以我在报告书上写着“只需要保护管束即可”。也就是她的罪尚不需要送到少年院去。我认为让她的人生重新来过,让她有机会跟同学谈谈恋爱,这样对她而言才是最幸福、正确的出发点,法庭也认同我的看法。(注:少年院,少年犯经审判后,情节较重大者便移送至少年院收容与教育,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两年。类似我国的少年矫正学校。)
没想到在保护管束期间,她又因犯下同样的过错而被逮捕。
这种情形其实很常见。套句小山内曾说过的话:“跟一般上班族相较之下,家裁调查官更容易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遭到背叛。”可是当时的我比之前发生类似的事时更加悲伤,这使我再次见到这名女高中生时只能反复问她“为什么”。我很希望是因为她体内荷尔蒙或自律神经失调,才导致她那样欺骗我。我这么希望着。但是她用很快的速度回嘴道:“我怎么可能会反省?只是若不小心被判进入少年院,那就麻烦大了。再者,学长姐也说过,只要在调查官面前装出一副反省的态度,你们就会变得很温柔。”随后吐着舌头补上一句:“你们太好骗喽。”
这件事让我沮丧了好久。与其说是因遭到背叛的不甘心而使得我怒火中烧,倒不如说害我彻底失去了自信。我甚至自问:自信是什么?可见当时情况之糟。
“不要在意啦!”阵内一派轻松地说道。“我们只要听听孩子们的说法、听听父母亲的说法,然后归纳一下,写在报告书上就算搞定一桩案件了。你看看放在置物柜里的那叠案件资料,要是很认真地去看待每件案子,那真的没完没了了。”
“你说的也对。”
“我们又不可能成为每个问题少年的父亲,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
阵内总是会用这种粗暴的口气说话。“应付应付就好了啦,一个人的人生哪能负担起那么多责任?”
不过,在我所认识的调查官中无人像阵内一样那么深受少年们景仰。即便在宣判后,那些少年们还是会打电话给他,有时还会带着班级旅行时买的土产来送他,真的很不可思议。
行事沉稳的小山内常对我说:“阵内是我见过最适合当调查官的人,不过你千万不能模仿他的做法喔。”
3
就算我想模仿,也模仿不来。我有一个与阵内有关的回忆,至今仍然记忆鲜明。不对,那件事不能用回忆这么可爱的名词来形容,说成是心理创伤或许还比较恰当。
我刚来到这间家庭裁判所不久的某一天,同事们帮我办欢迎会。那天晚上离开居酒屋后,我与阵内穿过热闹的街道,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回宿舍的途中。
我才刚认识阵内不久,完全不晓得这个大我三岁,今年三十一岁的他是个如此奇特的人。当时我还存有以后要多请这个前辈帮忙的念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为了抄近路,我们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因而遇见不想碰到的场面。
三名少年围住另一名少年,他们应该都是高中生。被围住的那名少年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瘦弱的身材散发出弱者的气息。
看样子是那三名少年在找眼镜少年的麻烦。
是该介入调停、转身逃走、还是大声斥责他们呢?目击当下我无法立刻作出判断,采取适当应对。
不过,正当我在思索的时候,阵内却毫不犹豫地逐渐接近那群少年。我非常惊讶,甚至差点就心生敬意。
“给我等一下,不准吵架!”阵内走进那群少年当中,很帅气地伸出手说话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在演戏,总之阵内为了保护即将被围殴的少年,鼎立于那三名少年面前。
“大叔你是怎样?这不干你的事吧?”三名少年当然对阵内非常不满愤慨。他们的体型很棒,看起来像是运动员,再怎么说阵内独自一人都不太可能赢得过他们,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不过,阵内接下来的行动却远超乎我的想象。
“臭小鬼们,吵什么吵!”阵内咬字清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身面对那个脸色苍白的眼镜少年,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拳。
毫无防备的眼镜少年就这么被阵内打倒,整个人瘫在电线杆旁的塑胶垃圾桶上,眼镜还歪了一边。
我很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三名少年跟我一样讶异地互看,被打的眼镜少年更是惊呼连连。除了阵内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包括被打的眼镜少年在内。
阵内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事情的发展,缓缓走回我身边,脸上还带着很满足的神情。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来,那个眼镜小子就不会被其他三人打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随后转身面对那群少年,高举双手吼道:“我是冠军!你们赶快滚回家睡觉吧!”
少年们吓得头歪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可能让他们感到有点错愕,表情变得僵硬。接着不晓得为什么,他们竟扶起那个眼镜少年,四个人宛如要赶紧逃离眼前这个变态似地离开了。或许是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使得他们之间突然萌生出友情吧。
总之,阵内的做法,别人确实模仿不来。
4
阵内在说完“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这句话之后,随即翻起报纸,然后把报纸转向我这边说:“喂,你看看这篇报导。”
“那个我已经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了。”我答道。有个男人持枪闯入租赁公司董事长的家,企图洗劫钱财,不过因为董事长不在,未能如愿抢到钱的抢匪遂掳走了刚好在家的女佣。
“昨天晚上那名女佣趁抢匪不注意时,逃了出来。”
据说那名中年女佣在记者会现场显得相当激动。“抢……抢匪跟……跟禽兽没两样!”她这句话引起在场所有记者为之骚然,因为这实在不像是超过五十岁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应当说的。这话一出,让人觉得与其说她因为被卷入案件当中而受到惊吓,还不如说她纯粹是希望在众多摄影机面前大出风头一番罢了。
“那桩抢案发生在我们这里呢。”
“是吗?”
“抢匪尚未落网,假设逮捕后发现他是未成年,那就变成是我们要面对的案件喽。”
我看了看刊登在报纸上的嫌疑犯肖像画,他留着一脸茂密的络腮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这人不可能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