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堪时节正芳菲
眼尘心垢见皆尽,月色冷青松
在原鼎小区自家公寓的楼道口见到他时,他挎着旅行包,正匆匆走下楼来,帽子压得低低的,但晏初晓仍能感觉到帽檐下那张倦容。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听到晏初晓的话语时,江湛远惊讶地抬起头。没有回答,他将旅行包的带子往上提提,倔强地从她身边旁若无人地经过。
晏初晓的脸难看了一下,她压抑住内心的愤怒,转身快步追上去。她一个箭步上前,拦在江湛远的前头,严厉地说道:“ 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不会让你走的!”
江湛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久久地吐出话语:“好,给你解释。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我不参加了。这样,能放我走了吗?”
“为什么?”晏初晓追问着。
没有再回答,他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去。
“就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参加比赛,那个名额你得来不光彩!”晏初晓在他背后掷地有声。
一语中的,江湛远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缓缓地,他转过身,决绝地说道:“对,我没有资格参加比赛,那个名额是我偷来的,它是属于周游的。所以我现在放弃,离比赛远远的,这样做有错吗?”
暗黄的路灯,如同一只疲倦的萤火虫,将夜衬得越发黑了。路灯下的他,有点单薄,在淡淡的光线下,竟有些月色冷青松的意味。
晏初晓继续硬着心肠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很幼稚,就像一个做错事而后逃之夭夭的小孩?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你知不知道,伯父伯母正漫天找你?我不管,你现在和我回去。谁是谁非,你自己去和伯父伯母讲明,和教练讲明!”
“我不会回去的。”江湛远僵持着。
晏初晓拿他没辙,只好拿起手机给江伯父打电话。没想到江湛远突然快步上前,劈手夺走手机,将电板迅速取下。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底,晏初晓叹了一口气,无力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晏初晓感到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会一冲动就和他上了火车。没想到她到底还是没拗过江湛远这小子,不仅放任自流,还助长了他任性妄为的气焰。她不敢想象如果让铁观音知道自己合谋跟着她要参加比赛的儿子出去散心,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江湛远看出她内心的忧虑,马后炮道:“我原本只打算自己一人去的,不想连累你。”
大势已去,晏初晓瞪了他一眼,想到关键问题:“把火车票给我看一下,我总得知道自己发疯要去的地方。”
江湛远笑着把票递给她。没过几秒钟,晏初晓电光火石般发出“呀”的一声,将旁边正渐入梦乡的旅客惊醒,霎时惹来一拨一拨的白眼。
晏初晓大惊失色,指着火车票,压低声音道:“海南?没搞错吧?你这是要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啊?”
江湛远反应过来,再次说出让晏初晓不可思议的话语:“原来是海南啊。这票就是我随便买的,刚才也没看清楚。”
她顿时目瞪口呆,立马忿恨地将票推回到江湛远手中,不忘下结论道:“你随便起来还真不是人!”
看着火车疾驶在南下的轨道上,离故土越来越远,晏初晓心情五味杂陈,脑海里无缘无故地涌上一首不知名士的诗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她反复琢磨,半晌才醒过味来,这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客死异乡,红颜薄命的意味,一点也不吉利,于是赶忙“呸”掉。
正在听音乐的江湛远看出她的不悦,便坐过来,与她同座,将一只耳麦递给她。晏初晓无力地摇摇头,慨叹道:“现在什么音乐,也唱不出姐姐我的悲哀。”
沉默一会儿,晏初晓想起什么,转向江湛远,认真道:“我现在要问你一些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我现在只要求你诚实,能做到吗?”
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发问,江湛远点了点头,郑重道:“问吧。我知道你迟早要问的。”
“第一个问题,周游说你参赛的名额有虚假的成分,是真的吗?”
江湛远垂下眼帘,平静道:“他说的没错,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我参赛的名额或许是他的。在一起学钢琴的日子里,我承认他的琴技在我之上。”回答完毕时,他主动问道:“初晓,我知道你下一个问题肯定要问我是不是参与造假这件事。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这个问题,在上火车前一直盘旋在她的心中。她想问,却一直不知从何处问起。如今他主动提出,她对江湛远的百种猜忌已然烟消云散,心中一片澄澈道:“我信。和你相处久了,我坚信你是个热爱钢琴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耍手段去出卖,玷污你的钢琴。”
听到她发自肺腑的话语,江湛远有点激动,感激道:“谢谢你,初晓。谢谢你相信我!”
接下来,晏初晓听到了关于这件事的真相。原本江湛远录的DVD里本不是弹柴可夫斯基第一号协奏曲。他没有足够的自信来演绎这首深沉大气,磅礴壮丽的曲子。那天去隔离区给她送完MP3返回时,就接到他父母的电话说要他重新考虑选择曲子。后来李教练给他提建议弹柴可夫斯基第一号协奏曲,还鼓励他有潜质,一定能弹好。这首曲子能很好地反映选手琴技技巧和思想感情的流露。江湛远觉得很有道理,没多想就接受重新抓紧时间录制DVD。
可是没想到巧遇周游,知道他录制的初选DVD毁损的问题,而他恰好也弹第一号协奏曲。面对周游的一面之词,江湛远本来不相信有造假这回事。可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就在上个礼拜他在母亲那儿发现了周游录制的原版DVD,而毁损的是翻版过的。他质问过母亲,却发现让自己更不能接受的事实。母亲已经上下打通好关系,甚至包括L市评委,即使没有周游这回事,他也能稳如泰山占据参赛名额中一席之位。他发觉原来自己是多么可笑,盲目自负,盲目被摆布,连自己唯一喜爱的钢琴最后也沦为母亲控制的玩物。他开始质疑自己,质疑自己以前参加的大小比赛。或许那些都是假象,那些荣誉没准都是自己深爱的母亲买通评委获得的,可能有很多像周游一样的人在憎恨自己…
看着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自信,眉眼里充溢着迷茫,晏初晓也不禁黯然。她幽幽地说道:“所以你选择离开…”
江湛远乏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痛苦地说道:“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要离开的。我发现某天我竟然不会弹钢琴,脑海里一首曲子也想不起。很多让我想竭力忘记的事情重新又回来了,一连很多天,我只要躺下就会想到曾经有一段让我无法呼吸的日子,比死还难受。我知道自己会遭报应的,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居然是以我不会弹钢琴为代价。可能以后我再也弹不了钢琴…”
晏初晓知道接下来她将面对那个敏感的话题,她揪着心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她,那个和你约定去参加比赛的女孩?”
听到她这句话,江湛远很是惊讶,问道:“周游告诉你的?”
“你相信不相信女人的直觉?”晏初晓惨淡地笑笑,解释道:“其实和你在一起的很多时候,我就感觉你背后还有一个忘不了的人。上次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周游的对话,就更加确定了,也明白了你和她还有一个约定。”
看着他垂下头,默认的样子,晏初晓继续开解道:“既然你忘不了她,为什么不去找她,面对她?这次比赛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以在比赛中和她重逢,重新正视自己的心…”
“她去不了了。”江湛远打断了她,黯然神伤,“她自杀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承受了屈辱。她说过我是没用的人,我真的是,对她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她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来,让我好好地赎罪,抑或看着我遭报应也行?我真的懦弱,贪生怕死,在海边看见她的鞋子和留下的遗书时,居然做不到和她共死。我想活下来,想竭力忘记她,重新开展新生活…”
“别说了。”晏初晓看着他越说越激动,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一阵于心不忍,忙侧身抱住他。
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晏初晓唯有给他拥抱。她发觉在他坦然承认自己背后隐藏的爱恋时,自己居然一点都不介怀,反而比过去还爱这个男孩。她不想再追究他以前和她发生的不好的事,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唾骂他为“坏人”,可她依然会执着地爱着这个“坏人”,不管何时。
渐渐地,抱着的男孩渐渐平静下来,在她给的怀抱中睡着了,似乎很安心。晏初晓长舒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因为紧张背上已经酣畅地出了汗,不过她的心此刻咕隆咚实打实地地落回到原位。
江湛远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躺在晏初晓的怀抱里,霎时红了脸,忙坐正。晏初晓一脸的若无其事,为了避免与他四目相对引起尴尬,便有意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去看他。
火车穿过晨曦,在一个偏僻的小站停了下来。晏初晓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群山叠翠,花树繁茂,烟云缭绕。山明招日月,水秀聚云峰。隐约中还有鸟鸣在耳边啁啾。她从来没有在晨曦中看山看云,此景此刻在她心中像是仙境一般,沁人心脾。
接下来,晏初晓做了个胆大的举动,她拉起江湛远匆匆下了火车。在他们刚刚踏下火车的那一刻,火车开始缓缓地启动。
江湛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问道:“你这是干什么?火车都要走了。”
晏初晓笑嘻嘻地看着他,神秘道:“想不想来个毕业旅行?”
云在青天水在瓶,误入桃花源
晏初晓解释道:“反正你暂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与其在火车上浪费时间,长途跋涉到海南去,不如就近选个地方散散心。这个地方风景秀丽,值得一游,干脆就当毕业旅行吧。”明确传达出自己目的后,她故作开明道:“我这个人讲究民主,从不强人所难。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是你可以自个儿留下来等火车去你的海南,我先声明啊,等不等得来我不敢保证;另一条是由我带路,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展开一场毕生难忘的毕业旅行。说完了,你自个儿选择吧!”
江湛远无奈地看着她,道:“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的选择吗?只好任你鱼肉了。”
“那走吧!”晏初晓大手一挥,就开始朝刚才相中的风景胜地前进。
江湛远紧跟几步,好奇道:“初晓,这什么地方?你来过啊?”
晏初晓边走边无所谓道:“没来过。这地方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在火车上只是随便一看,觉得好就领你下车来。”
江湛远霎时哑然,半晌,恨恨地说道:“你随便起来更不是人!”
走了一阵子,晏初晓自我反思自己挺随便的,不仅鬼使神差地将江湛远带入深山中,还恰逢一场山雨。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在树下躲了一阵雨。
留意到江湛远不悦的眼神,她抱歉地笑笑:“我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会下雨。”
“我有心理准备。和你在一起没遭雷劈就算好的。”江湛远波澜不惊道。他表面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却觉得清风徐徐,充溢着快乐。
晏初晓感觉树上有什么东西正悠悠贴着她的脸落下来。她敏捷地抓了一把,定睛一看,像蝉翼般薄的粉红花瓣正静静地卧在她的手心。
“是桃花!”晏初晓惊讶道,随即将手中的一枚单薄的桃花花瓣探到江湛远跟前,欣喜道:“快看!没想到9月份居然还有桃花,奇迹吧?”
江湛远草草扫了一眼,故意不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过桃花而已,值得这么高兴吗?”
晏初晓毫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抹了脸上的雨水,仰起头在树上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呢?”江湛远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树梢,兴趣盎然道:“我在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桃花?我不会这么幸运吧,捡到了唯一的九月份的桃花?”
看着她春光烂漫,兴奋的脸庞,江湛远不由低头笑了,不经意间心中升腾起一片柔软的霞光。
看来这真是唯一一瓣残留到九月份的桃花,晏初晓自恋道:“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这棵桃树知道我会途经此地,故意派了一朵桃花在九月份等着我。你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接下来该不会扯自己是什么仙子转世吧?”江湛远故意打趣道。
“真没情趣!”晏初晓白了一眼打断自己奇思怪想的家伙,变脸道:“你带了什么本子没?借我一用。”
接过他递过来的本子,晏初晓小心翼翼地将这枚曾经承载过自己羽翼成仙幻想的桃花压进他的五线谱本子中,还千叮咛万嘱咐道:“回到L大要立马还我!”
“还真把它当宝贝了?”江湛远看着好笑,调侃道:“你以后不会将这破桃花给供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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