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劫
如果,你只是那冥河边的一名鬼卒。如果,我还没有因为你的凝视幻化出精魂……
韩易之旁若无人地微笑着,用手回应似地轻叩了叩自己的心口。若是那样,那么生了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多时候,一切的一切,不过起于一次注视,也不过为了那一抹回眸。
终于,韩易之长叹一声,把手重重地搭在李晋身上:“你去吧,但是请活着回来。”
李晋一拱手,直视着韩易之道:“若能,便定会活着回来。”
说完,再一抱拳,便掀帘退出了车内。
下卷 第十一章
逃;一直在逃;似乎自己的半生就这么被一个逃字;耗尽了。
身负长剑的韩琪,单手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一边领着身后仅存的五百精兵;追随着萧泽的队伍策马狂奔。红色的血水顺着包袱滴滴答答地淌落。
父母双亡那一年;是自己带着妹妹拼了命得逃;才终于躲过了那被斩草除根的命运。苍琅之变那一年,是自己带着易之拼了命得逃,才终于为芊然保住了她仅剩的这个孩子。漂泊十年余,今朝却又开始了亡命之途。
“当心前方有拦截!”忽然身旁的琴音一声大喊:“大家保护二王爷!”
说完,她就抽出背后的两柄弯刀,双腿将马身一夹,急速驶到前方萧泽的马侧。反身一跃,落入敌阵,手起刀落,几枚人头骨碌碌地滚出好远,而那些身子迟了片刻,才缓缓倒下。
韩琪扯住缰绳;看着那些头颅在尘土中翻滚;已经被抻成细线的理智终于崩裂了。
他只感到身子一轻,接着就发现自己也跃入了那些被派来拦阻的军士中。剑光过处,除了飞溅入尘沙中的血,韩琪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那个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似乎还有滚烫的血正不断地涌出。
杨思远。杨思远。
“杀!”韩琪爆发出一声怒喝,寒光剑气震得几个围上来的兵士不住地后退。他就势跟上,一剑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肩胛,手腕反转,带得血肉飞溅。而后他一把抽出长剑,默然地看着那人仰躺在地上惨叫着打着滚。
正在此时,身后有剑气袭来,韩琪一侧身,对方刀锋贴着他面颊而过,而他的剑则横着斩向了对方的腰际。那陌生的脸上瞬间闪过一刹惶急,身子就从半截断开落到地上,而那个神情都还未及从脸上褪去。接着;韩琪反手又是一剑,斩断了另一个想要突袭之人的双足,然后上前,冲着那人肋骨的地方,踩下。
聆听着传来噼啪之声,韩琪觉得自己在笑。双颊染满融融春色,眉宇轻展似远山绵延。而眼中倒映着,不仅是对方兵士如遇妖魔的恐惧,还有琴音惊愕的回眸。
可是,韩琪只是笑,笑着斜了斜身子,一脚更深地踩进了那脉动的胸膛。
“我杀了你这个魔鬼!”
迎面,有人撕吼着举刀砍来。韩琪轻巧地挪开半步,手中的长剑若游龙般斩向来人。可剑,却在抵达那人面门时,猛然刹住。只见,泪水血水混杂着泥土染花了那人的脸庞,可是那眼中绝望的愤然却是遮也着不住。
他大概是自己脚下这人朋友吧。
迟疑中,韩琪的左肩被刀穿透,手臂一松,包袱掉在了地上。包袱皮开了一角,恰巧能看见了是双未及阖上的眼睛。
杨思远,杨思远。————————————————————————……………………………………………………………………
韩琪跟随在李晋的身后,踏上了设在平京城门处的高台。他打量着四周,不由地一阵嗤笑。这个萧烨果然还是贪生怕死得厉害,高台四周围除了身着墨甲的御林军,其余所有的房舍都被清除,连树木都砍了个一干二净,不留任何可藏身之处。在烈日高悬下,这巨大的红色高台孤然兀立,毫无喜庆之色,反倒像一张血盆大口,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红唇下白森森的利齿。
台阶终于走到了顶端,韩琪微微抬了抬头,看见了不远五在风中招展的黄色巾旗,下面坐在紫檀蟠龙,椅上的,正是着金冠金袍的萧烨,两侧数十位身负盔甲的武将和紫袍文臣正肃然而立。
“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萧泽沉厚的声音响起,韩琪等一行人齐齐跪拜。屈膝时,韩琪望见了立在西侧武将队列中的杨思远,他的身旁正是近日刚加封的威国公,杨洌。
其实,就算到了此刻,韩琪无法肯定杨思远真正的企图。他要帮一群已经失势的前朝旧臣,来踩踏他自己哥哥的赫赫地位,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能说,这不是他另一个圈套?打算将他们骗至平京,再一举歼灭?用他们这些人命,他杨思远足可以买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是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再没有别的机会了。再没有别的机会,以最小的伤亡,看着萧烨从那高高的金座上,掉下来,粉身碎骨!
“免礼,平身。”
韩琪跟着众人起身,蓦然他觉得似乎有视线落过来,待他想要找寻时,已经痕迹无寻了。
韩琪不知晓的是,那大概是杨思远最后一次看着他了。
下卷 第十二章
五年前;塞外;闽州
北风咆哮着;宛如狂躁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门窗;寻找任何可趁之机窜进比外面暖不了分毫的屋内。韩琪坐在书桌前攥着笔,对着冻硬的墨盒发呆,而脚边的火炉都不知灭了多久了。
“啊,天啊,你这房子怎么冷成这样啊?”
门帘被掀开,又迅速放下来,穿着厚重皮袄的杨思远一面往手上哈着气,一面冲韩琪道。
韩琪眼睛转都不转,只是将手里的笔放下,取了一本案上的书卷翻看着。
“窝在这么冷的房子里看书,非冻到不可,我去叫仆人来添火。”
杨思远扬着嗓门要叫仆人,却被韩琪啪的摔书声截断了。
“我这里就不劳您操心了,如果没什么事,我想一个人呆着。”
“哈哈,我自然是有事才来的,这闭门羹难道我还没有吃够吗?”杨思远说着拉过张椅子,挨坐在韩琪身旁:“这塞外的冬日可不好熬,你千万要注意着些。好在二王爷那里各种药都是齐全的,如果有什么不适,不要瞎挺着……”
韩琪嫌恶地将椅子挪开了点:“这就是你要说的?”
杨思远愣了愣,有些解嘲地笑了笑,坐远了点。看着那带着几许讨好的神情漫过已经浮现细纹的额头,韩琪的心沉了沉,站起身来,走到那咯吱作响的木窗旁。
“已经厌弃到连两句寒暄都不想吗?”
背后的声音在问,韩琪不语,默默地把冻出裂痕的手揣进袖中。
“呵呵,明明知道的,却就是止不住问……”杨思远盯着韩琪的背影,重重地跺了跺有些冻硬的脚:“那下面我说正事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坐下来听。”
韩琪仍旧没动,杨思远扯了扯嘴角,本就熬得有些发红眼睛渐渐地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光亮。
“那,我就谈一谈我跟萧王爷的计划吧。”
“请。”
听着生硬的请字隔空砸过来,杨思远坐在昏暗的室内,搓了搓僵硬的双手,终究使劲地眯着眼睛笑了。苦等了十年,苦守了十年,落下还是个背影。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不急不缓地将后来的棋局一步一步地讲给那个始终背向他的人。耳边的风雪呼啸却在【炫】恍【书】然【网】中化成了绿竹清碎的稀疏声,隔着南江风月一帘,有女子引筝独歌。而自己呢,正席地而坐,醉意正酣,看着歌者身边侧立的一抹瘦影融成了淡月如霜。
只有此刻,才忽然明白,那是所记住的,也不过只是他的背影罢了。韩琪守望的,除了那个迎风长歌的女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其实,杨思远和萧泽的计划说来也简单,那就兵变。
这是十年前萧泽就要做的,可是那时他是绝无胜算的。就当他要带着自己的兵马杀向京师博命时,杨思远赶到了。整整耗了五天,萧泽宣布带着闽州众军叩拜新帝即位,从一块心腹大患摇身一变成了萧烨的心头宝。萧泽甚至还带着兵马逼降了同样准备起兵的一批太子党。
不过,萧烨不是傻子,他知道萧泽绝不是个临阵倒戈的懦夫,所以他一再削弱萧泽的兵力,而萧泽却毫无躁动之象,心平气和的在边关长年驻守。最后,连萧烨自己也慨叹,堂堂龙虎王萧泽,也不过杨洌之流走狗尔,谁喂口肉就跟着走,区别只是他们都喜欢最肥最大那块肉。后因边关告急,需要大增军力钱粮,萧烨都一一准了。
自然,萧泽能够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是他韬光养晦的图谋。可另一个原因,是萧烨想也想不到的,那就是杨思远。整整十年,杨思远除了一面保护韩易之等的行踪不被他人察觉,另一面就是截断一切来自萧泽驻地闽州的消息,以自己编好的取而代之。
这十年,萧泽不仅将边关异族的小部落一一吞并,不断扩充军备钱粮,另一面也同剩下几个被萧烨打压的蕃王暗有联络,虽未挑明,也在隐隐布线。那几位蕃王,虽然跟太子没什么亲情,可是七王爷的先例正活生生的摆在面前。萧烨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杀得,说不定一个不开心,他们都得人头落地。
自然,他们要的不外是钱粮,并重新夺回被削减的权势。许得起他们,也就自然有了支持。只是一切还都要小心,萧烨多年的清洗已经让所有敢出口气的人都闭了嘴。说不定还没转身就被人卖了换钱。
而终于,苦等苦熬苦耗了十年,那属于未来的一盘棋已然布好了子,等得就是韩易之和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有了韩易之,才有了起兵的名号。不论是为正为邪,若无个可以撑起的名头,总难以有真心之人追随。所谓真心之人,便是绝了口气也要将萧烨扯下皇位的人,或者还有那么一些,希冀能够看着韩易之,也就是萧靖,代替他父亲踏上那天下无双的高位。
萧泽是,韩琪是,琴音也是。他们曾陪那人出生入死,曾看那人号令万军,如今他们希冀,至少可以看到那淌着相同血液的人走上通天之梯。
纵然权钱买得来人心,可最终要依靠的,还是那些痴傻的真心之人。
不同的,只有杨思远。他想要的只是还债,还他哥哥欠下的累累血债。
还有,还有……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韩琪……”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一一告知易之的。”韩琪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弹去顺着窗缝落到衣服上的雪花:“如果没什么事,我这就去见易之了。”
韩琪的身影消失在了掀开的门帘外,杨思远的视线被那露出的一片灰白之色截断了。
“韩琪……”
幽幽一唤,在房中兜兜转转,还是跌入了那盆冰凉的炭烬中。
下卷 第十三章
耗费了十年;等到了韩易之。又按捺了五年多,一个绝佳的机会终于浮现。
萧烨立国后的第十五年,龙虎王萧泽荡平西北三大叛乱属国,扩疆土二十五城之巨,使边疆百姓不再受外族侵扰,特此宣召,进京受封。并且,在剿灭西北最后一大属国—瀚明国时,竟然救获了当年苍琅之变中失踪的皇子萧靖及当年一等护卫韩琪。据悉,当年韩琪护萧靖一路逃亡,躲避七皇子残部的追杀,后不甚被瀚明国潜入的奸细劫持。只是瀚明国不明萧靖的身份,便冲做奴隶,一囚就是十五年。特此,萧泽协其侄萧靖一并上京,参拜当今圣上。
以上,便是苍琅之变后,最惨烈的一场内乱的开端。
只是事实上,这不过是外人所记录的罢了。任谁都知道,这一场看似平淡的开端之下,埋藏着多少算计揣测,拉锯制衡。为的,只是那至高无上的位子而已。
杨思远说了,这日子动不得,一旦决议,就决不许变数,不许游弋。原因在于,身经百战的萧烨也决不是个傻子。萧烨向来的宗旨是先下手为强,就算背上多难听的名号,那也可以等等再用别的方法抹平。
一旦有任何关于萧靖的消息,那么萧烨唯一会做的,就是先除了萧靖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杀兄弑弟的事情都做过了,死个侄子有算得了什么。
那么,只有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萧靖的存在。唯一能够制衡的,只有权。那三个属国并非一日就拿下的,萧泽花了十年多,先慢慢吞并周遭的小部落,在将他们挨个吞下。而所有发向京城的消息,都被替换成了周遭属国叛乱肆虐边境。有杨思远和那掌握最大消息脉络的“熙”在,真的假的,不过是由他们决定的。
萧泽一下子吞并了三个属国,加上他原本的封地,手里握着的地面几乎快要赶上萧烨小半江山了。那么萧泽报上来的消息,他如何压得?
萧烨能做的,就只剩下请萧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