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宫墙作者:清霜洗阶





  碧翠竹叶如帘幕般在眼前拉开,水汽朦胧的林子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柳心从来不知道这片竹林竟是如此深,遥遥望去碧绿一片,平日里也少有宫女内监前来,仿佛是忌讳着什么似的,任由偌大的林子中碎叶落了满地。此时雨后,遍地都弥散着清爽的味道。
  绕出竹林,清风湿雨间,柳心望见一座并不甚大的宫殿。
  仿佛已经是建了很久,斑驳的砖墙,爬满青苔的石阶,微微枯朽的树木,无不宣告这座宫殿的陈旧安宁。楚天青忽然放缓了步子,极为小心地沿着那青苔石阶踏上,风拂着男子清俊的面容,发丝轻扬。
  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他如此宁静而寂寞的神情。
  细微的光线如蝉翼般飘满男子肩头,他背对着她,略微地昂起头,仿佛是在感受着宫殿古朴安宁的气息。她走得近些,可以看见男子柔软纤长的睫毛似是挂着淡淡的水迹,有什么晶莹透亮的东西,稍纵即逝。
  “这是……哪里?”她抬起头,深褐色的木质门匾上“静安堂”三字娟秀飞扬。
  楚天青推开吱呀做响的铜门,一股淡淡的木香扑面而来。
  “这是朕母后生前的住所。”楚天青一掀长袍在中庭的台阶上坐下,示意柳心坐到他身边。
  她皱了皱眉,“可是我听闻太后娘娘才华出众,锋芒毕现,垂帘听达数年之久,怎会住在这等简朴的宫中?”
  环顾四周,无论是桌椅床榻还是廊柱画梁,均是雕刻的简单精巧的图文,虽雅致,却称不上华丽。
  “垂帘听政,那不过是时局所迫。”他简短一句,周身萦绕着有尘土味道的风,楚天青笑了笑,“那时候我还小,知道自己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着实兴奋了一阵。父皇并没有几个儿子,母后又是得宠正妻,自小来教导我的师傅都是天朝最有才华的文士。御笔挥毫,撼动晴川,男儿当如是!只是,我一直看不懂,为何母后面上会有那样无奈的神情……”
  他歪过头朝她笑了笑。
  “后来等到朕登基,母后垂帘听政,明眼望去仿佛全天下都尽在掌控之中。”他抬起头,远方的天空尽是灰蒙蒙一片,“可是很久朕便发现,手中御笔与一根朽木也无甚区别,那象征帝王权利的玉玺更是形如空物。”
  有轻小的水滴顺着屋檐流淌,悄然坠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肩头。
  “母后向来好强,拼劲力气也要帮朕征得天下……记不得多少次母后在堂上与权臣争锋较量,那些话题让朕如坐针毡,然后朕便发现,很多东西是师傅与书本无法交给朕的,只有慢慢地熟悉,用最锋利的外壳将心完全包裹,才有可能胜出。”
  “只是,还未等朕熟悉一些,母后便薨逝了……”心底最伤感的地方被触及,他反而淡淡地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雪,又像是春尽时节枝头最淡白的那一朵梨花,柔软而敏锐,只戳得心头发痛。
  “这天下是朕的,即使倾尽所有,朕也绝不后悔。”
  他声音低沉,忽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柳心连忙轻拍他的背,楚天青自己拿帕子掩了,将女子白玉般的手握于掌中。
  “……嗯?”柳心蓦地脸色绯红,随后惊呼道:“你……你发烧了?”
  男子的手掌烫得吓人,指尖却是冰冷冰冷的。
  她连忙探他的额头,果真一片滚烫。
  第六十一章 流光容易抛(下)
  他微微后仰错开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笑。 ——这么说,方才他咳嗽的举动并非服药所致了?
  柳心心中歉疚,有点不敢直视他深黑的眸子,“那个……皇上,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她反手扣住他五指,试图将他从台阶上拉起来。雨后的空气清凉湿润,只怕会冻到他。
  “不打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楚天青忽然眨了眨眼。“啊……”柳心惊呼声,只觉得一股拉力下身体撞撞跌跌前倾被他抱了个满怀。抬眸便是男子璀璨如星的深眸,楚天青一脸坏笑,她忽然就很想咬他一口。
  “……”用手推他,岿然不动,柳心气得只瞪他,楚天青依然满目悠然,兀自偏着头看庭中碧树簌簌摇摆,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挣扎与拥抱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楚天青才微微缓解了力度,柳心迅速从他怀中跳起来。
  ——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她早就有心上人了呢……
  “好了,回去吧。”楚天青笑道。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会带着她走到母后的旧居来。往常,他都是在闲暇只是独自步行到此,静静地坐在青苔满布的台阶上回忆往事。庭中空寂,时间仿若静止,风从耳畔轻快地游走,如同谁温柔的呼唤。
  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不同于宫廷的清傲气息吧?
  虽然冷漠,却十分特别。
  “随朕回去。”他轻声道,柳心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挽过他的胳膊,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很快召来太医,一番诊脉,说是皇上昨日感染风寒,煎了汤药来请楚天青趁热服下。
  男子侧卧在龙塌之上,整座寝宫弥散着龙涎香的熟悉气息,柳心“恩”了声将药碗接过来,琉璃色小勺舀起汤药在唇边试了温度。“柳儿真是体贴。”他有意无意地笑道,“看不出你还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柳心看着那太医颇为诧异地抬眸望了自己一眼,又迅速低头。
  “皇上说笑呢……”她尴尬道。
  ——今日他是怎么了?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莫非是病中脑子糊涂?
  服了药,楚天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锦被覆在他身上厚厚一层,仿佛要将男子苍白身躯完全遮挡。柳心为他放下帘帐,转身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楚天青双眸紧闭的模样——他的睫毛很长,肤若白玉,嘴唇泛起一点淡淡的粉红,望上去柔软而无辜。
  “……也是个可怜人。”她叹了声,身为帝王,是不是永远无法拥有那种寻常人触手可得的温暖?
  刚绕过寝宫中央半人高的鎏金熏炉,抬眼便望见个小内监急急忙忙冲过来,门口候着的陈德福连忙低声喝道:“做什么呢》慌慌张张的!别惊了皇上和清荣华!”
  “陈公公……”小内监满面焦急在陈德福耳边说了些什么,向来沉稳的内监总管变了面色。
  “什么?竟然出了这等事……?”陈德福回头望了望那明黄色帘帐,皇上此时身体欠安,究竟要不要禀报为好?
  “怎么了?”柳心上前道。
  “清荣华……”陈德福迅速道来。
  方才的小内监来报,涵妃娘娘用过午膳后腹痛难忍,太医诊断之后大惊失色,说是娘娘的膳食中被人下毒,好在中毒并不深,开了药方连续服用十几日便能彻底清除。此事重大,连着皇后与贤妃都惊动了,后宫一干宫嫔更是齐齐聚到景秀宫探望。皇后震怒,立即将涵妃身边一干宫女内监抓起来审问,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竟隐隐问出祥婕妤下毒的意思。
  “祥婕妤?”柳心惊道。这半月来云祥被楚天青冷落,一直在镜罗宫禁足思过,莫非是她性子倔强咽不下胸中闷气,硬是要将涵妃毒害以泄心头之愤?
  “此事重大,还是将皇上叫醒为好……”话未说完,却见一袭挺拔身影已经到了面前。
  “朕都听到了。”楚天青只披了件锦毛披风,“都随朕去景秀宫看看。”
  “是。”陈德福躬身道,“皇后娘娘已经把祥婕妤召过去了,只是祥婕妤性子犟,言语激烈将皇后娘娘都……”
  楚天青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朕知道。”他一甩宽袍大步往前,柳心怔了怔,“皇上,你还是……”话说半又咽回去——楚天青仿佛是早有预料一般,出了这等大事都不见慌乱。莫非……是他的意思?
  来不及细想,已经随楚天青快步往景秀宫走。
  “给皇上请安。”
  满殿嫔妃齐齐屈膝,皇后快步上前迎着楚天青坐在正座上,一指殿中傲然挺立的锦衣女子,“皇上,你也看到了,这祥婕妤见了本宫都无动于衷呢!”
  “云祥?”楚天青皱眉,皇后向来和善,此番如此震怒,定是云祥言辞太过失礼。
  “皇上,臣妾一直有在宫中好好反省思过,根本不想惹事,今日被急急忙忙召来,皇后劈头盖脸就是责问臣妾为何要在涵妃膳食中下毒。”她站得笔直,毫不示弱向皇后瞪去,“后宫人这么多,为何单单就怀疑臣妾》人人都说皇后娘娘和善大度,臣妾看来,也不过是个对异族女子有偏见的世俗之徒!”
  “给本宫住口!”皇后气得发颤,“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云祥一声冷笑将掌事宫女挥开,“你敢!”
  皇后怒目圆瞪,云祥分好不让,大殿登时一片紧张。“好了,都给朕停下!”楚天青终是出声道,看贤妃站在一旁,“贤妃,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贤妃款款上前,皇后这才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皇上不知,中午的那会儿涵妃腹痛有多难受,几乎是整个内苑都惊动了。”她的声音温柔和缓,“诊断出事中毒后,皇后娘娘立即将涵妃身边宫女内监、连带御膳房碰过这道菜的下人都换出来问话,一切未出差错,只有在传菜的时候,有个镜罗宫的小内监来过……”
  “是啊,”陆淑荣接口道,“臣妾们立即遣人去查了,谁知那内监胆小,这道事情败露便在传召途中自尽了,只在他的屋子中翻出一小包毒粉,与涵妃娘娘膳食中发现的一模一样。皇后娘娘又召来与他同屋子的另一小内监,问了半天,说是昨晚他被祥婕妤召去密谈,回来只是心事重重……”陆淑荣说到这里便止住,任由听着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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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往事已成伤
  “祥婕妤……此事是真的?”楚天青转向她道。
  云祥再也无法在他眼中找到一丝温存,男子眸色漆黑如常,澄清如湖面。他句句冰冷,带着探究的意味,仿佛她是个恶毒的罪人。
  震怒中,她的理智荡然无存。
  “是真的,又如何?”云祥冷笑道,“所有的事情这般巧合,只要是稍稍聪慧的人都知其中有诈。”她冷冷扫过殿中众人,“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心心念念就是想让我从巅峰摔下来,只是,就算今日之事真的是我所做,你们又能怎样?!”
  她是滇南作为誓盟送入天朝后宫的礼物,就算犯有大错,只要天朝一日与滇南交好,楚天青就是不能亦不敢杀她的。
  柳心微微向唐荣华颔首,唐荣华会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
  柳心疑惑,若今日事情不是楚天青的意思,亦不是云祥公主真的怀恨下毒,那么,便是其他嫔妃趁云祥不得宠之时陷害了一把了?
  接触到晏流苏不经意瞥来的视线,柳心蓦地一震。
  “……”晏流苏垂着眼帘,只将唇角勾出高深莫测的一弧。
  险招?
  柳心暗地帮晏流苏捏了一把冷汗。楚天青何许人了,只要他有查的意思,真相迟早要浮出水面,眼看晏流苏目前也算得宠,实在犯不着下如此大的赌注嫁祸祥婕妤。
  “好好好,祥婕妤果然有本事!”楚天青冷笑出声,“杀你?朕自然不会如此,滇王一片诚心,怎能因为你的不知礼数就坏了天朝与滇南的盟约。朕本来还对你颇为怜惜,谁知你心思不正,前番争宠不算,居然还妄图毒害朕的涵妃,实在纵容不得!”
  云祥的面色一点点泛白。起初,在听见他说“对你颇为怜惜”时,她几乎已如干涸泉水的心头又有水面东西情不自禁地涌出来,然而他的眼神如此冰冷,将她最后一丝希望也打得粉碎。
  “皇上发落便是。”云祥一敛裙摆跪下,再不去看男子近乎完美的面庞。
  楚天青声音冰冷:“祥婕妤歹毒,言行无状,本应贬去冷宫,看在滇王一片诚心与天朝交好,从轻发落。降祥婕妤为正五品嫔,若非重大节日不得踏出镜罗宫一步……”
  “谢皇上恩典!”云祥重重叩首。
  “请太医继续照看涵妃,朕先回金龙殿了……”楚天青话未说完便轻咳起来,柳心连忙上前挽过他。“恭送皇上……”众宫嫔齐齐屈膝。
  “……都各自散了吧。”皇后淡淡扫过大殿中央的云祥一眼,“祥嫔回宫后可要好好思过,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还望祥嫔仔细斟酌。”
  唐荣华笑道:“祥嫔向来聪慧,自然会很快悟出其中道理的。”
  晏流苏插嘴道:“皇上想得真是周到,重大节日允许祥嫔踏出宫门,臣妾们就有机会再见到祥嫔惊人舞姿了。”
  “何止舞姿惊人,祥嫔的服装也是天朝少见呢……”薛荣华捂着帕子笑。
  云祥静静望着青白色地面,头顶的声音交杂混乱。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唯独唇边冰冷的笑意还持续着。她并不抬头,直等着身旁的声音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