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宫墙作者:清霜洗阶





  已经收了好几日,小婢女早耐不住性子,“娘娘不知,这是在唐大人私宅呢,那日娘娘肩上有伤身子又虚,唐大人好不容易将娘娘救回,寻了处安静地方供娘娘休养。唐大人说娘娘身份特殊,整个屋子硬是重新整理了一番,好些摆置都是新添的,这屋子后还有一大片竹林,长得郁郁葱葱的,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那婢女不过十五六岁,俨然还是个孩子。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主子还需要休息。“娘娘,奴婢炖了些清淡的粥,您要不要用些?”她小心翼翼地瞧着柳心脸色。
  “不用了……”背过身,静静凝望着床板上雕琢精美的图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小紫。”
  “……小紫么,我问你,除了我之外,唐大人可有救什么别的人回来?”
  “没有呢,那日唐大人满身是伤的,怀中只抱了娘娘一人。”
  “是么……”她自嘲地笑了笑,还奢望什么呢,她不是这种认不清现实的人啊!“你下去吧,我还想休息一会儿。”
  “是,奴婢就守在门口,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唤一声就成。”
  “嗯。”
  很轻的关门声,却已足够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断。
  柳心缓缓从榻上坐起,靠在枕上打量着屋中的摆设:这是间较为宽敞的屋子,床榻前设有一面黄玉屏风,其后是上好檀木制成的八仙桌,屋角燃一只半人高鎏金熏炉,紫烟袅袅升腾萦绕。整座屋子各处都拉着曼紫色帷帐,层层相罩,右侧妆台上搁着七八只簪子,旁边摆放一叠衣物。
  ——不得不说,唐奉业安排得甚为妥当,连熏香的味道都是她素来喜欢的。
  推开窗,只见一丛青翠欲滴的碧色,柳心淡淡一笑,出屋沿着那林间小径走了过去。
  唐奉业的背影出现在竹林尽头。
  正值夕阳西下,晚风吹拂着西边的云霞在他身上投下绚烂的光影,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她看见唐奉业弯下身子,将一束白菊放了下去。
  ——这才注意到,唐奉业正对着一座衣冠冢,仿佛是新设的样子。
  “唐大人,你这是在祭拜谁呢……”柳心笑着上前,他转过身,让她看清了那冢上“慕松寒”三个字,笑容登时僵在唇边。
  “……唐大人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望着他。
  唐奉业叹了口气:“娘娘,那一日慕将军的情况您也看见了……身负重伤,又在叛军层层袭击之下,就算是武艺盖世也难全身而退……事后我遣了属下打探消息,他们说……”柳心的面色逐渐苍白,唐奉业顿了顿,终是没有再说下去。低头,凝望着那束纯白清香的菊花,“娘娘,请节哀。”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她静静地跪了下去,长久凝视着石碑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唐奉业陪着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柳心平静地道:“唐大人,你信不信,有些人注定只能相爱而不能相守?”
  风拂着她乌黑长发,女子一双清眸溢着平和的光,让他禁不住微微地错愕。
  “娘娘,请节哀……”他不懂为何她没有悲痛欲绝,然而这样出人意料的平静却令他不安。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形容狼狈,身负重伤缩在她寝宫衣角,硬是被她拖出去问话。而后,他很快见识到了这个女子的不同寻常,不论是面对楚天青时的宠辱不惊,还是静观宫中暗潮汹涌时的那份淡定,她冷静的好似没有感情,即使是在痛失心上人之后,还能这样站在衣冠冢前神色淡漠。
  “我始终不信。”
  她转过身,清瘦的身影逐渐隐没在竹林中。
  
  第一百零六章 终究覆水东流去
  盛夏,即使走在清幽安静的竹林中,整个人还是被一片灼热包裹。
  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宜怀念的,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悲伤、再多的痛苦,也难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阳光照的人心生慵懒,暖暖的风将乌发吹得飘起来,然后忍不住驻足,坐在塘边观赏那些新绽的荷花。
  白皙的面容在阳光下隐隐透明。
  一坐便是近两个时辰,没有人会上前打扰,柳心靠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头顶是被树叶分割成无数块的天空。一朵云,两朵云,不紧不慢地飘着,自然而温柔。
  ——恍若谁唇边的笑。
  漫无目的地耗完整个上午,然后回屋,前厅有准备妥当的午膳。
  有时唐奉业会前来与她一同用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她便执着玉箸在旁边边点头边听。
  那日攻破皇宫之后,楚天青迅速号令各地兵马反扑,以京城为中心,将广陵王余党一网打尽。远观之全国陷于一片战火中,静观之则是楚天青不动声色将兵权财权尽数拢于掌中。
  大战的帷幕揭开之后,年轻的帝王终于撕下那层孱弱的面具,决绝果断,用兵如神,亲自领兵直插江南地区,不出半月已将失地收复。而他的五位皇兄亦是各显神通,长达三年的守孝时光非但没有磨去他们领兵熟练度,反而更激起了大好男儿驰骋江山的豪情壮志。
  在平定广陵王叛乱之后,楚天青趁势西下,汇合四十万大军之力,旨在一举攻入西番。怀想当年天朝建国之初,一直于西番处于对立局面,双方数十年来大小战事逾百,却大多数处于势均力敌状况。有人断言,承佑帝楚天青定是要一洗数十年恩怨,将西番完全归于天朝版块之下。
  朝堂上,韩家余孽与广陵王旧部仍有作乱,均被一一处置,楚天青毫不留情面,牵连范围远超出世人想像。
  而在皇宫攻破之时殉节的妃嫔宫女统共百人,高位者如皇后谢幼棠、婕妤沈婉容、荣华薛凌霜等,均予以加封厚葬于皇陵。整座皇宫血流成河,上好汉白玉砖石上残存的血迹硬是耗费了三日才清洗完毕。楚天青出征,皇宫重建工作便尽数交予谢正德——在痛失爱女又经历大败之后,素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骤然苍老,握着手中所剩无几的兵权,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终于与寻常百姓一样,每日专注于建筑雕梁,再不问朝事,仿佛要将仅剩的精力都投入进皇宫重建中去。
  夏去秋来,日月更新,望眼江山尽是一番更迭景象。
  “我说……你为何一点也不伤心?”那日,唐奉业终是忍不住问她。
  悠悠然放下玉箸,柳心睨着他道:“你指什么?”
  “明知故问。”私下相处,两人说话完全不拘于身份地位,唐奉业看着柳心若无其事地捏着茶盏抿过一口,不禁追问道,“对于慕松寒的死……你当真全然不在乎?”
  “我在乎。”她抬起头,眼中是坦然的光,“可就算我在乎、我伤心欲绝,又能怎样呢?离开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难道我要活在失去他的悲痛中永不翻身?”早在第一次失去他时,她的确绝望过,然而时间终是缓慢冲淡了刻骨的悲伤,让她学会安然。重逢,欣喜;失去,也不会因此变得不完整,他们本来就是孤单的个体,在相逢的那一刻绽放过耀眼的光辉,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用一生去珍藏。
  “……话是没错,只是……”唐奉业讪讪道,只是,她未免也太平静了一些吧?
  “对了,我已经向皇上禀明你在我处之事,待到皇上凯旋回朝便会接你回宫。”末了又听得他道,“除了陵山那批宫嫔,后宫中的宫女嫔妃可谓所剩无几,今年的选秀可有得忙了呢。”
  “嗯……”她淡淡勾起唇角,果真,转眼间已是三年。
  正想得出神,胸口忽然一阵气闷,柳心捂着心口用力地咳了数声,好不容易缓过来。唐奉业看她一眼:“忘了跟你说,今日午后会有医者来为你看诊,虽说是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医术可是不同寻常。”
  “你让她隔着屏风诊脉即可,我不喜欢生人。”
  “也行。”唐奉业知道她好清静,简单应了便放下玉箸出去。
  午睡方醒,果然听见门外响动声,柳心支起身子,隐约望见一个娇小而陌生的人影。
  “娘娘还未醒来,你还是在外面多等一刻吧。”是小紫的声音。
  “不碍,让她进来。”柳心道。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少女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屏风那头,小紫伶俐地替她搬了张凳子,又走到榻前扶着柳心坐起。“娘娘说了,只隔着这屏风切脉即可。”
  那娇小的女医者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掀开木匣,让小紫将一截红线系在柳心腕娘娘上。
  “好生诊脉,切勿怠慢了。”小紫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红线微微颤动,少女春笋般的指尖轻轻点着长线,而另一头,柳心腕上亦不住地晃动。
  “可看出什么来了?”柳心笑道。
  “娘娘乃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导致气闷不畅。”
  “此话错了,本宫并无任何事烦忧。”
  “娘娘痛失珍重之人,难道不该哀愁?”
  “既然已经失去,更应该让自己放宽心境不去多想,以免失去更多。”
  “娘娘即将回到毕生的囚笼,难道不觉得忧虑?”
  “繁华堆砌的是寂寞,却亦是多少人追求一生的恢宏。”
  “那么……”松开红线,那个小小的身影缓慢站起来,“娘娘对诸多事全然不知,如此混混沌沌地过了许久,难道不会烦恼?”
  “不错,本宫正为此事苦恼。”
  柳心忽地由床榻上坐起,甩手将外袍披在肩头,下床,绕过那屏风。
  “胭脂姑娘,好久不见。”
  正对着少女清澈的双眼,柳心笑吟吟道。
  待女医者离开已是一个时辰后。
  “五味子、黄芪、太子参各三钱、生姜两钱……”小紫捏着那方子看了一会,“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药庐。”
  不久便熬好了,柳心捧着白瓷小碗慢慢地抿着,汤药并不苦,涌过喉头漫山一阵暖意,放下药碗,“小紫,今日唐大人可会再来?”
  小紫想了想,道:“说不准,仿佛是西边战事挺激烈的,唐大人这几日都忙着政事。”
  “你去跟唐大人说,本宫有事找他,请他抽空过来一趟。”
  唐奉业果然忙碌,足足等了三天,才在晚膳时看见他风尘仆仆地过来,连官服都未来及换下。“什么事啊?”他兀自在桌边坐下,取过盏子就喝,柳心一手将他打落:“别动,那是我用过的。”
  “……计较。”唐奉业眼神示意屋中婢女退下,另取了茶盏,“这么急着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无甚重要的,只想向你打探下皇上的近况。”
  “哦?”他掀了掀眉毛,“我以为,你对皇上全然不在乎。”
  “以前不在乎,可现在么……”她慢条斯理地道,“松寒已经不在,我能依仗的只剩下皇上一人。既然是要回到那宫中去得,何不让往后的路更顺一些?”
  他有些错愕,“……你果然不同寻常。”唐奉业深深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捕捉到什么别的东西。
  “唐大人可看够了?”她淡淡道。
  “……皇上亲征,身边并无宫嫔陪伴。随着宫殿的修复进程,陵山别宫的嫔妃将于今日返京,礼部已经将今年选秀的画像送入宫中,只等贤妃娘娘回宫替皇上筛选。”
  “哦?选秀的事不等皇上归来再定?”
  唐奉业摇头笑道:“你当西征是这么容易的?我计算了一番,要等大军凯旋归来,差不多也该开春了。叛军攻入之时内苑大半宫室被毁,画屏宫也不例外。听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要替你重新修建一座宫殿,到时候予以晋封再风风光光迎你回去。”
  “何时能修建完毕?”
  他略一思索:“两个月吧。”
  又是两个月过去。
  天气渐渐凉了,满园黄金化作零散翩跹的蝶,深秋时节的长空最是澄碧,不见浮云,几行大雁呈人字形掠过。远山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恍若谁的画笔轻描淡写地那么一勾,墨色轻泼,清新而隽永。
  一艘装饰得甚为华丽的画舫悠悠划过湖面,清风吹拂着纱帘,依稀可闻画舫中传来丝竹之声。
  女子白衣翩然站在船头,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仿佛是在全心享受着清风拂面的感觉,静候一旁的紫衣婢女不敢打扰。陪她站了一会儿,另一名婢女在那紫衣婢女耳畔说了些什么,紫衣婢女蹙了蹙眉,轻声上前道:“娘娘,唐大人请您快些回去,宫中迎接的人就快到了。”
  游湖的兴致所剩无几,“嗯,知道了,你去吩咐船家将船开回去。”柳心道。
  碧波微漾,画舫由湖心穿过,以绵延远山为衬,很快隐没在视线中。
  刚刚回到宅子便听说宫中的人来了。柳心走出屋门,只见大队的銮仪卫并羽林军浩浩荡荡候在外面,为首者穿一身红褐色宦官袍,双眉微垂,神情含笑——正是陈德福。
  “娘娘,好久不见。”陈德福轻声道。柳心微微一笑:“陈公公别来无恙。”
  再看时陈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