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宫墙作者:清霜洗阶





  “娘娘,好久不见。”陈德福轻声道。柳心微微一笑:“陈公公别来无恙。”
  再看时陈德福已然正色,双手恭恭敬敬奉上一叠正红礼服,霞帔深青为质,织金云霞凤文,另奉九翟冠、玉革带、玉花采结绶各一。柳心双手接了,又见陈德福展开一卷明黄,道:“贵嫔慕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贤德淑慧,勤谨奉上,特晋封为正二品妃,赐住蘅芜宫。钦此。”
  “谢主隆恩。”满屋的人齐齐跪下叩首,待柳心起身,陈德福收了那丝帛笑道:“清妃娘娘,回了宫后还要稍等些时日,待皇上班师还朝后方可正式册封。”
  “多谢公公。”柳心捧着那礼服回屋,小紫并另外两个婢女服待她换了翟凤礼裙。已是许久不着重妆,望着那镜中人珠钗耀眼、明艳绝伦,竟觉得有些陌生。在穿上礼服的那一刻,心底好像也有什么东西瞬间坚硬起来,柳心转身,宽大袖摆扬风,“起驾回宫。”
  翟凤肩舆在銮仪卫护送下浩荡而去,一道薄帘放下,青山绿水骤然隔断,柳心抬头望那城门顶端盘旋的七色阳光,琉璃瓦、朱壁宫墙,洗净了战火的痕迹,转眼又是一片昌盛恢宏。
  诸宫嫔皆在永乐宫等候,远远地便望见贤妃一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服立于殿门前,左右分别是陆淑容与唐荣华。晏流苏站得靠后,柔绢曳地长裙,小腹处已经明显隆起,身侧的李选侍安静地笑着。
  见柳心入殿,众人纷纷迎上前。
  “给贤妃娘娘请安。”柳心屈膝笑道,“各位姐妹好久不见。”
  经历了如此变动,每个人的面庞都多了些沉稳味道——她们是该庆幸当初自己去了陵山别宫,生生躲过这场劫难,而那些留在宫中的女子,几乎都在那场熊熊烈火中湮灭了痕迹。
  ——可是只是说过一句话,或是对视一眼便擦肩而去的陌生人,此番去了又来,却都已寻不着。这样空荡荡的感觉,就好似曾勾心斗角筑起一座座高墙,互不往来,心心算计,然而突有一日高墙后的对手瞬间消失,只剩下自己茫然地敲击墙面,耳畔唯有空旷的回响。
  第一百零七章 却道此生应不悔(一)
  闲谈一番才知,因着有孕在身,晏流苏已晋封为正三品贵嫔。这次劫难过后中高位悬虚,贤妃与楚天青略一商议,便册了唐圣语为正三品贵嫔,赐号“慧”,选侍李芸心晋封从四品婉仪。如此一来,正一品四妃尚有一位,正二品妃有一,从二品九嫔有二,正三品贵嫔有二,余下一些低位品级只等着选秀新人入宫再做考虑。而中宫之位暂虚,等楚天青还朝再册新后。
  殿中萦绕着缕缕茶香,环桌而坐,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片平静。
  很多东西,已悄然地沉淀了。
  “京城的天气就是比陵山冷些。”一阵风过,陆淑容拢了拢衣领道,“还不到十二月呢,我看着屋里差不多也该燃暖炉了。”
  “娘娘那里好歹还有嫣贵嫔陪着,嫔妾宫里可是冷清清的,一点儿气氛也没呢。”唐圣语笑道。自从李芸心晋封为从四品婉仪之后便搬离了流觞宫,再加上司空晓颜下落不明,偌大的宫室中只剩下唐圣语一人住着。
  贤妃淡淡道:“本宫也觉得冷清不少……”
  片刻的沉寂,待回过神来,又很快用别的话题一笔带过,像是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对了,今年选秀的画像已经送入永乐宫了吧?娘娘可看见什么国色天香的女子没?”晏流苏声音依旧悦耳动听,“皇上降选秀的事全权交给娘娘了,嫔妾们看着可羡慕呢。”
  “有何羡慕的?”贤妃笑道,“你这丫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晏流苏吐了吐舌头,笑靥如花:“嫔妾只是想,若是得了这选秀之权啊,定要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都折送回去……后宫姐妹们已是娇艳无双,再来些新人抢风头,嫔妾可真是要在这宫中郁郁终生了!”说话间,金护甲有意无意地拂过隆起的小腹,呈保护状。唐圣语睨她一眼,笑吟吟道:“嫣贵嫔有皇嗣可依,还担心什么呢?”
  柳心发现晏流苏在听闻此话后明显一震,很快用笑容掩了去。
  “清妹妹,”忽然听得贤妃道,“其实,皇上在选秀之权交给我时还吩咐了一句,说清妹妹最具聪慧i,选秀诸事还要清妹妹参考。既然妹妹已经回宫,近日就来我这里看看那些选秀画像吧。”
  “我?”柳心讶异道,楚天青将选秀的事情交给她,究竟是在想什么?
  淡淡瞥她一眼,贤妃安然笑道:“不必担心,皇上自有计较。”
  兴许是路上吹了冷风,回宫的当晚柳心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睡了三个昼夜才恢复些精神。修养了些时日,等到准备妥当往永乐宫时已经过去了十几日。
  早听见小内监通传,贤妃的贴身婢女引着柳心一路穿过回廊,直在光线明亮的书房停下。屋中摆置得甚是简单,想必平日里是给韶玉帝姬看书用的,此时贤妃正倚在桌前,双手推开一卷画像,仿佛是在欣赏。
  “清妹妹来了?”贤妃将柳心带到书桌前。
  只见桌上放了三只较长的木匣,各有十几卷画像在内,贤妃携柳心看了一会,皆是容貌美丽的女子。
  柳心对选秀要求并不熟悉,听贤妃的意思,宫嫔不仅要容貌秀美,更重要的是温柔贤淑,两人先选了二十多幅长相清秀的,再根据家世才貌细细讨论,这个工作竟是甚为耗时,等到筛选妥当,已是月上柳梢。
  遂在贤妃处一同用了晚膳,养娘携韶玉帝姬过来,那小小的女孩顽皮劲全然不减,一会儿嚷着要母妃为她拣菜,一会儿又说要将膳食端到走廊吃。想来是平日宠爱女儿惯了,贤妃温柔地拍拍韶玉帝姬的小脑袋:“茗茗,为何要端到廊中吃?”
  “母妃,今晚的月亮好漂亮呢!”韶玉帝姬脆生生道,“茗茗想去外面赏月。”
  柳心莞尔:“韶玉帝姬如此有闲情逸致,娘娘不妨准了。”贤妃无奈一笑,吩咐养娘替女儿端了几个爱吃的菜过去,在廊边设一只轻巧小几,让婢女好生照看着。
  谁料那丫头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唇边还有未干的油迹。“母妃,”她拽着贤妃的袖子,“门那边来了大批的人,吵吵闹闹好讨厌呢。”
  随即只见一个小内监猛地扑倒在地,身后跟随而来的宫女亦急急忙忙跪下道:“娘娘,嫣贵嫔动了胎气,好像是要生了!”
  “什么?”贤妃突然站起,“嫣贵嫔的孩子还不足八个月,怎会要临盆?”
  “奴才只知道今日午后贵嫔娘娘一直腹中不适,传了太医来看,也开了安胎的方子,不料晚膳时嫣贵嫔忽然胎动,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
  “娘娘,还是赶快过去一趟吧!”柳心急道,心中实在担忧晏流苏出事,两人速传了肩舆往翠微宫赶去。
  翠微宫南殿已是一片混乱,陆淑容手足无措在厅堂等消息,而内室几个太医围在床榻前忙碌,不时还能听见阵阵痛呼。
  “怎么回事?”贤妃向陆淑容道,“昨天不时还好好的么?”
  “嫔妾也不知道……”陆淑容虽是经历过生产的人,到底年纪轻些,听闻晏流苏难产已经急得不知所措。她不擅医术,只听得几个太医隐隐约约说什么“生不下来、怕是要雪崩,”焦急间也只有请贤妃娘娘过来出主意。
  “清妹妹,产房乃不洁之地,先勿进去。”看着柳心步履微急就要往内室走,贤妃连忙出声制止。上前将柳心拉回来,一同在楠木椅上坐着,“妹妹不用担心,有太医在,嫣贵嫔定会平安。”
  天色渐沉,柳心扭头望着殿外簌簌摇晃的树影,只见一盏微黄的纸灯笼缓缓移了过来。女子一身素雅的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身后只有两名宫女跟着,灯光映着她清丽的容颜,显得柔和而高雅。
  “晏昭仪?”贤妃微微一怔,“你也来看担忧嫣贵嫔?‘
  “……流苏是我唯一的妹妹。”只见晏流苏的贴身宫女从内室冲了出来,先施了礼才急急忙忙道,“我家主子说内室不洁,还望诸位娘娘不要进去,她自己心中有考量,不碍事的……”
  三人皆是满目疑惑,猜不出晏流苏为何不让探视。
  “晏昭仪,近来可好?”贤妃双目微垂,轻轻扳弄食指上一枚碧绿通透的玉戒指。
  “多谢贤妃娘娘关心,”晏云遥心思显然不在闲谈上,一边应着,一边忍不住往内室看,“流苏身子向来就不好,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柳心瞥过她一眼:“昭仪娘娘回宫也有一个多月了吧,怎会不了解自家妹妹的情况?莫非这些时日来都不曾过来探视?”
  “……有些事耽搁了。“晏云遥声音微微暗哑。
  柳心一声冷笑:“什么事如此重要?竟连自家妹妹的性命也比不上?”
  ——她依然记得那日晏流苏神色黯然,隐隐约约地跟她说起一些陈年旧事。看晏流苏的样子,对于这个唯一的姐姐是十分重视的,而晏云遥却始终不闻不问,只知维持着自己的云淡风轻。如果说晏云遥是因着对楚天青的绝望而隐退,这么决绝地丢下妹妹与家族不顾,未免自私。
  听得柳心的话,晏云遥面上只是隐隐掠过一抹难过,她并不反驳,只不时望向那面隔断内室的珠帘。交织辉映的灯光落在她纯白裙角。恍若一层绸纱,夜风将珠帘吹得叮咚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的啼哭声忽地划破了夜的寂静,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起身,见稳婆怀抱一只襁褓从内室中走出来。
  “贺喜娘娘,嫣贵嫔生下一名小皇子。”稳婆道。
  明黄色的锦被中,一个绵软小小的身子紧缩成一团,双眸紧闭,唯那柔长的睫毛在面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像是睡着了,肉嘟嘟的小手毫无意思地抓着被子一角。不时扭动下身子,换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他是那么小,那么柔软,仿佛只要微微用力就会弄疼他。
  贤妃将孩子抱在怀中,姿势甚为娴熟,逗弄了一番,向着晏云遥道:“晏昭仪,你要不要抱一抱?”
  晏云遥淡淡摇头,“嫣贵嫔如何了?”她转向稳婆道。
  “这……”那稳婆神色瞬间黯然下去,“方才太医说,母子只能保其一,嫣贵嫔喝令太医全力保皇嗣,这会儿,这会儿已经……”
 
  第一百零八章 却道此生应不悔(二)
  “清妃娘娘,昭仪娘娘,我家主子请您们二位进去。”晏流苏的贴身宫女由内室步出,双眼依稀有哭过的痕迹,“主子说,有一些话想单独说给两位娘娘听……”
  柳心与晏云遥并肩步入内室,偌大的屋子中只点了两排蜡烛,窗口拉着厚重的帘子,依稀可见蝶恋花纹样。内室无风,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然而却有一股更为浓烈的熏香硬生生将那股味道覆盖。柳心沿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地毯缓缓踏过,每走一步,心情便会沉重一分。
  有些不敢掀开那薄薄的帷帐,这样的时刻,总是害怕着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
  晏云遥坐在床榻边,“流苏。”她轻声道,帷帐被掀开,晏流苏面色苍白得好似一堆即将融化的雪。
  “你来了……”晏流苏向自己的姐姐笑了笑,随即望见柳心亦站在一旁,“柳姐姐。”
  “你……”话说一半,生生哽在喉中,柳心仓皇地别过头。
  ——印象中的晏流苏总是伶俐聪慧的,懂得审时度势,亦会利用时机谋取所需,她的容颜娇艳而明丽,恍若春日枝头绽放的花朵。她绽放得这样欢快,这样无可替代,所以柳心从未想过,她也会有凋零飘落的一天。
  “流苏……”上前抓住她苍白无力的手,柳心已经泪流满面。
  要说这深宫中能与她交心的,除了司空晓颜,便只剩下晏流苏了。这三年间,她身边的人们来了又去,见证过最美的舞姿,也目睹过最惨烈的消亡。她经历了太多,亦失去了太多,哪怕是一丁点仅存的温暖也舍不得放下。
  柳心的泪落在晏流苏的手背上,望着她哭泣的模样,晏流苏只是淡淡笑了笑。
  “姐姐,”转过头向着晏云遥,“若我想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这是你的决定?”晏云遥垂眸,微黄灯光中,帘帐上的投影清晰而柔和。
  “是,从知晓腹中怀着的是皇子时,我便打定了主意,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将他生下来。”晏流苏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如今朝野动荡,我们是晏家唯一的希望。一个孩子,一个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实在是太有用了……他可以为晏家吸引到更多的盟友,亦可以保证晏家不被人轻瞧了去。”
  “所以呢?”
  “所以,我要定了他。”她的笑容极为宁和,“姐姐,你可知道这七个月来我是如何过的?每日忐忑不安,不敢冒然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