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月之子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幻影原来只是一只悬在细丝上的蜘蛛扭曲的阴影。它垂挂的地点想必和光源十分接近,所以它的身影才会被放大投射在我前方的墙壁上。 
  像我这么神经质,实在不够资格当一个冷面杀手。或许是百事可乐里含的咖啡因起的作用。下回我要是杀了人呕吐,我得改喝不含咖啡因的饮料,才不会有损我杀人不眨眼的冷酷形象。 
  蜘蛛事件惊魂甫定之后,我赫然发现自己能够清楚地听见神父说的每一个字:“……痛,对,痛是一定的,而且会很痛。但是我现在已经把无线电发报机从你身上挖出来了,挖出来损毁,他们再也不能跟踪你了。” 
  我回想到杰西。平恩早先穿过墓园时手里握着的神秘仪器,他不时倾耳聆听仪器上发出的微弱讯号并阅读泛着绿光的显示荧幕,由此可知他当时正在追踪这只动物身上手术植入的无线电发报机。是一只猴子吧,是吗?可是又不全然是一只猴子? 
  “伤口不是很深。”神父继续说道:“无线电报机就埋在皮下脂肪底下,我已经把伤口消毒和缝合。”他叹了一口气。“要是我知道你听得懂多少就好了,假如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话。” 
  汤姆神父曾在日记里提到新一代的猴群不如第一代凶猛,他还誓言为它们的解放奉献己力。为什么要有和第一代猴子相反的新一代猴子呢?为什么要在它们身上安装皮下无线电发报机而后把它们释放到户外呢?这些猴子最初到底是怎么来的丁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很明确的是,神父扮演的是现代解放奴役制度者的角色,为受压迫的弱势族群争取权利,而他的公馆伊然成为地下解放组织的要塞。 
  当平恩到地下室找汤姆神父算帐的时候,想必认为这只猴子已经做完皮下摘除手术离去,他还以为追踪器侦测到的发讯号机早已不在这只猴子身上,其实,他的逃犯当时正在阁楼里休养。 
  神父的秘密访客发出低声呻吟,仿佛十分疼痛,神父用近乎和婴儿说话的语气煤谋不休地安慰它。 
  想到神父和平思正面冲突时脾气温顺的模样,我斗胆朝仅剩的几尺的路迈步前进,来到纸箱堆成的最后一道围墙旁边。我背靠着墙,膝盖微微弯曲以免撞到天花板。从这里,我只需要向右倾身转头,沿着南侧走到灯光来源的方向一看,就可以看见神父和那只动物。 
  我犹豫再三不确定自己是否该现身,回想起神父日记本里几篇怪异的日记,那些语气火爆、不连贯又神经质的文字,还有那反复两百次的“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或许他不是每次都和对待杰西。平恩那样温顺。 
  在霉味、灰尘和旧纸箱的气味之上,此刻又增添了消毒酒精、碘酒和消毒药水等医药用品的味道。 
  此刻,走道尽头的胖蜘蛛收起它的细丝,一溜烟地窜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张牙舞爪的身影在倾斜的天花板上很快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完全消失。 
  汤姆神父用肯定的语气安抚他的病人说:“我有消毒药粉和各种盘尼西林胶囊,唯独缺少有效的止痛剂,要是有就好了。不过,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苦难和折磨,不是吗?这一座洒泪之谷。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我向你保证,上帝会透过我来看顾你。” 
  神父到底是圣人还是邪魔?是月光湾少数仅存神智清醒的人士?还是早已疯狂到了极点的野兽?我无法判断。我没有掌握足够的事实,也不清楚他实际采取了什么举动。 
  我只能确定件事:即使汤姆神父神智清醒、处事正当,他内心已有大多乱哄哄的杂念,不配抱着小婴儿主持受洗仪式。 
  “我曾经受过一些基础的医疗训练,”神父告诉他的病人说:“因为找念完神学院接下来的三年,被派到乌干达传教。”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病人的回答,喃喃的声音让我联想到鸽子的咕咕叫声,不过又不尽然——倒像是鸽子的咕咕叫,混杂着猫眯自咽喉发出的呜呜叫声。 
  “我确信你不会有事的,”汤姆神父继续说:“不过你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上几天,这样我才能继续替你做抗生素治疗并观察伤口复原 
  的情形。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带着些许惆怅和沮丧的语调,他又问了一次:“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呢?“ 
  正当我准备向右倾身朝纸箱后偷看的时候,“对方”突然回答神父,对方,当我听到它发出声音的时候,我最直接想到的就是这个称呼法,因为它的声音听起来既不像小孩也不像猴子,甚至不像上帝创造的其他任何生物。 
  我整个人当场愣住,手指紧张地扣在板机上。 
  当然,它听起来还是有一点像很小的小女孩的声音,也有一点像猴子的叫声。总而言之,听起来跟每种叫声都有一点像,犹如好莱坞最富创意的音效师揉合人类和动物叫声合成的外星人声音。 
  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它声音的频率范围,语调的高低起伏,也不是它语气中洋溢的诚挚和情感。最让我叹为观止的是它居然具有含意。我听到的不单只是无意义的吱吱喳喳声。不过,当然也不是英语,当中不夹杂任何英文字;虽然我不擅长各国语言,但是我很确定那也不是外国语,因为它没有人类语言那么复杂。然而,它显然包括一连串奇怪音元粗糙组合而成的字汇,是一种原始而有力的语言沟通模式;它以极有限的多音节字汇配合紧急的语气滔滔不绝。 
  对方似乎气急败坏地想要沟通,连在一旁聆听的我,也被它声音中透露的渴望、孤独和痛苦深深打动。这不是我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感觉,它们跟我踩在脚底下的地板、背后堆叠的纸箱和我怦怦跳的心脏一样真实。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张望,对方和神父就忽然安静下来。我怀疑神父的访客长得什么模样,想必不同于一般的猴子,跟在南湾角骚扰我和巴比的第一代猴子长得不一样。就算长相和恒河猴类似,差别绝不仅止于邪恶的黄褐色眼睛。 
  假如我心中对即将面临的景象怀有任何一丝的恐惧,那也绝对和这只实验动物的长相恐怖与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满的情绪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必须极为费劲才能勉强吞咽。我害怕的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我自己内心孤寂和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这二十八年来靠压抑这些情绪换来的快乐人生会在刹那间功亏一整。我的快乐,就和任何人的快乐一样脆弱和不堪一击。对方声音里透露的那种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经令我锥心刺骨的渴望,这些年来,我用冷漠和封闭将它包裹成一颗珍珠;我生怕与对方四目相觑时产生的共振会将那颗珍珠震碎,让我再度变得容易受伤害。 
  我的心在颤抖。 
  这也就是我在面临人生挫折或失去至爱时,无法、也不敢表达内心痛苦和忧伤的原因。沮丧只会助长自怜,徒劳无功,我不能让自己沉溺在自怜当中,因为我愈去细想自己的各种局限就会愈钻牛角尖,到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里永远无法翻身。为了生存;我只好做个冷酷的家伙,面临亲友死亡的哀伤时,就用懦弱的外壳包裹住脆弱的内心。我可以尽情地表达我对生存的热爱,毫不保留地拥抱我的朋友,诚挚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会遭人蹂躏。但是在我父亲过世的那一日,我必须对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该死的话题保持谈笑风生的态度,因为我无法冒险——不能冒险——让自己从哀伤跌入绝望,最后陷入自怜,陷在充满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里无法自拔。我不能过度深爱死去的人。无论我内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记得他们、拥抱他们,我必须让他们从我心中走远,愈快愈好。 
  我必须在他们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开始,奋力将他们从我的内心推出去。同样的道理,我必须拿身为杀人犯开玩笑,因为我愈是认真长久会思考杀害一条人命的含意,即使对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我愈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别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恶的克里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爱或厌恶的对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如同所有陷于出生和死亡之间这阵暴风雨的人们,我没有能力为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改变,但求能为我深爱的人们做出微薄的贡献,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 
  现在是什么,而是我将来能成为什么,不在乎过去,只在乎未来,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为我带来生命中仅有的亮光,支持我继续蓬勃成长的朋友。 
  我不断颤抖,思索是否该转头面向对方,生怕会在对方的眼里看见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紧紧握住手枪,并非将它当作武器,而是当作我的护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驱除任何毁灭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顾一切,强迫自己采取行动,于是我向右倾身转头张望,却什么人也没见到。 
  这条沿着阁楼南侧的外围走道比东侧的走道宽敞,大约有八尺宽;木头地板上,一张被褥凌乱的狭窄床垫靠在倾斜的屋顶下方。灯光的来源是一盏圆锥形的铜制桌灯,电线连接到架设在屋顶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垫之外,还有一个热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面包,一桶水,几个药品罐和消毒酒精、绷带,一条扫叠好的毛巾,和一条沾了血迹的湿布。 
  神父和他的访客像是一溜烟转世投胎似的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当时对方充满渴望的声音导致我情绪激动得几乎无法动弹,但是他们静下来之后,我愣在纸箱尽头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分钟。而今眼前的走道里却完全看不到汤姆神父和访客的身影。 
  四周静悄悄的,我一个脚步声也听不到。除了环境中寻常的小杂音之外没有半点摩擦、碰撞,或木头嘎嘎作响的声音。我甚至抬头朝天花板的橡木张望,心想他们会不会像蜘蛛一样,用细丝把自己往上拉,然后把身体编成一团躲藏在屋顶的阴影里。 
  只要我尽量贴近右边纸箱堆成的围墙,我头顶上就有足够的空间允许我站直。陡斜的椽水从屋檐处向左延伸;在我头顶上角六到八寸的空间。由于防卫心态使然,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持半蹲的姿势。 
  灯光的亮度还不至于对我造成威胁,而且圆锥状的铜制灯罩恰好将灯光集中在背离我的方向,于是我大胆地走近床垫,把床边摆设的物品看个究竟。我用一只脚的鞋尖掀开毛毯,虽然我完全不确定会在下面看到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发现。 
  我不担心汤姆神父会下楼遇到欧森。其一,我认为他在阁楼进行的秘密工作尚未结束,再者,就算他真的下楼,我那只犯罪经验丰富的狗必然会聪明地找地方躲藏,不动半点声色地等候逃亡的时机。 
  然而,要是神父回到楼下,他可能会顺手将楼梯折好把阁楼的门关上,我或许可以用力把门推开然后从上面放下楼梯,但是难保不像撒旦和他的同伙被赶出天堂时般发出巨大的噪音。 
  与其继续沿着这条走道找到下一个出口,冒着半路与神父和对方正面冲突的危险,不如循着原路往回头走,我不断提醒自己把脚步放轻。高级的厚木地板上几乎没有空隙,而且由于地板不是用钉子固定,而是直接以螺丝拴在支撑地板的托梁上,因此即使我行过十分仓皇,走起路来照样安静无声。 
  当我在纸箱尽头一转身的时候,身材微胖的汤姆神父突然从我刚才站着偷听他们对话的阴影处冒出来。他身上穿的不是教服也不是睡衣,而是一件灰色的运动服,他满身大汗,像是刚跟着运动录影带做完健身操似的。 
  “你!”他一认出是我,就以严厉的语气对我大吼,好像我不只是克里斯多福。雪诺,而是刚从魔术师魔棒里迸出的妖魔鬼怪。 
  我心目中个性温和、乐观、善良的神父想必去了棕相泉度假,把公馆的钥匙交给他邪恶的双胞胎兄弟。他用棒球棍钝的一端用力戳痛我的胸膛。就算是XP侠也难逃物理定律的自然运作,这重重一击让我往后倾倒,跌到倾斜的屋顶下,一头撞在屋顶的橡木上。我没有限冒金星,不过倘若没有我詹姆斯。狄恩式的浓密头发做衬垫,我可能当场就撞晕在地上。 
  汤姆神父继续用棒球根戳我的胸膛,一边怒斥:“你!就是你!” 
  事实上,我原本就是我,我从来没试图撒谎,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你!”他掺入一股重新点燃的愤怒说。这一回他用该死的球棍用力顶撞我的腹部,让我忍不住弯腰,还好我有注意到他出手,否则下场会更惨。在他一棍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