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月之子





但愿是它声音中的凄楚让我也为之动容。任凭吹玻璃的工匠能吹出再暗的玻璃或再怪异的形状,都比不上它的哭声黑暗和怪异。 
  它显然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我只看出它的满腹哀伤似乎和天上的星星有关。然而,倘若狗类的视觉如众所周知般薄弱,它们应该看不清天上的星星,甚至根本看不见。可是,为什么星星会带给欧森这么深切的苦楚呢?今晚的夜色和之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啊。 
  尽管如此,它依然朝天空凝视,频频发出凄惨的低鸣,完全无视于我的呼唤。 
  当我把一只手放在它头上轻轻抚摸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一阵 
  颤抖传遍它全身。它猛然站起来,踏步走开,只从一段距离外默默回头看我,我敢说在那一刹那它对我充满怨恨。它依然爱我,毕竟它还是我的狗,它没有办法不爱我,但是它同时也恨我入骨。在七月温暖的空气中,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恨意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它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而盯着我看——没有一只狗能像它那样与人四目相觑——它会凝视着天空,有时候全身僵硬,气得发抖,有时候则显得分外脆弱,频频沮丧的哀鸣。 
  我跟巴比。海洛威提过这件事,他说狗类不可能具有很人的能力,也不可能经历像沮丧这种复杂的情绪,它们的感情世界就和它们的理性世界一样简单。当巴比知道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诠释没有错时,他气愤地说:“听着,小雪,如果你再继续拿这种新世纪残渣到我这里对我疲劳轰炸,那你还不如买一把机关枪打掉我的脑袋算了,总比让你这些无聊的小故事和白痴理论凌迟致死好过些,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圣方济也是一样——我当然也不例外。” 
  反正事实胜于雄辩,我知道在那个七月夜里,欧森对我是爱恨交加的,我也知道天空里一定有某种让它感到痛苦的东西,可能是天上的星星,天空的黑暗,抑或是它凭空想象出来的某种事物。 
  狗类有想像力吗?谁说没有呢? 
  至少我知道它们会作梦,我观察过它们睡觉的模样,看见它们梦见追逐兔子时踢动小腿,听过它们在梦中呜咽和叹息,或在梦中龇牙咧嘴对敌人发出吼声。 
  那天晚上欧森对我的怨恨并没有让我对它心生畏惧,相反的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恐惧。我知道它的问题不是脾气暴躁也不是身体疾病,而是心灵上的恶疾。 
  提到动物的心灵,巴比有本事对这个题目发表机智演说,他可以滔滔不绝地把这件事额三料四地说得天翻地覆,我可以替他收取门票,不过,我比较喜欢开一罐啤酒,向后往椅子上一靠,将这场秀留给自己独享。 
  总而言之,那一整晚,我一直坐在后院里和欧森作伴,虽然它可能不愿意我陪。它用怨怒的眼神看着我,时而举头对着高挂的天空发出如刮胡刀般犀利的嘶鸣,它不自主的全身发抖,在院子里不停打转直到天亮,最后它回到我身边,精疲力竭地格头靠在我腿上,它终于不再假我了。 
  就在破晓之前,我回到楼上的卧房里,这比我平常就寝的时间稍微早些;欧森也跟随我上楼。大多数的时候,每当它遵循我的规律就寝时,它会缩成一团睡在我脚边,但是那一次它出乎意料地背对着我睡在我身边,我轻轻抚摸着它壮硕的头和柔软的黑色毛皮,一直到它睡着为止。 
  我自己一整天都睡不着,躺在床上想着紧闭的百叶窗外灿烂的炎炎夏日,天空就像一个倒放的蓝色瓷碗,沿着碗的边缘有鸟儿自在地飞翔,那是白昼的乌儿,我只在图片里见过。还有蜜蜂和蝴蝶。白天的影子清晰鲜明,夜里的影子永远比不上。甜美的酣睡无法将我渗透,因为我的脑海里盛满了苦涩的渴望。 
  而今,将近三年之后,当我再度推开厨房的门来到后面的阳台时,我只希望不要看见欧森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今晚,它和我都没有时间为心灵的创病疗伤。 
  我的脚踏车停靠在阳台上,我牵着车走下台阶,把车推到正忙着挖洞的狗儿面前。 
  院子里的西南角已经被它挖了半打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洞,走在当中,我必须十分小心以免扭伤脚踝。在后院那四分之一的草坪上被连根拔起的草,和被它掘起的泥块到处散落了一地。 
  “欧森。 
  它没有回应,它继续疯狂地挖个没停。 
  唯恐被它前爪铲起的泥土溅到,我保持安全距离地从旁边绕到它正在挖掘的洞口前方。 
  “嘿,老兄。” 
  狗儿还是埋着头,一边挖一边把鼻子栽到地上猛嗅。 
  这时晚风乍歇,皎洁的满月就像孩童飞走的气球一样高挂在树上。 
  头顶上,夜鹰俯冲、翱翔、盘旋,在空中捕捉飞蚁和早春的飞蛾,发出“拼一拼一拼”的鸣叫声。 
  看着欧森不停地埋头苦干,我对它说:“有没有找到好吃的骨头啊?” 
  它停止挖洞,可是依然对我不理不睬。它慌张地嗅着新翻过的泥土,泥土的味道连我都闻得到。 
  “是谁让你到外面来的?” 
  可能是萨莎带它到外面来如厕,不过我相信她事后一定会将它带回屋内。 
  “是萨莎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就算让它出来胡作非为的人是萨莎,欧森也不会出卖她。它不敢正眼瞧我,怕被我识破真相。 
  它放弃挖掘的洞,又回到前一个洞,嗅一嗅,然后又开始动工,仿佛试图与中国大陆的狗同伴联络。或许它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动物具有敏锐的直觉,萨莎稍早也这么说过。或许拼命挖洞只是欧森发泄内心哀伤和紧张情绪的方式。 
  我让脚蹬车轻轻横躺在草地上,在正忙着挖地洞的欧森身旁蹲下,伸手抓住它的项圈,稍微使劲强迫它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的眼神不像是星光灿烂的黑色夜空,倒像是饱受蹂躏的黑色泥土,深途而神秘。 
  “我还得到一些地方办事,伙伴,”我对它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它发出低吟,扭着脖子回头凝望四周坑坑洞洞的景象,好像在说它很不情愿将这个杰作半途而废。 
  “明天早上我要留在萨莎家,我不想把你单独留在这里。” 
  它忽然竖起耳朵,不是因为听到萨莎的名字,也不是因为我说的只字片语。它从我紧抓项圈的手里强而有力地扭转身体往屋子的方向看。 
  我一松开项圈,它就冲过后院,然后在还不到后面阳台的地方忽然停下来。它站着一动也不动,聚精会神地仰头聆听,神情十分警觉。 
  “有什么东西吗,小子?”我低声问。 
  尽管万籁俱寂,从距离十五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我几乎听不见它低沉的吼声。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把屋内所有的灯光关掉,现在每个房间里都没有灯光,留下黑漆漆的一片,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阴森森的鬼脸贴在窗玻璃上。欧森显然察觉到有人在附近,因为它开始从屋子倒退。突然间它以猫的敏捷一跳转身,朝着我快跑过来。 
  我连忙扶起脚踏车。 
  欧森尾巴下垂,两耳平贴地从我身边一溜烟跑到后门口。 
  我相信动物的直觉,毫不迟疑地跟着欧森冲到后门口。与我一般高的银白色西洋杉围篱环绕住宅的四周,连后门也是西洋杉做的,下扣式的门闩模起来冷冰冰的。我静悄悄地把门闩向上拨开,低声咒骂转动时嘎嘎作响的门轴。 
  门外是一条密实的泥土小径,夹道两旁一侧是成排的房舍,另一边则是狭长的尤加利老树。我以为冲出后门时会在外头遭遇歹徒埋伏,结果小路上半个鬼影子也没有。 
  由这里往南,也就是尤加利树丛的后方,有一座高尔夫球场,紧邻的是月光湾酒店和乡村俱乐部。星期五晚上的这个时间,从高大的树干之间放眼望去,整座高尔夫球场严然像是一片波涛汹涌的黑海,而远处酒店窗口琥珀色的灯光则让人联想到一艘永远航向大溪地的豪华邮轮。 
  往左走,沿着小径上坡可以直通市中心区,路的尽头是圣相纳天主教堂附属的墓园。往右走,可以沿着小径一路下坡到沿海的平地。 
  港湾和太平洋。 
  我调整脚踏车的变速器,沿着上坡往墓园的方向行驶,沿途弥漫的尤加利树香气,不禁让人想起火化炉明亮的窗口,和躺在担架车上香消玉殒的美丽少妇。欧森跟在单车旁大步慢跑,酒店里的签歌乐舞穿越高尔夫球场隐约传来,在我左侧某位邻居家中忽然响起婴儿的哭声,我感觉到口袋里沉甸甸的葛浴克手枪,在我头顶上夜鹰正用它那削尖的嘴喙捕捉迷失的昆虫。刹那之间,所有的生和死都受困在这片天地之间。 
  我想和安琪拉。费里曼谈一谈,因为她在答录机里的留言似乎透露着隐情。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事实的真相。不过,我必须先拨电话给萨莎,她一定在等待父亲的消息。 
  我来到圣柏纳塞国,这是我最喜爱的地方之一,在灯火通明的都市里,这里就像一处黑暗的避风港。六株橡树如大柱子般支撑着枝叶交错形成的屋顶,树荫下的墓园静悄悄的行列分明就像图书馆的陈列;一排排的墓碑则像极了书架上摆设的书籍,每一本书上都印着被生命书页除名的死者姓名,他们或许已经在别处被人们淡忘,但是在这里,他们永远都会被记得。 
  欧森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闲晃,边走边嗅松鼠的气味,它们白天的时候会跑到坟墓附近捡拾像实。欧森不是喜好追踪猎物的猎人,而是试图满足好奇心的学者。 
  我摘下夹在皮带上的大哥大,开机键人萨莎的行动电话号码。 
  她在电话响第二声时就接起电话。 
  “老爸走了。”我说,话中的含意不是她能够完全明白的。 
  先前,在父亲病危时,萨莎便已经表达过她的哀伤之情。而此时,她虽然极力克制,但是她难过得有些哽咽的声音还是逃不过我的耳朵:“他……他是否走得很安详?” 
  “没有经历什么挣扎。” 
  “他那个时候人清醒着吗?” 
  “嗯,还好我们有机会踉彼此道别。” 
  勇者无惧。 
  萨莎说:“人生真没意思。” 
  “这只不过是人生的游戏规则罢了。”我说。“若要参与这场比 
  赛,我们就得同意有一天退出竞赛。“ 
  “还是很没意思。你人还在医院里吗?” 
  “没有,我在外面闲逛,四处游荡,试着消耗一点体力。你人在哪里?” 
  “在车上。正要去宾奇小吃用餐,顺便在那里准备今晚节目的台词。‘他再过三个小时就要上广播节目。”或者我可以选择外带,然后我们找个地方一起用餐。“ 
  “我其实不是很饿。”我坦白地告诉她。“我晚点会去找你。” 
  “什么时候?” 
  “明早你下班之后就回家,我会在那里等你。我是说,如果方便的话。” 
  “好极了。我爱你,雪人。” 
  “我也爱你。”我回答。 
  “这是我们的小暗语。” 
  “这是事实。” 
  我按下键盘上的完毕钮,将电话关机,然后将它夹回皮带上。我骑着脚踏车驶出墓园,我那四只脚的同伴也紧跟在后,只不过似乎不太情愿离开那里,它满脑子都在想松鼠。 
  到安琪拉。费里曼家的路上,我尽可能抄小路,这样一来不仅可以避开许多车辆,路灯也比较稀疏。遇到没有选择非得穿过重重路灯的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猛踩踏板。 
  欧森始终忠实地配合我的速度前进。它的心情似乎比原先快乐许多,在我身边大步向前奔跑,看起来比我黑夜里投射出的身影还要黑。 
  我们从头到尾只遇见四部汽车。每一次我都得眯着眼睛撇开脸往旁边看,避免和车灯迎面相对。 
  安琪拉住的那条街地势较高,她那栋迷人的西班牙式住宅四周都庇荫在花季末到的木兰花树下。我看见前面的房间里都没有开灯。我从旁边没有上锁的侧门走入一条围满了花丛的凉亭式走道,凉亭的两侧和拱顶上爬满了茉莉花。夏季里,五片花瓣的小白花一簇簇地盛开,花架上就像垂挂了层层白色的蕾丝般娇艳。在这个早春时节里,嫩绿的枝叶在风车状的花朵衬托下,显得格外生意盎然。 
  我忍不住深深吸人茉莉花浓郁的芳香,正当我品味花香的同时,欧森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将车推出凉亭来到屋子后方,我把车靠在支撑骑楼屋顶的其中一根红木柱子上。 
  “提高警觉。”我叮咛欧森。“要强,要狠。” 
  它唤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任务完全了解。或许它真的能听懂我的话,不管巴比。海洛威和那些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