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灯
“听我说,奎因,而且不要阻止我。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可不可以在半小时内到五十四号码头来与我会合?北河这边。”
“当然可以。”
索尼嘀咕了一些话,听起来荒谬得像是“感谢上帝”!接着又急促地说:“带着行李,得待几天。记得带枝左轮,一定得带左轮,奎因。”
“我知道了。”埃勒里说着,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等柯勒妮亚号,今天早上泊岸。我跟一个叫做莱纳的人在一起,莱纳医生。你是我的同事,懂了吗?表现得严肃和万能,不必友善,不要问他——或问我——任何问题,而且也不要使你自己被套出什么话。懂了吗?”
“懂了,”埃勒里说道,“但不是很清楚。还有其他的吗?”
“替我打电话给安。告诉她我爱她,跟她说我还要好几天才会回家,不过你会跟我在一起而且我很好。然后要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跟克劳福说明。”
“你的意思是连你的伙伴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但是索尼已经挂断了。
埃勒里将听筒挂回去,皱着眉。这比奇怪还要更奇怪。索尼一向是个标准的公民,一个成功的律师,过着无懈可击的私生活,法律的执业生涯则是枯燥、没什么刺激的。竟然老索尼会牵扯上神秘事件……
埃勒里快乐地吸了口气,打电话给索尼太太,语气力求坚定,然后塞了一些衣服到袋子里,慎重地装填了他的警用点三八左轮,草草写了个纸条给奎因警官,便冲到楼下去跳上计程车,赶到五十四号码头时刚好快了三十秒。
索尼非常不对劲,埃勒里立刻就发现了,甚至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律师身旁的胖子之前。索尼缩在他的大外套中,活像在茧中夭折的蛹一样。从埃勒里上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几个星期里他好像老了好几岁。他平时光滑的脸颊现在布满了零乱的胡子,甚至他的衣着也没有整理。当他握着埃勒里的手时,他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解脱,对一向深知索尼的自信和沉着的人来说,几乎有点感伤。
但是他只不过说了:“哈罗,奎因。我们要等的时间比预计的还要长。要不要跟赫伯特·莱纳医生握握手,医生,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埃勒里简短地说,碰一下那个人肥厚的戴手套的手。如果他要做个万能的人,他想着,他也应该是粗鲁的。
“一个惊喜,是吗,索尼先生?”莱纳医生以埃勒里从没听过的低沉嗓音说道,声音从他的胸膛隆隆地发出,就像雷声的回音一样。他那小小的紫色眼睛非常非常地冷漠。
“一个令人愉快的惊喜,我希望,”索尼说道。
埃勒里捧着双手点烟时看了他的朋友一眼,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赞同。如果他敲到了正确的音调,他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出了。他把火柴丢开然后猛然转向索尼。莱纳医生半是疑惑,半是有趣地凝视着他。
“柯勒妮亚号在哪里?”
“检疫中,”索尼回答,“船上有个人病得很重,因此其他旅客通关也就有麻烦。这需要好几个小时,就我所知。我想我们该到等候室去坐一下。”
他们在拥挤的房间里找到位置,埃勒里把他的袋子放在两脚之间,并调整他的姿势使他能够捕捉同伴的每一个表情。在索尼强自压抑的兴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而在胖医生身上还有更恼怒的气息,这强烈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爱丽丝,”索尼以正常的声调说着,仿佛埃勒里知道爱丽丝是谁,“或许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不过那是麦休的家族特征,我从席维斯特身上就看出来了,是吧,医生?不过,老远从英国跑来,到了门口却被挡住,这也着实令人气恼。”
所以他们是要等爱丽丝·麦休,埃勒里想着,一个从英国搭柯勒妮亚号来的爱丽丝。好个索尼!他差一点笑出来。“席维斯特”显然是个年长的麦休,爱丽丝的一个亲戚。
莱纳医生的小眼睛盯着埃勒里的袋子看,礼貌地说着:“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吗,奎因先生?”那么莱纳并不知道埃勒里要跟他们一道——不管他们要上哪儿去。
索尼在宽大的外套里扭动,像一堆干枯的骨头般沙沙作响:“奎因是跟我一起来的,莱纳医生。”他的声音脆弱且带着敌意。
那个胖子眨眨眼,他的眼睛陷在松垮的半月型皮肉之间:“真的?”他说,相形之下他的贝斯声音柔和多了。
“或许我应该做个解释,”索尼突然说道,“奎因是我的同事,医生。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案子?”胖子说道。
“法律上的用语。我没办法拒绝他要——呃——帮我保护爱丽丝·麦休利益的好意。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吧?”
这是一个不共戴天的游戏,埃勒里感到确定了。有个重要的东西有危险了,而索尼这个死脑筋决心要维护它,不论是用武力或是诡计。
莱纳厚重的眼睑垂下来,把手掌搁在胃上。
“不会的,当然不会,”他以真诚的语气说着,“见到你真是快乐不过了,奎因先生。或许,有一点意外,不过令人欢欣的惊奇对人生和对诗歌都是一样重要的,嗯?”说着他轻轻地笑起来。
埃勒里听出了医生的话的出处。他突然想到两者生理上的雷同之处:在那一层一层的脂肪之下有个铁石心肠,在那长长的头盖骨下面则有着聪明的脑袋。他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像一只大章鱼,懒惰又迟钝,特别是对四周事物漠不关心。漠不关心——没错,埃勒里想着,那个人是那么遥不可及,模糊又暗淡,像是空旷地平线上的暴风雨。
索尼以疲倦的声音说道:“我们是不是该吃午餐了,我饿坏了。”
到下午三点时埃勒里觉得又冷又累。几个小时紧张又小心的沉默把他推向不可知的陷阱之中,这就足以使他保持警戒。每当有危机浮现或是有危险由未知的角落里出现,他通常会有感觉,有种非比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他们站在码头看着柯勒妮亚号巨大的船身慢慢接近时,他咀嚼着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努力收集到的情报。他现在非常清楚这个叫做席维斯特·麦休的人已经死了,他是个偏执狂患者,他的房子是在长岛几乎难以接近的荒野之中。爱丽丝·麦休,毫无疑问,一定正站在柯勒妮亚号的甲板某处焦急地望着码头,是死者的女儿,自孩提时即与父亲分开了。
而且他把莱纳医生也放进这个谜团里了。这个胖子是席维斯特·麦休的异父兄弟。他也担任了那老人后期疾病中的医生。这个疾病和死亡似乎都是最近的事,因为他们用鲜活的语气提到了“葬礼”。此外在幕后还有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莱纳太太,以及一个古怪的老妇人,她是死者的姐姐。可是到底这秘密是什么,或者说是什么使索尼感到不安,埃勒里想不出来。
客轮终于在码头泊岸了。船员四处乱窜,哨音响起,踏板出现了,旅客成群地走出,随之而起的是呼啸声和拥抱。
好奇心爬上莱纳医生的小眼睛里,索尼则发着抖。
“她在那里!”律师哑着声音说道,“看了她的照片我到哪里都认得她,那个戴棕色无边帽的苗条女孩!”
索尼急忙迎上去,埃勒里急切地端详那女孩。她着急地望着人群,高挑迷人,动作优美、有弹性,五官细致、和谐,相当美丽。她的穿着是如此简单普通,使他眯起眼睛。
索尼带着她一起回来,轻轻拍着她戴了手套的手并细声跟她说话。她的脸庞发亮而且有活力,她的脸上有一种自然的欢乐之情,因此埃勒里确信,不管她面前有什么神秘或悲惨的事,她一定都还不知道。不过同时她的眼睛和嘴巴也有一些征候——疲劳、紧张、忧虑。他不能指出确切的成因——这使他感到困惑。
“我好高兴,”她用有教养的声音说着,强烈的英国口音。接着她的脸庞转为庄重,她由埃勒里望向莱纳医生。
“这是你的叔叔,麦休小姐,”索尼说道,“莱纳医生。另外这位先生,很抱歉,不是你的亲戚,埃勒里·奎因先生,我的同事。”
“喔,”女孩说着,转向胖子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赫伯特叔叔,这多么奇妙啊。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如此地孤单。你对我来说是个传奇,赫伯特叔叔,你和莎拉姑妈还有其他的人,那现在……”她有点哽咽,她抱着胖子亲吻了他肥胖的脸颊。
“我亲爱的。”莱纳医生庄严地说,他的一本正经让埃勒里想到犹大。
“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父亲——父亲怎么样了?这样说感觉……很奇怪。”
“麦休小姐,你不认为,”律师很快地说道,“我们应该先陪你通过海关吗?现在已经晚了,而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长岛,你知道的。”
“岛?”她的眼睛睁大了,“那听起来好刺激。”
“呃,不是你所想的——”
“原谅我。我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傻瓜。”她笑着说,“我完全听你的吩咐,索尼先生,你的信非常亲切。”
当他们走向海关时,埃勒里故意落后一点以便能好好看看莱纳医生,可是那庞大的身形却像怪物一样深不可测。
莱纳医生开车。那不是索尼的车,索尼有一辆崭新的林肯轿车,而这只是一辆勉强可用的别克轿车。
那女孩的行李绑在车后及两侧。埃勒里对行李的稀少感到很惊讶——三只小皮箱和一个小小的随身皮包,难道这四个可怜的容器装满了她所有的财产?
坐在胖子的身边,埃勒里竖起耳朵。他没怎么注意莱纳医生所经过的路线。
后座上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索尼用一种不祥的声调清一清喉咙。埃勒里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常常听到法官发出这种清喉咙的声音来宣布最后的判决。
“我们有些伤感的事要告诉你,麦休小姐,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伤感?”那女孩喃喃地说了声,“伤感?喔,该不会是——”
“你的父亲,”索尼以难以听闻的声音说道,“他过世了。”
她叫道:“啊!”细微无助的声音后她陷入沉默。
“我非常遗憾带着这种消息来迎接你,”沉默中索尼说道,“我们原本期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尴尬。毕竟,你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对父母的爱与孩提时代的接触成正比,若是没有接触……”
“这是一个打击,当然,”爱丽丝以暗淡的声音说道,“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名字罢了。如同我写信告诉你的,我还在学步时期,母亲就离婚带我到英国去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父亲,而且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没错,”律师低声说道。
“如果我母亲不是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我或许能对父亲有多一点儿了解,但是她去世了,而我的亲戚——她的亲戚——在英国……约翰舅舅去年秋天也死了,他是最后一位,从那以后,我就是孤单一人了。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我好高兴,索尼先生,我不再感到孤单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真的感到快乐,而现在——”她停下来望着窗外。
莱纳医生转过头和蔼地微笑着说:“但你并不孤单,亲爱的。除了我本人之外,你还有莎拉姑妈和米丽——米丽是我太太,爱丽丝,当然你对她一无所知——还有一个年轻强壮的小伙子叫做凯斯在此工作——开朗的小伙子。”他轻笑,“所以你看你不会缺少同伴的。”
“谢谢你,赫伯特叔叔,”她低语,“我相信你们非常善良。索尼先生,父亲怎么会……你回信给我的时候你说他病了,可是——”
“他是九天前突然去世的。那时候你还没有离开英国,我打电报到你的古董店去,但不知怎地没联络上你。”
“那时候我已经把店卖掉了且四处奔波,买一些东西。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上星期四。葬礼……呃,我们没办法等,你知道。我当然可以打电报或电话到柯勒妮亚号上,但我不忍心破坏你的旅程。”
“这么麻烦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埃勒里不用看也知道泪水漾满她的眼中,“好高兴知道有个人——”
“我们都觉得很难过。”莱纳医生突然说道。
“当然,赫伯特叔叔。我很难过。”她默然了。等她再度开口时,似乎每个字都是勉强挤出来的,“当约翰舅舅去世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唯一拥有的美国地址是你的,索尼先生,是一个顾客给我的。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我相信一个律师能够帮我找到我父亲,所以我写了那么详细的信给你,并附上照片。”
“当然我们都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