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美贼 作者:帕斯卡尔·布吕克内






  不一会,斯泰纳夫妇和雷蒙走了,汽车开动时扬起一团雪雾。斯泰纳夫人的车仍停在车库里。

  于是,只剩下埃莱娜和我两个人了。埃莱娜决定睡一会午觉。到巴黎我们还要开6小时的车呢!奇怪的是,我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木屋的主人们都走了,我感到自由得有点奇怪。他们和我们发生了冲突之后,竟如此放心地把我们留在他们家里,不加监视,我觉得有点蹊跷。我来到一楼,楼梯“吱吱嘎嘎”、“噼噼啪啪”地响着。现在,声音大也没有关系了。屋里很静,只有大闹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和管道中“哗哗”的流水声。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违反了纪律却没有受到惩罚的孩子。我在客厅里欣赏着放在架子上的象牙小玩意儿:它们一定价格不菲。我拿起电话,线通了,但当我拨了巴黎家中的电话号码时,电脑录音却告诉我我家的电话坏了。我无所事事,不再寻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对我来说,一切都让人惊讶。

  我无意中来到二楼斯泰纳夫妇的房门前。他们的房间在屋子的另一头,前一天晚上雷蒙曾带我瞄了瞄。我悄无声响地潜入斯泰纳夫人的房间里。房间很庄严,像是僧侣住的。在一张浅木做的大书桌上,放着一台文字处理机、一包蜜饯、一小袋奶油巧克力圆糖,正如马丁·海德格尔①的《林中迷途》所描写的那样。一个旧八音盒放着一首矫揉造作的曲子,让人忍不住想哭。

  ①马丁·海德格尔(188…1976):德国哲学家。

  接着,我又去了斯泰纳的房间,他的床尽管已整理过,但仍然皱巴巴的。一双鞋子反着扔在地上。他的太太读的是哲学书,他房间的地上却堆着几十本最近几年的时尚杂志。有几页加了标记或打叉作了记号。五斗橱的一个抽屉开着,我刚好看到一些私人信件、发票和电费单。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想试试床垫的弹性。闻一闻枕头的味道,但没闻到斯泰纳先生特有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把在地毯下找到的几个硬币塞进口袋,然后回到客厅,再次察看书架和那些精装书。我真想把那些书占为己有,尤其是1875年出版的那本拉封丹的《寓言集》,那是个插图本。我抽了两本书,但书架太空了,看得出来,我只好又依依不舍地把它们放回去。

  最后,我来到了厨房,像昨天一样,厨房之大,让我感到惊奇。平底锅、炖锅、长柄锅闪着光亮,墙上按大小顺序挂了很多铜餐盘。自动化的家电和传统的厨房用具摆放得非常协调。草垫上有一个柳条筐,里面有十来个又圆又光滑的鸡蛋。两个像衣橱那么大的大冰箱面对面放着,发出“嗡嗡”的响声,如同白色的巨虫。我打开冰箱:里面放满了食物和新鲜蔬菜。放奶酪和牛奶的格子可与大酒店的相比。那里的东西简直可以吃上一个世纪。这些人一定是饿怕了。我摸了摸厨房操作台,那是用木头做的,有刀痕,但像是印上去的,光亮如新。这一切都具有浓郁的传统气息和法国外省古老的风格,只有高水平的仆人才能把它搞得这么出色。

  我打开了所有的抽屉,欣赏着摆放整齐的漂亮餐具和五颜六色的碟子、盆子,然后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惊跳起来。面包箱上面放着一个电话。我犹豫不决,电话响了很久,响了十来次才停住。当我抓起听筒时,我只听到忙音,那头没有任何人。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扇用锁锁上的木门上。雷蒙曾对我说,此门通往“老板”的私人空间。

  我想冒冒险。我的探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发现。不管怎么说,没有别人,谁也不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取下挂在钩子上的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发出“吱嘎”的尖叫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接了电灯开关:一个小小的平台,然后是一道石刻的阶梯,一直通到地下。阶梯高低不平,我不得不扶着栏杆,怕滑下去,我来到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地窑里,那其实是中心通道两端的一系列狭窄房间。装满旧衣服、破鞋、报纸的箱子一个叠着一个。远处,有一张木工桌,旁边有几个油漆罐和一些正在修理的家具。另一些小屋装有温度调节器。藏着几十瓶按产地和年代排列的红酒。通道尽头,有一个屋顶高一些的房间,里面端放着一个炉子,一个大肠似的东西布满了操纵杆和刻度盘,并露出一些管子和分支。地窑大得让我感到惊奇。板壁颤抖着,气喘吁吁,好像它也在消化。金属上渗出了细小的水珠。每个按钮都有一个标签,上面手写着相应的房间名。

  这就是“老板”的密室?分明是一个普通的杂物堆放处。雷蒙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感到很失望,想立即上楼。就在这时,我瞥见炉子后面好像有道微光从地面照来。整个地窑都是用来存放木柴的,但这道微光穿过了单独放在墙角的一捆树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捆树枝引起了我的好奇:它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房间?我大胆地(这种大胆现在还让我感到惊奇)搬开树枝,看见一块布满灰尘的毛织品遮住了一个中间有把手的铁门。我左右转动着把手,把手纹丝不动。这里又冷又潮,锁头也许锈住了。我继续弄锁,上下左右乱晃,又去摇门,门终于开了。

  眼前的景色完全变了。一条阴暗的小通道出现在我眼前,它坡度很缓,消失在黑暗之中。插进岩石中的板壁散发出湿漉漉的泥土味。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几滴冰冷的水滴在我的脑门上。一人高的地方,架着一捆电缆,接在一个自动开关上。一些可以说是方方正正的木头支撑着这条通道,就像是石头的纹理。我无法看清何处是通道的尽头。我的头顶压着数吨矿物质。我看到的已经太多了,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我正准备沿原路返回,突然,寂静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很轻很轻,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也许是滴水的回音,抑或是炉子的响声?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听见一些“沙沙”声和一些“嗡嗡”声。地底下传来众多的声音。我想走,但又听到了与刚才相同的声音,而且,这回还混杂着一个轻轻的哭泣声,从深深的隧道尽头传来。声音很小,但很清楚。我不是在梦中。我顿时毛骨悚然,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撞在铁门上,铁门弹在墙上,整个过道和泥水墙都震动起来。我正想跨过那捆木柴,脑门边响了一个轻轻的声音:

  “您迷路了?”

  这就像有人朝我的脑门开枪一样。我吓得跳到一边。

  “啊,我吓着您了?很抱歉!”

  杰洛姆·斯泰纳朦朦胧胧地站在我左边半明半暗的地方。他的呼吸向我脸上直扑而来。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敢肯定他黑色的眼珠正瞪着我。我想开口说话,但我像溺水者一样呼着气,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把抓住我的耳朵,让我跪在地上:

  “邦雅曼!看来,弗朗切西卡说得对,您不过是一个混蛋小偷!”

  我想抬起头来,但斯泰纳怒气冲冲的脸就在我头顶晃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逃票者。斯泰纳衣着古怪,他穿着猎人常穿的那种有流苏的皮衣,我的鼻子正好对着他的裤缝。他弯下腰来,我以为他要扇我的耳光,连忙护起自己的脸,但他把我扶了起来,松开了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他拧得疼极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搂住了我。我感到了他身上的体温。我们就这样搂了一分多钟,我差点要被他压扁了。在这个巨人身边,我觉得自己是如此孱弱。他用痛苦的声调,轻轻地说:

  “啊,不幸的人,您有什么必要打开这些门呢?”

  他粗糙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他哭了。他的手,手指长得要命,掐着我的背。他巨大的身躯痉挛得颤抖起来。

  “但愿您知道埃莱娜的半夜来临给我造成了什么影响!您要知道她重新撕开了我的什么伤口!上帝为我作证,我让你们离开这座木屋是完全有道理的!”

  邦雅曼·托隆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我的呼机响了。现在是凌晨3时15分。我恼火地抓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找医监。原来,刚送来一个企图自杀的年轻人,他本无表情。陪他来的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几小时前刚刚断绝关系。我不想管,把他打发给另一个医生。我低声地向邦雅曼道歉了几句,请他接着讲下去。

  主人流泪比打我骂我更让我害怕。当我能讲出话来的时候,我求他让我重新上楼。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来到刚才走过的通道。我浑身发抖,双腿发软,就像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斯泰纳强迫我跨过水洼,当天花太低时又压下我的脑袋。我们只需往前走。在一条漆黑的缝隙尽头,主人在一个凹进去的地方停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了一个,插进一个嵌着开关的箱子,打开了另一扇铁门。

  “欢迎来到我的密室!”

  我走进一个直接在地上挖成的房间,像是祈祷室,里面有一张用支架撑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录像机、一台电脑和一架电话机。电脑的荧屏亮着,把整个房间弄成一片蓝。刚才听到过的那种叹息声更清楚了,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斯泰纳去关声音和图像。这里好像是商店的监控室,东西都是东拼西凑的。墙上有一盏灯,灯杆可以扭动,但灯座没钉牢,已经脱了。屋里有许多架子,堆满了录像带和材料。斯泰纳让我在一张转椅上坐下,用不安的目光盯着我:

  “是您强迫我把一切都告诉您的!”

  “告诉我什么?我不明白。”

  “可您知道这里是禁止入内的。雷蒙没告诉过您吗?”

  “这是一个误会。我迷路了。您遇到我时,我正想上楼。”

  “一个误会?”

  他大笑起来。

  “您搜查我们的房间,差点抢劫书房,还打开了不准打开的门,在这地下历险。您把这些也叫做误会?”

  “啊,我知道,我很抱歉,我错了,但……我是好奇。我想更好地认识你们。事实就是这样。”

  他古怪地凝视着我,重新打开了录像机。屏幕上的图像起初模模糊糊的,有一条条杠:雪中的木屋,先是大门,然后是前厅和各间主屋。一想到斯泰纳能从这监视器中看到我和埃莱娜第一夜的情景,我吓得浑身发抖。他接了另一个键,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身影,在一个密封的地方,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们。

  “您刚才听见有人呻吟吧?”

  斯泰纳在我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他差点要用嘴咬我。灯光照在他的脑门上,使他的发根看起来红红的。他的头发是那么浓,那么密,银光闪闪的,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20岁时,我的头发就比他少,比他稀。

  “这些呻吟,邦雅曼,是那个被关在离这里几米远的地方的女人发出来的。”

  他的呼吸断断续续的。他把头发往后一捋,我看见他耳朵里的毛粗得像荆棘似的。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听得清他在讲什么:

  “一个女人关在附近?”

  “您知道为什么吗?至少猜一猜呀!”

  他的右眼皮跳起来,他焦躁不安。一阵紧张的抽搐使他的鼻子皱了起来。他抓紧拳头,低下眼睛,好像接下去要讲的秘密不能面对面说似的。

  “这个女人犯了一个错误……”

  我喉咙一酸,感到火烧火燎的。我不敢让他重复。

  “我说的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站起来,带着他的小圆凳,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关了录像机。我看不清他的脸了,只听到他的呼吸声和仪器的“嗡嗡”声。不见身躯,只有声音,我感到非常不满,因为它就像一个飘荡的灵魂。我应该当机立断,打断这些没完没了的叙述。我预感到,一旦听了他的话,我就要跟他同流合污了。

  “好奇者,您首先要知道,这里横跨瑞士和法国。边境就在500米远的地方。这座木屋自1941年起就成了抵抗组织的大本营。上杜和弗朗什…孔泰的游击队员们利用这个地方的特点(这里的奶酪很出名),在这里挖了一条地下通道,用来藏匿逃跑者,存放武器。有一条隧道应该一直通到瑞士,但直到1944年秋盟军解放了这个省时隧道才挖通。尽管有许多人告密,但不论是德国人还是自卫队却都没有发现这个地方。当时,人们采取一系列技术手段隐藏起它。木屋的主人是个左派组织的成员,大家都知道他是维希政府的同情者,这使得他避开了嫌疑。我跟您讲这些,是因为我本人6岁时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我父亲是个共产党员,也是当地的义勇军①首领。在送我们,我母亲、姐妹和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