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天下总有儿女对父母不屑一顾。拿亲情当理所当然。
大伯却是看得入神。
他当年是伯母身后一票疯狂追求者之一。不惜场场追随,大把撒金。待得抢到美人归,结婚多年,狂热依旧。
回去时后台被花海淹没,每人车上都分得一束花。
牧牧一路把花抱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左右拨弄。我吩咐她:“回去以后拿花瓶养起来,还可以放几天。”
母亲感慨:“你伯母才比我小了两岁,看起来真年轻。”
“妈,你也不差。”我说,“是你自己不肯化妆。”
她笑笑:“我化了妆也没她漂亮。”
到家时天色已黑。我匆匆洗菜淘米。
母亲挡开我:“我来。你去陪牧牧看电视。”
我走到客厅,电视里哗哗作响,牧牧已经蜷在沙发里睡着,似一团小猫。
孩子多么幸福,说睡就睡。
我关掉电视,拿走她手边花束,给她盖上薄毯,调暗灯光,蹑手蹑脚回到厨房。母亲正往锅里加水:“怎么了?”
“可能白天坐车太久,已经睡了。”
“那等晚饭做好再叫她起来。”母亲看我,“你要不要也去躺一躺?”
“我哪有那么娇贵。”
我将花拆去包装,放进花瓶,往里面灌一些冷水,丢半片阿司匹林进去,端去饭厅。
母亲剖了两条鱼,将脏物装袋打结,命我出去丢掉。
我提着垃圾袋出门,走出不远,猛觉前面路灯下有人影,抬头一看,正对上林徐晶亮亮的眸子,整个人顿时如被点穴,僵住不动。
“木小姐。”
他轻轻叫我:“我没有打你的电话……就送LUNA来了。”
我顺他手上看去,LUNA就牵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看我。
我许久才能开口:“谢谢你。”
他向我走来。
LUNA凑到我脚边,用自己身上白毛轻轻磨蹭我脚背。
“……木小姐?”
这脸,这眉毛与眼睛,这嘴唇,太像林兆。
我仰头看他:“你……走过来的?”
“噢,还好。”他轻松笑笑,“当作是遛狗,也不觉得远。”
他将LUNA的牵引绳交到我手里。
我听见自己声音:“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脚不自觉向前走。
他走在我身侧:“要出门?”
“不,去丢垃圾。”
我觉得自己四肢发抖,一个不慎便会跌下去。偏偏走得分外平稳。
一直走到斜坡下面。“那我走了。”他冲我笑,“再见。”
“再见。”
我呆呆站了许久,想起来去看时,他的背影已经不见。
我慢腾腾回到家里,牧牧已经被母亲叫醒,在餐桌上摆筷子。
“妈咪!”
我脱力靠在门口。LUNA迫不及待冲进客厅,直奔饭厅。
牧牧又惊又喜:“LUNA!”丢下筷子去抱它。
母亲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看满地泥爪印迹,不由叹气:“阿晓,快拿拖把来。”
她处理完地板,又忙不迭牵LUNA去洗澡,等终于可以坐下吃饭,连汤也凉透了。
我替她重热饭菜。
“LUNA不是被你留在那边吗?”她随口问,“谁帮你送回来的?”
“是林徐。”
“看来他知道他哥哥在和你谈恋爱。”
“他以前就经常给我们帮忙。”我说,“未必是因为林兆。”
蓦然想起来:是了,也许上次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我勉强放下心中重担。
夜里却梦见一场婚礼。我茫茫然分开人群走进去,穿着白纱的新娘正在抛花,不偏不倚直飞到我头顶上。还不待我伸出手去,花已经被别人抢走——我回头一看,真真要命:林兆穿一身新郎衣服,手里捧花,看着我。
他说:“木晓,我们……”
我吓出一身冷汗。
醒来后才想起那天在停车场,已经没有别的车在走,安安静静,林兆把手放在我手上,微微捏紧:“你做林太太。”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林兆已经俯身过来,热气一点点拂在我脸上。
他的身上有一种男性的清冽气息。压迫感明显。
我已看清他睫毛,电光火石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巴掌重重扇了过去。
我不由嘲笑自己:木晓,你不是以为自己并不怕井绳的么?
现在哪里还有脸面见人。能躲且躲才好。
我神思不定。生怕某个时刻手机响起,屏幕上便是林兆姓名。
隔日帮母亲一一拆了窗帘去洗。大桶大桶的水倒进去,洒上洗衣粉,任它上下翻滚。在洗衣机旁一守就是半天。
总算明白母亲为何洁癖愈发严重。人在心绪纷杂的时候,倘用单调低级的力气活来转移,可以得到片刻安宁。
窗帘过水便变重。我费力将它们一一抬到晾衣绳上,还要留心是否有边角垂到地上,以防前功尽弃。做得腰酸背痛。
从阳台下来,我揉着肩膀去洗澡。把热水调到最高一档,放满一缸,整个人躺下去。
热热的水波撩动我面部,将我与俗世隔绝。
我浑身放松。
忽闻牧牧敲门:“妈咪,外婆问你要不要吃酒酿汤圆。”
我只好从水里钻出来:“别做太多。”
不过隔绝了五秒钟。
我草草洗完出去。母亲将酒酿汤圆递到桌上:“刚才有你电话。”
我的心立刻漏跳一拍。
“是谁打来的?”
“陌生号码,我不敢接。”她努一努嘴,“你去看看。”
现在已经是九点多。应该不会是林兆。
我去看未接来电:这号码我从没见过。
“也许是骚扰电话。”
“好像不是。”她说,“响了两次。”
“熟人的号码我都存着。”
我只好坐下。
假如真是相识的人有事找我,应该还会打第三次。
谁知它再也没响过。
第十六章(下)
母亲比我惦记,次日在餐桌上说:“你该回个短信。说不定……”
我告诉她:“现在有一种设备,你选好号码范围,它就为你一一发送短信电话,骗人上钩。万一手机主人回电去问,正中人家下怀,不知不觉被骗走话费,还全不知情。”
“也有人伪装是机主子女,说自己欠人巨债,或者不幸得了重病,被车撞伤,一时来不及说清事情始末,拿钱救命要紧。后面附一个银行账号。做父母的当然心急如焚,赶紧汇钱过去,等发现是一场骗局,人家早取钱逃走了。”
母亲咂嘴:“现在的人也太没有良心了。”
“信息化时代,骗术也与时俱进。”我说,“以前公司里就有一个文员,以为自己哥哥出了车祸,被骗走两万,哭也来不及。”
“人心险恶。”
我收拾碗筷去洗。牧牧又犯困,母亲便带她上楼睡午觉。
猛听得外面有人按电铃。
我匆匆擦干两手去开门,外面已空空不见人影,黑色的雕花铁门下有一张雪白信封。
母亲在楼梯口问我:“谁?”
“可能是谁恶作剧。”我走出去,拿起信封,上面赫然四个大字:木晓亲启。
这并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寄来的信。我连忙拉开铁门,左右看看,不过几个周围住户在走动。
我捏着信封走回客厅。
拆开封口,一张巴掌大的照片掉出来,如秋日黄叶幽幽飘落。
我弯腰拾起。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亲亲热热搂在一起,各举一串烤肉,对镜头笑得开心。
背景是繁华夜市。照片下方有日期:X年X月X日。
距今不过一个星期。
那男人的脸已被利物刮花,但绝非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女人我却认得。
——沈珺。
我心中五味杂陈。
沈珺刚刚流产不久,竟然又有艳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与周宴轮流戴一回绿帽,不枉夫妻一场。
哈哈!实在可笑。
我将照片拿给母亲看。她戴上老花眼镜,吃一惊:“真是狐狸精。”
“也许流产让她大受刺激?”
“狐狸精变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狐狸精。”她脸上有鄙夷表情,“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问我:“这照片哪里来的?”
“不知道。”
“这个人以为你还在乎那个姓周的?”
“也许。”
“不管他。”她想起牧牧还在睡觉,压低声音,“我们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让他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才知道你当初有多不好过。”
“他才不会介意。”我收起照片,“我只是想——会是谁送这照片?”
“跟周宴有仇?”
“那也未必站在我这边。”
“希望你看见照片会高兴?”
“我怎么可能看见这张脸还会高兴?”
“现在的人真奇怪。”她说,“都做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了了之。
第二天中午又有门铃响。
我有预感是送信人。赶紧出去看时,门下放着一只雪白信封,人已不见。
里面果然还是一张照片。只是不如昨天的清晰,且离二人很远。像是私家侦探偷拍。
上面是一男一女靠在车边拥吻。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沈珺。她身上那件裙子乃是去年牧牧生日那天来幼儿园时所穿。我记忆深刻。
我还是把照片交给母亲过目。
她撇一眼:“那车不是姓周的车。”
“已经可以肯定她出轨。”
“还是没有看见送照片的人?”
“可能按了门铃就跑。连影子也见不到。”
“鬼鬼祟祟。”
她说:“你想出什么线索没有?”
我苦笑,“我的朋友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姓周的那边呢?”
“都是生意朋友。一个个财大气粗,谁会做这个?”
送照片的人比照片上的事实更具神秘性。
第三天我们有所准备。母亲在阳台上看,我在楼下时刻等候。
谁知等到日落,一个人也没有。
“奇怪,怎么不来了?”
母亲下楼问我:“亏我还准备了望远镜。”
“可能只有两张照片。送完就不送了。”
我只好去做晚饭。
做到一半,忽听门铃响,我与母亲对看一眼,几乎是跳起来去开门。
外面竟然站着舅舅。
“阿晓,你怎么回事?”他说,“脸这么白。”
不是送信人。我怅然若失。
母亲招呼他进来:“今天小宇回家了?”
“回来两天,后天又要出差。”
表弟在门口换鞋,叫我:“姐。”
我看看彭宇。记忆里的矮个子倒没有变化,只是型号涨了一圈。幸好继承舅舅相貌,憨憨厚厚,看着不觉讨厌。但我始终无法与他亲近。
舅舅一坐下便开始诉苦:“股市真发疯。我那里的货也大量积压,卖不出去,两边一起亏。”
母亲陪着笑笑,问他:“都吃饭没有?我和阿晓正在做晚饭。”
“还没有。”
舅舅看我:“阿晓,听说你现在手头……”
我一眼看见母亲使眼色。
“舅舅,你先坐一坐,我的菜还在锅里。”
赶紧退走。
母亲在厨房偷偷对我说:“他是来借钱的。”
“哦,那借是不借?”
“不是不借,是他现在脑子发昏,有借没还,我们的钱又不是从天下掉的。”她说,“想办法转到别的话题去。”
她去叫牧牧下来吃晚饭。
舅舅见她,愁眉苦脸的神色总算有些变化:“牧牧好乖。”
他说:“都说生儿子好,我就讨厌。我这个儿子,只会吃饭睡觉,还浪费我的钱。”
母亲笑一笑,不搭他话。
彭宇也足够倒霉,看着碗里饭菜不敢开腔。
“女孩子就孝顺,除了要嫁给别人,别的简直没什么问题。”
母亲道:“小宇已经二十六岁,也该结婚了。有没有找到对象?”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舅舅,嗫嚅:“有一个。”
母亲大喜:“好呀!快准备准备,没什么问题就结婚。”
舅舅突然暴怒:“那是个什么东西?妖魔鬼怪,黑眼睛,黄头发,鞋子的跟比筷子还长,肚脐眼都露在外面!”
彭宇浑身一哆嗦,不再说话。
母亲看我一眼,暗暗摇头。
“我和他说了,你什么条件,她什么条件,就是把眼睛长在脚上都不该找这样的女人。就算结婚,一年就有三百六十五顶绿帽子给你戴,你也高兴?”
牧牧也被吓到,怯怯看我:“妈咪……”
我连忙夹好菜给她:“没事,快吃。”
舅舅的注意力全在表弟的婚事上面,一晚不再提钱的事。直到送他出门,他还在说:“当年傻,真傻,生一个女儿多好?我就是没想到。”
母亲安慰他:“什么事都不会十全十美。”
他总算想起钱:“对,赚钱也是,你越想它就越……”
我招来出租车送他与表弟上去。
他临上车,对母亲道:“咳,我也想通了,有的东西,你越急,它就越来劲,就是不顺你的意。”
我与母亲目送车子远去。
母亲叹道:“你舅舅这几年不容易。”回头就走。
我与她爬坡上去,忽然看到门口有人影晃动。
“谁!”
我大喝一声,正要追上去,那人已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我赶到门口,只见门下又是一只信封。
“是,是男的!”母亲也追过来,大口喘气,“跑得比兔子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