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威胁呀!相机拍下来,洗一洗,说要送几张出去给人看,还要登报,他们一定怕了。”

“他们才不怕。”高的那个说,“真正怕的人,不会在街上故意让我们看。一定会分头坐车,错开时间进同一家酒店,假装只是去找朋友吃饭。”

两个人都沉吟了一阵。

矮的那个把酒喝完,先从亭子的座椅上起来,穿了鞋说:“走啦走啦,坐久了他们要找人的。”

“我们才出来多久?”

“你喝醉啦?都快半个小时了。”

“呵!我怎么会醉!”

高的那个便也站起来,喝光了酒,抬腿把鞋子勾了,撩起裙子,大大咧咧套到脚上去。

两个少女拿了酒杯往回走。林徐缩了脑袋,蹲到树丛更深处,大气不敢出。

不晓得怎么这样害怕。

等她们走远,他拍掉身上树叶站起来,心里忙着计算:今夜有哪几位宾客带了女儿来?

赶紧回去勘察。

再回到酒会现场,母亲正在到处寻他,压着火气说:“你去了哪里?”

“去洗手间。”

“骗谁呢,我刚去洗手间看过!”

他心虚地抿一抿嘴唇。

“快和我去你爹地那里,都等着你呢。”

母亲不由分说将幼子拉走,穿过人群,摆在光芒万丈的哥哥旁边。

他像往常一样闭嘴不言。

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反正焦点总在哥哥身上。他不过是陪衬。

但这是聚满了老狐狸的丛林派对,更何况成人最擅做场面功夫。有人立刻拍马:“这弟弟看来也非常聪颖,和哥哥不相上下!”

“哪里,哪里!”

“林先生、林太太真是有福之人啊!”

“哈哈哈!过奖,过奖。”

他自人群缝隙里瞥见一块裙角翩翩然飘过去,像是刚才见过的两个少女之一。顿时又心不在焉起来。

那人说:“我有一个独生女儿,倒是和你们这个大儿子年纪差不多——佩宜!佩宜!”

他眼睁睁看着那块裙角停下来,又向着这里飘过来了。

——是她!

多么巧合!

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那张夜色里遥远而朦胧的少女的脸,此时越来越近,就在他面前,奶白的肌肤,杏样的眼睛,嘴角微微向上翘,露着骄傲的笑。

她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他,又偏开去了。

“哦,董小姐!”

“林先生,林太太好。”

她行个礼,和他的父母握手,显得落落大方,一点不害羞。

“这个是林大少爷。”

林兆彬彬有礼地说:“还是叫林兆。”也握了她的手。

现在她终于正面看林徐了。

“林家的二少爷。”

他伸出手,鼓足勇气说:“我叫林徐。”

她的手像一片小小羽毛,从他的手心轻轻地撩过去,若有似无。还没抓住便不见了。

他愣了愣。

“林二爷!”她狡猾地笑起来。

一身脂粉气,好像书里衔玉而生的俏公子!惹得她想捉弄他一把。

他听得一头雾水,只直觉不像是什么好称呼,面上露出怯色来,不敢接她的话。

母亲羡慕地说,“董先生有这样一位千金,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我只有这两个儿子,现在觉得还是有一个女儿好。”

董佩宜觉得无聊,转而对父亲撒娇说:“爹地,丽莘还要叫我过去。”

“还要过去?你们每次见面都粘在一起!”

“我喜欢!以后爹地收她做干女儿,我做她的干姐姐,好不好?”

董先生哈哈笑着,挥一挥手,放她走了。

林徐猛然想起来:这位董小姐不是在亭子里说过么,“你爹地和我妈咪一起去逛街了”……眼前这位董先生身为她的父亲,遭到妻子背叛,还一直蒙在鼓里,真是太可怜了!

他始同情地看着他。

面前人却浑然不觉,说:“小女生性顽劣,不像你们这两位少爷,聪慧懂事……”

但脸上始终带着自得的笑。

回去后,他一直惦记这对父女,盼星星盼月亮,盼下次酒会快快来。

偶尔听父母闲谈时提起这位董小姐:“第一眼还觉得普通,越看却越漂亮了。”

他便得意。比说起自己还要自豪。

“可惜太活泼,不够稳重。”

“遗传!她的鼻子和嘴都像极她母亲。”

“奇怪,眼睛和下巴像谁?”

“有些传闻你不知道。听说有可能是……”

后面的他听不见。有可能是什么?

这真是一个谜。

他很快被家里送到国外去念书。

学校封闭管理,管得很严。他很少回家。

那几年他的学业全部是A,拿了奖学金,稍稍觉得有些扬眉吐气。等到毕业,家里的狗都还记得他,一进门来,通通扑在他身上,蹭一身狗毛。欢天喜地。

他赶回来过圣诞节。

圣诞节最美妙的不是白胡子老公公送给他的礼物,而是隆重的圣诞酒会。

酒会前他旁敲侧击,确定董佩宜也参加,把自己装扮得十分隆重地去了。

这一次兄弟两人都被同等重视,他不再是模样乖巧可爱的花瓶。

但他还是习惯闭嘴。

林家的生意朋友簇拥一起,夸他:“看这一个的面相,和哥哥一样,沉稳老练,潜力无敌!”

谁不爱听好话?父母都笑得年轻十岁,满面春风。

中途他又蠢蠢欲动,要偷跑去花园。

偷跑计策成功实施,然而花园不是每一次都有那样的精灵现身。他气喘吁吁寻了几个地方,奇怪,为何没有那两个女孩子?

他垂头丧气回到宴会厅,林兆找到他,拍着肩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不回答。

“怎么这样失魂落魄?”

他也不回答。自顾着走了。

林兆只得在他身后看着,正在出神,忽听耳边有人出声吓他:“啊哈,看中什么美女了?”

他连忙说:“哪里有什么美女?”

“喔,也对,在你眼里只有我算美女,是不是?”

那女孩子狡黠地挤眉弄眼,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

他很无奈地说:“董小姐,不要太风趣。”

“叫什么董小姐?”

“错错,我又忘记,应该是佩宜。”

“这才对。晚上我们出去兜风,你来不来?”

“有什么节目?”

“就是兜风呀!看谁的车够快!输的人请客吃饭。大家随便点。”

“这有什么好玩?”

“一个人不好玩,两个人才好玩。”她说,“我的男友里你最帅,带你去,她们会嫉妒得发狂!”

“可是晚上我还要工作。”

“少做一点有什么关系?你是少爷,又不是打工仔!”

林徐在里面拿了酒,回过头来,第一眼就看见哥哥和自己心里牵挂多年的少女在不远处说话。

她的手还搭在林兆肩上,个子高高,纤细的腰,彩衣鲜艳,唇红得似樱桃。比以前更美。

——两人竟然已经是熟识了!

他下意识闪躲到人群里。怕她看见。

手里的酒却险些洒在地上。

董佩宜还在纠缠林兆,说:“我不管,一点我准时开车去接你,听我的喇叭!”

林兆只好点一点头。

“滴——滴——滴——”

她学着喇叭声音,用细细的手指尖戳着他的胸口,猫一样眯着眼看他,像是挑逗一样,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就这三声,不许你不来!”

他好脾气地应承她:“我知道。”

她方得意地走掉了。

林徐仿佛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碎成千片万片,再拾不起来——那个魂牵梦绕的少女已经成了哥哥的囊中物,他还哪里有机会?

他在家里坐立不安,苦捱到半夜一点,等董佩宜出现的那一刻。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车声,他一跃而起,偷掀一角帘子,隔着窗子向下看。

还不等约定的喇叭响起,隔壁房间已有人嘭嘭嘭下楼去了。

开了门,两个人见面,董佩宜一身红衣,欢欢喜喜上前,用力抱住来人。

她像黑夜中的一团火焰,是那么醒目,那么美丽,他的视线粘在那里,怎么也移不开。

两个人有说有笑上车去。

等车子轰隆隆开走,他的心又开始痛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接近董佩宜。

董佩宜已经忘记几年前的那次见面,惊讶地问林兆:“你竟然还有一个弟弟?也是这样帅!”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我不记得!”

她阅人无数,自然是不记得了。

哪里像他,这些年一直把她捧在心里。

但她是高兴的。邀他去吃高级甜品,还让他付账。出双入对,收银的柜员也当他们是情侣。

林徐心里又难过又快活。

自己自然不是傻子:她愿意和他这样好,是因为他是林兆的弟弟。

他什么都懂。

林兆,林兆,他自小就敏感这个可怕的名字。现在更推向某个他不愿看见的对立面。

亲兄弟做情敌,他最清楚危害在哪里。

董佩宜偷偷向他打听:“你哥哥的初恋女友是谁?”

林徐愣一愣,连连摇头。

她却突然用力照着他的头打下去,生气地说:“你们是兄弟,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关心他?”

天才一般的哥哥,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关心?

他觉得心中有气,摸着头闷声说:“我和他从小就没怎么见面。”

“你们是异母兄弟?”

“不是。”

“奇怪!那你爹地和妈咪更喜欢谁?”

他毫不犹豫:“他。”

她又觉得他可怜,想搂他在怀里,施舍他一些母爱。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反复无常。

但是没办法。林徐白天挨着她的打,晚上陪她去飙车,回来后梦里还能遇见她。

他心甘情愿。

这是他自己才可以享受到的快乐。这是他的无价之宝。

可是董佩宜不像他,不知道什么叫满足。有时候一起吃饭,她总要对他感叹:“你哥哥不够爱我!”

“他肯为我买新衣,肯为我当司机,就是不肯很爱我!”

林徐讷讷。其实他知道,她身边从来不缺乏很爱她的人。他就是其中一个。

但凡有一个看起来冷一些,她就会在意,非要让此人做变色龙,与周围协调一致,方肯罢休。

林兆偏不顺她意。

这样她便一直在乎他。

这教一旁的痴心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董佩宜结交了一群浪荡子,一起吸烟,酗酒,越来越凶。

周围不乏劝诫之人。她依旧我行我素。

年轻的身体禁不起无节制地破坏。她身体愈差,愈喜欢放肆,也愈神经质。对林兆的在意发展到后来,变得有些极端。想通过这个做弟弟的来监控爱人的一举一动,随时报告。

他当然不肯。自己并不是私家侦探,连当事人上厕所看报这样的小事也去跟踪拍照。

何况这些年,兄长对女性一概冷淡,待她已是很优。

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掉过头来劝她:“那些人不适合做你的朋友,还是不要再理会了。”

“不适合?什么叫不适合?你以为谁适合?”董佩宜打着酒嗝,醉意熏熏地看着他,“噢,你是说你哥哥?……哈哈哈!”

他再说不出话来。

直到某日在家看林兆外出归来,面色略黑,显然不快,他隐约猜到两人不合,偷偷给董佩宜打电话,问她:“你们今天见过面?”

那边董佩宜喝得不亦乐乎,醉得说不清人话。

他急得团团转。

想开车出去,又不知道她在哪里,惶惶然在床上躺了一夜。

谁知接下来就有惊天噩耗:董佩宜凌晨时候酒后驾车,一头撞在高速护栏,当场死亡。

他得知消息,呆滞许久,突然拔腿冲到林兆书房门口,红着眼睛嘶吼:“你给我出来!”

林兆只是坐在桌后不动。手里握着电话,不晓得是想打给谁。

两人一站一坐,僵持许久。

家中仆人都以为两兄弟要开打,主动避得老远,顺便将几条大狗关好,免得出来闹事。

孰料林徐没有进去,竟扭头走了。

他拿着钥匙去车库里开车。挑中最快最好的一辆,一定要最后陪董佩宜疯一把。

无人敢拦。

车子顺着主人心意横冲直撞,简直要在路上飞起来。风在他耳边呼呼地掠过去,刀子一样痛。他还觉得不够快,用手肘狠狠向着方向盘砸下去。

最后竟鬼使神差开到车祸现场。

他曾与董佩宜一起开车兜风,来过这里数次。

笔直而上的车道在这里有个惊险的大拐弯。下面是一片高高的悬崖。

曾有许多走投无路的情侣在此跳海,一个浪花过去,连根骨头也不见。

当初董佩宜告诉他:“我喜欢这里的海。”

“海?”

“因为天离我们太远,只有海能和它连为一体。”

林徐瞬间明白董佩宜所指何人,只能默默。

情爱这样的事,谁也勉强不来。董佩宜何尝不是他的天,他却连根海草也不是。

如今故人已矣。撞坏的护栏还在那里。现场已被清理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他弃掉车子,跌跌撞撞走过去,忽觉眼前一晃,看见董佩宜一身贴身黑裙,两脚□,正孤身坐在栏外,头发被山风吹起,手里还摇着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