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醒
夜里梦见些过去的事情。
念大学的时候,学生不如现在开放,图书馆情缘也还是稀罕物。平日里男女生的交集只有运动会与上课。
于是开始流行联谊。
时髦的办法是随机选中一栋男生宿舍,将每个房间号码分别写在纸上,由舍友猜拳决定谁去抓阄。
抓了就要认,不许反悔。
四儿就这么选中了周宴的宿舍。
当日我们大肆布置。购买新鲜瓜果。派四儿去那间宿舍送信。
那边同意得也干脆。
到了晚上,两边一见,都觉得好极:幸而皆不是歪瓜裂枣。吃喝玩闹十分尽兴。
周宴夹在活跃人群里,独自静坐喝茶,面目白净,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格外醒目。
他们各自自报家门,说到周宴生辰,四儿笑道:“巧了,比我们二姐整好小了两天。”
众人齐刷刷看我。
那时我还土气,穿一身手工做的翠蓝连身长裙,袖子是圆圆的公主袖。周宴是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扮相,眼睛就这么淡淡的扫过来,看得我一下子脸上发热,说:“两天又怎么了?”
四儿哈哈大笑:“喏,快叫声姐姐。”
于是几人一齐怂恿他:“对对,快叫姐姐。”
他捱不过,吐一声:“姐。”迅速低头去看茶杯。
旁边有人笑:“别看他这样害羞。都是失恋闹的。”去揉他头发。他方抬头瞪人,回嘴:“胡扯……”
我们都觉得男孩子的世界离得近了,怎样看怎样有趣。
后来他们主动邀请我们过去玩。一来二去,四儿看上那边年纪最大一个男生,不久便坠入爱河,出双入对。
毕业时我们都以为他们要结婚,岂料分手。
四儿轻松回答:“总要各奔东西。”夜里我们却都听到她蒙被抽泣,几不成声。
周宴却突然来寻我。我以为他代那位老大来说情,不料他道:“我只有话与你说。”
我揶揄他:“没大没小,又不叫姐姐。”招呼他吃橙。
学校里的喇叭在放送校园新闻。从五点到六点。而后有人点歌,扭扭捏捏祝福某系某班某女同学健康快乐。
我坐在自己床上听。暗自发笑。
他拿着橙子,也不剥,放在手里一下下捏得软了,才抬头对我说:“木晓。”
“嗯?”
我从床上向下看。
他对着我的眼睛,微微皱眉,说:“我……无法称呼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姐姐。”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甫一传出,两边都震惊。
你爱周宴什么?人人都问我。
我答不出。
女人万分之一秒的心动,你问她怎样来的,她至多只能答你,莫名其妙。
确实莫名其妙。
他打算做公司。家里虽有庞大产业,他不愿依附。这种精神使我暗暗欢喜,认为并未选错良人。
我陪他创业。怂恿母亲拿钱赞助。四处接洽生意。每天在烈日里晒。
到结婚的时候,公司总算走上正规,小有规模。周围朋友都羡我们是一对佳偶。
待牧牧出生,我回想当年,对他提起:“好久不曾听你再叫木姐。”
他虚咳:“还提过去干什么。”眼睛不自然地移开。
结婚已久。我知他心虚便看别处。
我大笑:“真是好生怀念。”
那时当年舍友都已各自成婚。大姐出国,嫁一个美国男人,生出的女儿仿佛芭比娃娃。时常给我们送照片。
三儿生了儿子,在聚会里调侃,日后还要将那芭比娃娃抢回国来做儿媳。
只有四儿久不出现。问小七,她只摇头:“没听说她结婚。人也杳无音信。”
于是我们都唏嘘她当年苦恋。话题便扯到我。
三儿指我:“二姐拣好大一件便宜,抢到一个潜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富家子。如今事业有成,夫妻恩爱,往后聚会全由她付账。”
姐妹们顿时起哄。
“包一层五星级酒店!”
“海滨PARTY!”
我抱头投降:“牧牧还需奶粉钱。”满心甜蜜。
闹归闹,六儿严肃与我说:“二姐,小心看紧男人是真。钱多是好,却未必是好事。”
我说:“周宴不会。我信他。”
她戳我额头:“可别怪当初我们没提醒你。”
看,我多么不知好歹。男人是什么东西?
根本不配用来烦恼。
我开始寻找新工作。
尽管存款可观,我终不愿自己在家宅着不动。人如机器般贱,久不用它,便急急生锈损坏,不堪一击。
我托各种关系打探,都回复说:经济疲软,人人自危,裁员尚且来不及,何况招人。
报纸电视里也日日上演:大学生过剩,招聘会挤爆,博士也在做肉铺。
想及当初,大学生仿佛金银珠宝,人人争捧。果然时代不同。
周宴周末过来,照例是坐一个下午,陪牧牧遛狗一小时,晚饭前便走。
临走时破天荒与我开口说话:“听说你在找工作。”
我说:“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
他看一眼客厅方向,压低声音:“……公司缺乏人手。”
我意欲关门。
他踉跄两步,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自己考虑。”转身就走。
夜里想起前几日沈珺浅笑倩兮:“周总常说,没有木姐,公司就不能正常运转。”面容挥之不去。
我愤然从床上坐起,拿出烟盒开始抽烟。房间里弥漫烟草味道。
一会儿又是当年周宴:“我只有话与你说。”
六儿说:“可别怪当初我们没提醒你。”
交错复杂。满满似三重奏。
胸口积郁难当。
我鬼使神差坐到梳妆台前打量自己相貌。披头散发,瞳孔黯淡,香烟散出缕缕白痕,割得面目支离破碎。
脸到底不是十年前的脸。脸下面的人也不是十年前的人。
真要时光倒流,幸甚至哉,不必再走老路。
我冲镜子说:“木晓,你还有多少资本?”
没有答案。
人向自己提问,如同叩天问地,怎会有答案?
我独坐到天明。
第四章
新工作久无着落。我不想懒散,在家潜心研究菜谱,从超市搬回许多肉菜调料。每日都不重样。
牧牧挥舞筷子汤匙啧啧称赞:“妈咪的菜越来越好吃。”
我说:“好吃就好。”频频往她面前夹菜。
她兴高采烈述说幼儿园新闻。
经济危机丝毫不影响幼儿园经营。新开许多课程:古筝课、小提琴课、钢琴课、书法课、芭蕾舞课,名师指导,服装乐器,样样都是钱。有家长替子女全部报名,趁孩子苦学,自己在家垒长城,快哉快哉。
我说:“妈咪并不指望你做什么钢琴家,舞蹈家,书法家。从一个人到一个家,不知要蜕几层皮。”
说完才发现一语双关。
牧牧被说得骇住,幻想自己身上蜕皮,形状可怖,连忙摇头:“那我不要学。”
我连忙补救:“一切看你兴趣。”
她说:“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松一口气:总算没有误她爱好。
她说:“我喜欢爹地和妈咪。为什么幼儿园不开这样的课?”
“这不是课。”我纠正她,“这叫孝顺。”
她埋头苦思。
我说:“假如将来牧牧长大,还依旧喜欢我们,愿意为我们付出,这就是孝顺。”
她似懂非懂点头。
我正要拿起饭碗,她突然道:“那爹地一直喜欢我们,愿意为我们付出,是不是孝顺?”
我心里一惊,饭碗险些摔落。
“孝顺是指孩子对长辈。牧牧对我们的爱是孝顺,但我们对牧牧的爱是亲情。”
她方露出笑脸:“妈咪真厉害,什么都懂得!”
我给她夹菜:“你看,妈咪老了,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所以知道的比你多。”
她迅速接口:“那我也要老。”
我笑:“急什么?所有人都会老。”
对。所有人都会老。一对新人结婚,双方风华正茂,容光焕发,客人总要举杯祝愿:白头偕老。年轻时就要提前预备老去后的事。仿佛两人年老时还能互相数对方头上白发才是爱情。
周宴与我是否算爱情?与沈珺呢?算不算?
亏我送他一句白头偕老。
LUNA的狗粮终于吃完。
我翻出林徐名片,打了电话过去,请他再送一些过来。
他说:“好,下午三点左右我就到。”
时间正好是上午,我顺口问他:“在睿博上班?”
“是的。”他说,“经理是老大,一掌下来就是五座大山。整间办公室都在哭。”
我笑:“梁经理是公司最出名的工作狂。跟着他一定受益匪浅。”
“你也在他手下工作过?”他哀号,“我遇见了又一个知音。”
我想一想,还是没有说自己的身份。老梁当初是我通过种种渠道挖来的狠角色,极其能干,为此周宴还犒劳了我一个长假,我以不放心公司为由推掉了。
我与牧牧在家看电视等他。过了三点,果然门铃响起。牧牧奔去开门。
他跟在牧牧后面进来。
我给他递拖鞋:“谢谢你。”
他站在玄关说:“我就不进来了。还有客户在等。”
我接过狗粮,拿出钱包。
“钱都记在周先生账上。”他阻止我,“他有一位秘书,会按时来付钱。”
秘书?沈珺?
我看看牧牧,无法想象沈珺为LUNA付钱时是何种表情。
我说:“你见过他的秘书?”
他一愣:“没有。怎……”
我连忙说:“没什么。随口问问。”
牧牧在门边等他。
“哥哥慢走!”
他逗她:“真乖,小天使。”
牧牧拿电视剧里新学的词汇答他:“你讨厌——”
配合一个娇羞飞眼。
我失笑。
他捂住胸口向后一仰:“不好,爱神之箭!”笑着同我告别。
我说:“慢走。”
正要转身回客厅,手机铃声大作。我拾起一看,屏幕上闪着两个字:周雪。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家企业现在的继承人,周宴的异母姐姐。
我知此番电话未必好事,还是不得不接:“稀客稀客。姑姑最近在哪里逍遥?好久没有消息。”
她劈头质问:“我倒是想逍遥,放着关岛豪宅不住,大老远又飞回国来。你说,你与周宴怎么回事?”
我将狗粮交给牧牧,吩咐她去阳台喂LUNA吃饭。
我说:“什么怎么回事?”
她说:“你装什么傻?喜帖都送到我们这里来了。红纸黑字好生醒目,不用老花眼镜都能看清楚。我只问你,你与周宴怎么回事?”
我暗自佩服沈珺办事速度。
“为什么周宴会和那个女人结婚?”
我慢慢坐到沙发上:“这个你只能问周宴。”
她提高音调:“你是他妻子!木晓,哪怕为了牧牧,你就是闹上吊也该拖住他。男人的心过了这几年便不会再野。——你竟然甩手离婚!”
我说:“上吊的结果只会是我自尊尽失,被人看扁。该走的不会留。”
那边传来咆哮声音:“周宴这个王八蛋!”
我安抚她:“我们约好,周末他必须回来见牧牧。他也确实做到。”
“实在不要脸。”她余怒未消,“周家从来不出这样的败类。抛妻弃子,喜新厌旧……”
我说:“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但愿他这一次能长久。”
她说:“你不知道爸气成什么样。当年周宴要出去自立门户,他私底下还向朋友夸耀儿子有出息。如今成了笑柄。”
我默然。
“你带牧牧回来看看吧。”
我说:“等他们接受事实,新的自然比旧的好。”
她反驳:“胡说八道。”
“这是真心话。”
“木晓,你爱周宴,对不对?”全本umd/txt电子書下载}wωw。ūmdtΧt。còm
牧牧从阳台进来:“妈咪,LUNA有毛掉在我身上!”
我说:“牧牧有事叫我。”
幸而她听懂:“我另找时间再打给你。”
挂断电话,牧牧正好走进客厅:“妈咪,LUNA是不是也学过钢琴和芭蕾舞?”
我不解地看她。
“狗是不会学这些的。”我说,“它只要学会听懂‘左手’、‘右手’和‘过来’。”
她很认真地说:“那,为什么它要掉毛?”
再接到周雪电话,已是第二个周末。
公公高血压严重,已经住在医院。不许任何人提周宴二字。否则便摔手边一切可触及的事物。
婆婆并不是周雪的生母,但是一直将她视若己出。如今年事已高,受周宴再婚刺激,又要照料丈夫,神色憔悴。周雪心中并不好过。
她约我见面,不许推辞。
地点选在一家以前我与周宴常去的茶楼。
她到得比我早。见我出现,一脸讶然:“你怎么这样瘦了。”
我悄然落座。
服务生适时送上清茶。
我说:“要是胖了,岂不是让外人抓住把柄,以为我先出轨,生活愉快。”
她默默点烟,递来一根。
我们都是瘾君子。
半支烟后,她才说:“你不要看周宴外表稳重。许多事里可看出他幼稚。”
我说:“我知道。”
她猛力吸烟。不再说话。
一直等到茶凉。
我说:“你不会只为请我喝茶。”
她丢下烟头,才说:“本来想劝你求他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