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她起身走到桌前拿着铜镜,认真地妆扮起自己。

自乐家覆灭以来,她从来没有过心思妆扮自己……无论是涂脂抹粉,还是穿绿着红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可今日她却手执楠木梳,为自己挽了一个留云髻,描眉理妆、换了一身浅红色的衣裳,她揽镜自照,静静地审视自己。

她美吗?应该是美的,鬓云留鉴,眼彩飞光。可和皇后比呢?她曾远远的见过卫明珠一面,当真是姿如冰雪,玉颜天成,自己自问比不过她。

那才华呢?虽然她幼时遍学各艺,授必名师,琴从雍州名家赵夫人,书画都是身为大儒的父亲亲自教授的,针黹、女红、烹饪都可算拿的出手。可这些内廷中的各位夫人、美人都曾学过,并不稀罕。

还有什么?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尚隐流连?

乐歌捧着手中的铜镜,恍恍惚惚,竟想起了昔日和邢鉴并肩观镜时的情景。镜中,她飞扬明朗,他清淡冷俊,却都眉眼俱开,笑得合不拢嘴。

她问邢鉴:“你为什么笑?”

邢鉴也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笑?”

她答不出来,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若一生都能俪影成双,就可以一直笑到老了。

而他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因为有你。”

这是世界上最朴素的情话,因配衬了那段无暇的岁月,故显得弥足珍贵。

乐歌想着想着眼中不禁掉下泪来,她突然很恨自己!她迅速脱掉了身上的红裳,用手背将眉黛和胭脂全部擦去。不能!她做不到对自己的仇人献媚讨好……更不可能和他肌肤相亲。她是乐家人……骨子里深植着身为乐家人的高贵和骄傲。她不能这么做!

乐歌突然觉得身心惧疲,先前的欣喜变成了心头空空落落的茫然,她身子一软滑坐在榻上,狠狠地将手中的铜镜朝门外扔了出去。

“哎呦!”王舟险险避开那“飞来横祸”,走进屋来对乐歌说:“姑娘,皇上说了,请你去广兮馆代他赠礼,为安德公主添妆。”

“谁?你说谁?”乐歌急忙站起来,竟激动得险些要去抓王舟的手。

王舟因受了韦璧点化,对乐歌相当客气周到,忙又说了一遍:“是安德公主。”

乐歌怔怔出神,视线被泪水模糊,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尚安柔。

“安德公主下月就要离开内廷,嫁去邢家。内廷各宫各殿都有馈赠,这是规矩。皇上这里自然是最重的一份,请姑娘亲去代劳。

“好。”

乐歌来到广兮馆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她有些情怯,踌躇着不敢进去。立在她身后手捧赠礼的宫婢们都惊讶于她的呆滞和沉默,便忍不住催了她一句:“乐姑娘。”

乐歌回过神来,将眼前紧闭的紫木门扇推开,瞬时光线淡淡的涌入暗沉压抑的内殿,她远远就瞧见尚安柔逆着光坐在榻前,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人憔悴瘦弱得变了形。

她压抑住心头的痛惜和哀伤,缓缓地走在前面,身后众人逶迤而入,尚安柔身边的两位宫婢方如梦初醒一般,忙上前来对她们行礼:“你们是?”

“御前宫人乐歌……代皇上给安德公主赠礼。”

乐歌刚要对尚安柔欠身行礼,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尚安柔手中的铜壶重重地砸落在脚下,她霍然抬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凝视着乐歌,心中的思念、无奈和痛苦似都要在这一刻从心中翻涌而出:“是乐歌儿?”

乐歌没有应她,只挥退了众人,三步并作两步的急忙奔到榻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尚安柔,动情地喊了她一声:“嫂嫂!”

“是乐歌儿……真的是你?老天开眼了!”尚安柔见到亲人,忍不住泪水长流,濡湿了乐歌的侧脸。

乐歌叹息一声,搂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像是安慰迷了路的孩子,眼底忍不住泪光闪动。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彼此都不说话,互相汲取来自对方身上的暖意,好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尚安柔突然回过神来,盯着乐歌身上的帛绡素锦褥裙看:“你在御前?在九哥身边?”

乐歌点头应她:“是。”

“那就好……那就好!”尚安柔如释重负,眉眼间的担心尽数散去,竟对着她微微一笑。

“皇上命我来,为嫂嫂赠礼,贺嫂嫂新婚!”乐歌这句话,触到了尚安柔的痛处,她突然想起乐歌和邢鉴……便慌忙对她解释道:“我不想嫁人……我这辈子生是乐家的人,死是乐家的鬼;乐歌儿,我不想嫁人!”

乐歌心中刺痛,不知是为了尚安柔还是为了邢鉴,也许是为了已经覆灭的乐家。苍天真会作弄人,曾几何时,她还和身为新妇的尚安柔分享过自己甜蜜怅然的情爱,可如今,尚安柔又要嫁人了,所嫁之人居然还是邢鉴!

46

46、公主再醮 。。。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相拥的胳膊,改为两双手紧紧交握。尚安柔抬眸望着乐歌,竟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嫂嫂……可是想起兄长了?”

“嗯,妹妹和夫君的容貌颇有些相像。”尚安柔说完,只觉眼中酸涩,她侧过头去泪水肆无忌惮溢出眼眶。

乐歌凝噎难语,许久才说话:“是,我和兄长都长得像母亲。”

两人一时沉默,只觉得回忆纷至沓来,不堪回首。

“我记得妹妹曾说过,夫君爱吃旧地庆泽的小青鱼,爱喝醇味绵绵的越酒,爱看大儒曹公的《安德广记》、《陈史杂记》,还精通琴瑟鼓乐。”

“嫂嫂还记得?”

尚安柔黯然摇首,苦笑着喃喃而语:“……忘不了,只可惜我和夫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乐歌踌躇了许久才道:“兄长纳青苹为妾,羞辱嫂嫂,嫂嫂怎么反倒……”

“他对青苹并非真心。”

“你竟知道?”乐歌惊讶。

“我不知道夫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尚安柔遥思以往,说话间眉梢眼角涌动着笑意,那笑意竟能让这暗沉的宫室都生出了光彩。

“有一日,他带我去南山春游,我们一同登上了高高的凌云顶,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曾一直想找寻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却不料这风景竟就在自己身边……他让我等着他,他说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他说他还要带我去游遍天下……他叫我安柔,称为我夫人……先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乐歌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未来了!再也没有了!”

尚安柔的眼泪似总也流不尽,滑过鬓角,洇入发间。乐歌见她眼神哀伤欲绝,脸上却一片决绝之意,不由心下一凛。

“乐歌儿,如今你在九哥身边我就安心了……我绝不会嫁去邢家!绝不会!”尚安柔说着,脸上忽然露出欢喜的笑意。

乐歌不由暗暗心惊,她拽着尚安柔的衣裳,嘴里不停说着:“嫂嫂、嫂嫂,你可别做傻事。”

尚安柔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一片温柔:“乐歌儿,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和夫君见面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很高兴。以后九哥会照顾你的,你记住,千万千万别离开他身边。”

乐歌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尚安柔喊道:“嫂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乐家活下来的人不多了,你要是也走了,兄长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为了我,为了兄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啊!还有……你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听说他是被万箭穿心而死,是谁下的令?是邢家人!你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抱着尚安柔一起滑落地上。

尚安柔恍似如梦方醒,她容颜惨白,攥紧了拳头捶打着冷凉的金砖,大声泣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乐歌见她似乎死志已泯,便握着她的手道:“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安柔眼神迷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乐歌用力抱住她,有心给她以活下去的勇气:“会的,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希望的!嫂嫂,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她俯□,在尚安柔耳边轻轻低语,咫尺之间,声音却恍惚遥远。

退朝之后,邢鉴去市集办了几件差事,便和往常一样徒步沿着兰亭大街回府。

街市繁华,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书局、肉铺鳞次栉比。看着这些鲜活而自然的市井之态,有时候竟成为他填补内心虚空的良药,攘攘人群之中,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有许多总角小童围绕着捏面人、卖糖画的铺子跑来跑去,嬉闹欢笑。他驻足凝视,再也挪不动脚步,记忆中那些画面,重叠交错,浮现在他眼前。

乐歌每次总会坐在奉先殿墨鼓下的长廊上,欢欢喜喜地等着他,除了盼望他以外;还会盼着他从宫外为她带去的一支糖画。

他每次都嫌恶地将糖画递给她:“堂堂太傅之女,竟爱吃这黏糊糊的东西?”

她睁大了双眼反驳他:“爱吃这东西怎么了?书法名家王敏也最爱吃糖画……他还将这糖画写到书里,称其细若游丝、风骨棱棱,你看……多漂亮!”

他忍不住笑了:“贪嘴就贪嘴,还扯出些名人来。”

她靠在他肩头,摆弄着手中的糖画,巧笑倩兮:“二哥哥,若是以后你惹我生气了,就给我买枝糖画吧,它那么甜……我一定会将你气我的事全忘了,这样子我就原谅你了。”

“……好。”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邢鉴想着想着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袍笏轩昂的“糖丞相”拿在手上,笑容微滞。

须臾,天竟下起雨来,一时雨势瓢泼,密密匝匝。邢鉴未曾骑马坐车,又舍不得手中的糖画被雨水淋化,只能就近在顺良小馆避雨。兰亭大街上那些随意叫卖的商户,见雨越下越大,也都纷纷躲到各处屋檐下等待雨停。买卖人和买卖人之间,因为无聊,总不免闲话几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邢鉴头上。

“听说那个什么安德公主又要嫁人了?”

“可不是吗?嫁的是邢侯之子卫尉卿大人。”

“那邢大人岂不是穿了别人的旧鞋?”

“别说是旧鞋,就是破鞋也得穿……安德公主是什么身份?她是太后亲女,皇上的亲妹妹……这旧鞋我还想穿呢。”

“得了,士农工商,咱们是什么身份,下等人而已……做梦吧!”

市井小贩间粗鄙之语,听得邢鉴心中似烈火烧燎一般,他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地憋住心头的怨恨。正在说话的两人见他形貌俊雅,但目光凌厉得似要杀人一样,慌得连忙低下头去。

世事颠转,天翻地覆,可他竟还在妄想有朝一日她会原谅自己。他冷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糖画,用力一抛,糖画落入雨水中,顿时融成了一片。

洪德三年秋,安德公主出降,依然是朱漆髹金,十里红妆,声势之大远远超过她在大庆年间和太傅公子的那场婚礼。

一月来,邢鉴不入公主房,急坏了邢夫人马氏。马氏劝了邢鉴几回,邢鉴不是推说政事繁忙,就以醉酒不适搪塞过去。这夜,马氏终于按捺不住,拽着邢鉴的袖子就将他往公主房里拉。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不能冷落……下月公主就有回门之礼,若她在太后耳边说几句……儿子,听娘的话,去!”

邢鉴冷笑道:“母亲你白操这份心了,安德公主正盼着我一辈子都不进公主房。”

“她怎么想我不管,我管的是你……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公主,嫁过人不说,人还呆呆木木的。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邢夫人!可后来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能接受。你兄长卧病在床,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婚生子了,我们邢家除了你,还能指望谁?鉴儿,氏族之家,娶妻三年之后才可纳妾……我邢家人可没乐家人那么蠢,你别任性,我们邢家全靠你开枝散叶了。”马氏目光殷切,紧紧地看着邢鉴。

“不去!”邢鉴说罢,转身要走,谁知马氏竟大声哭了起来:“就当为娘求求你还不行吗?去!”

邢鉴无奈,只能冷硬的点了点头。马氏大喜,连忙将他连拖带拽,推入公主房中。

门户开合之间发出“嘭”的一声,让缩在榻上的尚安柔仓惶地抬起头来。她身边的两位侍女见邢鉴终于肯来了,面上堆笑,依次跪下给驸马行礼。

邢鉴看也不看尚安柔一眼,只原地立着,身姿轩昂挺拔,神情冷漠,拒人于千里。

尚安柔惊惧万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可眼睛却依然飘忽不定地看着邢鉴。

大将军次子,风度仪表、文韬武略都是最好的。这句话是乐歌同她说的,那时候她听到,只为乐歌高兴。

东司马门前,他冰冷狠绝,断了她和乐歌所有的希望。

还有她的夫君,因他下令,被万箭穿心……尚安柔怨恨地看着邢鉴,只觉得恨意锥心,无法释怀。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下榻冲到邢鉴面前,使出浑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