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太后见尚安柔垂首盯着脚尖,又与邢鉴冷淡疏离,便皱着眉头说:“安柔应多进宫来陪陪白美人,也好沾沾她的喜气,来年坐胎生子,让哀家也高兴高兴。”

“……是。”尚安柔微微颔首,头垂得更低了。

太后这一说,邢鉴眼角余光便悄无声息地扫向坐在皇帝右手边的白子盈。

只见白子盈一身檀色孺裙,腹部微隆,面色红润,人也丰腴了。案上所置的吃食饮品都与众人不同。尚隐对她颇为爱顾,时不时与她头挨着头低语几句,惹得她阵阵轻笑。白子盈向来温婉有余,美貌只属中上,可此时此刻,她目光明亮,眉梢眼角皆是欢喜,这份光彩竟比在另一侧默默饮酒的皇后卫明珠都要来得妩媚动人。

纵是邢鉴百般克制,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乐歌身上。这一望便如沾上了磁铁,再也挪不开去。寡淡的豆青色曲裾穿在她身上犹嫌宽大,虽涂了脂抹了粉可在灿灿宫灯映照下,她的面色仍显得苍白。众人说话,她恍若不闻,只盯着案上的酒樽看,仿佛要将那酒樽生生看出一个洞来。

在他的记忆中,少女时期的她双颊丰满,光彩照人,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明丽娇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双颊竟如此消瘦,整个人似淡烟轻霞,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消失不见了。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正低头与白子盈说话的尚隐,手中酒樽不由自主地越捏越紧,生硬的边角深深陷入掌心里,胸口似有什么欲喷薄而出。

“驸马,请了。”直到坐在一旁的白子安同他举杯,他才蓦然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仰头饮下了杯中酒。

“今日朔阳侯与夫人怎么没来?”卫明珠见有一席空空如也,又不见韦璧、卫绰儿,便轻声问了乐歌一句。乐歌犹自出神,并未答话,立在一旁的宫婢小红低声答道:“昨夜,朔阳侯府的如夫人没了,府里正在办丧事呢。小公子也病了,侯爷和夫人想是脱不开身。”

卫明珠一惊:“如夫人没了?”她记得韦璧的如夫人奚琳,纤纤巧巧,姿色动人,前不久才给朔阳侯府产下世子,没想到年纪轻轻竟然就死了。

小红轻叹道:“千真万确,听说是月子里得了病,好不可怜。”

卫明珠素来仁厚,连忙吩咐她:“红儿,明日你亲去朔阳侯府代我赠礼,在如夫人灵前上三支清香,以慰芳魂。”

小红点了点头,低声奉承道:“皇后娘娘真乃菩萨心肠。”卫明珠本想让小红去时再好言安慰卫绰儿几句,可想到她和那如夫人向来不对付,要她节哀未免多余,便作罢了。

“皇后,我去更衣。”

“好。”乐歌坐得久了,只觉双腿酸麻,便想出去走动走动,轻轻与卫明珠说了一句,便带着吴初人离席而去。

雪下得很大,搓绵扯絮一般。殿外曲桥亭边有几株苔梅开得正好,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绿丝飘飘而动。乐歌路过便看住了,在梅枝前久久伫立。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踏积雪的声响,似有人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攥紧衣袖,莫名地生出几分紧张,待听到立在身边的吴初人问安的声音,“给驸马请安。”才骤然回过头来。吴初人很乖觉,连忙退开几步,转过身去。

邢鉴高冠大氅,越发显得长身玉立,因为雪大,他又未打伞,鬓边碎雪银白,像生出许多白发,让乐歌一时觉得很陌生,仿佛不认得一样。

邢鉴没有说话,只凝视着她。她亦无语,抬眸与他对视。一阵冷风吹来,她呛了一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你……他……”邢鉴的嘴唇动了动。

乐歌坦然视他,目光淡淡:“你想说什么?”

“你……瘦了许多。”

“多谢驸马关心!”

他温和的询问,她却硬梆梆地顶了回来。那声“驸马”似鞭子一般,火辣辣地抽在他心上,他心中气极,正欲发作,可见她素衣净颜,苍白如雪,心又软了下来,低声问:“他,待你不好?”

乐歌一怔,竟轻轻笑了起来:“他待我很好。”

“你说谎!”他走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挣了挣,挣不开,索性不再抵抗,只提醒道:“这里人来人往,驸马不要命了,可我还想活!”

邢鉴拉她贴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怒道:“对你好,会对别的女人言笑晏晏?对你好,会让你如此消瘦?”

“他是皇帝,爱对谁好对谁好!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乐歌奋力一挣,失力往前踉跄了两步,却又被邢鉴一把拽了过去:“皇帝!”他冷笑道:“就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你喜欢他?!”

乐歌垂眸,并不反驳。邢鉴拽着她的手,只觉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的发颤,呼吸声也渐渐沉重起来。须臾,手背兀地一热,有水滴滴落下来。他呼吸一窒,低声唤她:“乐歌儿!”

她的眼里分明盈着一层泪光,却仍下颌微扬,恨恨地说:“对,就因为他是皇帝!在高台时,我曾说过,我等着看结局,我等着看你邢家辛辛苦苦拥立的皇帝,怎么回报你们!如今你邢家处处受制,泥菩萨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担心一个仇人之女的处境,这才是天大的笑话!我劝驸马爷还是好好关心一下你们自己吧,千万不要步了我乐家后尘,白白地为他人做嫁衣裳……”

“住嘴!”邢鉴厉声喝止,胸口急速起伏,紧盯着她的双眸如寒冰冷冽。少歇,他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一字一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你且看好了,我与尚隐,究竟谁人能赢!”

作者有话要说:坐在两个情敌中间的小邢,好不悲催!

后面更文速度会加快。

87

87、二探离营 。。。

鼓乐之后,重添新酒。舞姬胡旋,绯色裙裾犹如转蓬,恰如桃花开到盛处,芳菲千枝。更妙的是当前十位丽人,手扯丝线,空竹随着音律上下翻飞,特别地齐整好看。

霍兰居中而舞,白衣翩然,云起雪飞,姿态潇洒流丽,挥洒自如,看得众人纷纷喝彩。座上宾客宴饮许久,人人都有了几分醉态,击案的击案,行令的行令,一片喧哗热闹,人声鼎沸。

乐歌回来,才一入座,便见尚安柔挪了一席,悄悄坐到自己身边来。她看了看周遭,神情很紧张,低语道:“今日一早,那个,那个查敏又到兖州去了,不知何事?”她定了定心神,装作来给乐歌敬酒,可捏着酒樽的双手却不停地在发抖。

“嫂嫂你莫紧张。”乐歌也举起酒樽作掩护,轻声问:“邢鉴向来谨慎,嫂嫂如何探得消息?”

“那……查敏与长公子邢端是同窗,两人关系极好,来去行踪必不相瞒……我得知后,去打听了……”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尚安柔的双颊有些微红,下颌的弧度柔和而略带忧伤。乐歌回味这句话,似在细细琢磨:“兖州要紧,嫂嫂不知?”

尚安柔皱起眉头,摇头道:“查敏是邢鉴心腹之人,三番四次地去兖州,我才生疑。兖州到底如何要紧,我真不知道。”

不知最好!乐歌心中暗叹。她总以为尚安柔洞悉一切,才会将那么要紧的情报传给她。却未想这一切不过只是歪打正着。乐歌侧头看了尚安柔一眼。她更瘦了,单薄怯弱,一如当年在乐府初见。乐歌眼眶一热,险要掉下泪来。

邢鉴入殿,眼光不经意地往席上一瞥。便见乐歌与尚安柔正在举杯倾谈。望着这对曾经的姑嫂,又想到她们现在的身份,邢鉴只觉得这世道简直荒谬得可笑。不禁在心里又是自伤又是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尚安柔还在低声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拨弄着桌上的酒樽,而乐歌神情却越来越凝重。邢鉴不觉注意起来,自娶妻以来,他几乎从未仔细看过自己这个所谓的夫人。尚安柔虽平日里怯怯的,丝毫没有精气神,可好歹是帝王之女,自有一番宁静端庄之态。可今日的她脸上虽在笑,却很不自然,目光游移,神色慌乱。

一点点怀疑在他心头升起,他缓缓地朝她们走了过去,脚步轻巧无声。一边努力在嘈杂的声音中凝神细听。

行走间,空中突有劲风掠过,似有暗器流矢,瞬间朝他逼来。邢鉴本能地左手拍案,顺手撩起牙箸激射而出,牙箸像长了眼似的,直朝那“暗器”撞去。

“暗器” 与牙箸相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腾身而起,迅捷非常,旋腿一踢,那“暗器”被踢飞,竟骨碌碌地在地上旋转起来。他定睛一看,气恼更甚,竟是一只空竹!

“啊!”骤然生变,四周连连发出几声惊呼。席中的舞者,皆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到一旁,跪下连声求饶:“太后饶命!皇上饶命!”

霍兰立在席中,俊美的脸庞已被牙箸所伤,一道浅浅的血痕,从眼角到腮旁,长约五寸,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他雪白的锦服上,染下殷红一片。

两人对峙,邢鉴双拳紧握,面色阴冷如冰,两侧太阳穴突突跳动。烛光映照着霍兰蜜色的面庞,他双眼微微挑起,似笑非笑,脸上鲜血,如泛着氤氲的润红。

席上顿时噤声,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霍兰却忽地咧嘴一笑,随手抹了把脸,走过去,微微向邢鉴一欠身道:“小人失手,驸马莫怪。”

邢鉴曾听父亲说过,此人乃是太后的面首,早就心生厌恶,如今又见他轻慢无礼,不禁大怒,戟指骂道:“无耻小人,沐猴而冠,你也配和我说话?!”一边用目光斜睨着上席。

端坐上席的皇帝却不动声色,只看了他二人一眼,仍旧举杯饮酒。邢度舟平日最恨霍兰这个邪货篓子,此时正中下怀,好不解气,心里不由叫了声:好!惟有太后脸色剧变,拍案怒道:“邢鉴,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宴上伤人!”

邢鉴正要上前解释,霍兰却抢先一步,拱手回道:“是小人技艺未精,空竹飞脱,误袭驸马,小人之罪。”纵然流血不止,可他的面庞依旧俊美无俦。好似珠玉在前,朗然照人,又如盛开的棠棣般炫目。

太后盛怒之下,大声责骂了邢鉴几句,又装模作样地将霍兰一顿教训。邢度舟忙上前来,恳切地替儿子一通道歉,席中的各位王公大臣也纷纷上来打圆场,一场纷争总算草草收场。

恍惚之间,乐歌什么都未听清楚,她只觉得周遭都是人声,吵闹得让人心里发慌。

方才,邢鉴与她们的距离,就差这一点点,若不是霍兰……她简直不敢想!

尚安柔见乐歌双手微颤,脸色惨白,很是担心,忙问道:“怎么了?”

乐歌摇摇头,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反复叮嘱道:“请嫂嫂千万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要递消息给我,再也不要了!”

宴罢人散,乐歌带着吴初人回馆。夜静下来了,雪花无声飘落,放眼望去广袤殿宇皆覆着白色,如玉宇琼楼一般。她二人都穿着麂子皮做的软靴,踏在雪上吱吱轻响。走了好一会儿,来到宏泰殿前。

乐歌远远望见蒙蒙大雪中,有一盏风灯飘扬,便停下了脚步。风灯越来越近,人影也越来越清晰,一个身姿挺拔的白衣男子,着大氅带风帽,见到她二人,将风灯举得高高的,灯下竟是霍兰那张俊美的脸。

乐歌知道霍兰有话要说,便回头对吴初人说:“你先走。”吴初人点了点头,将油纸伞递给她,急步前行,很快就走远了。

霍兰脱去风帽,迎在雪中,不久,便已满头“白霜”,乐歌走过去,为他撑起伞,目光在他面上伤处久久停留。血已凝结,伤痕泛着薄红,高高肿起一片。她知他一向重视容貌,轻轻问道:“伤,还痛吗?”

霍兰扫了乐歌一眼,凑近来,呵呵笑道:“没事。皮肉之苦,习惯了。得妹妹关怀询问,纵是破了相,也算值了。”

“不会的。”乐歌凝视着他,神色沉静,没有半点嘲讽之意:“太后处自有好药。”

“也是!我别无所长,惟有这张脸还能看看,当好好爱惜。”他阖目微笑,唇边那抹笑意,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忧伤。

“……今日之事,多谢了。”宴上他出手相助,她心生感激。

低垂的眼睫下有一片淡淡的阴影,更显得霍兰眸色黝深:“既与人私语,就该谨慎小心些,莫忘了。”

乐歌“嗯”了一声,迟疑片刻,小声提醒道:“卫氏阴毒……你要小心。”骤然间,霍兰眸光一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乐歌目送他远去,直到那抹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满天风雪之中。

韦璧骑马赶到西华门已是午中时分。雍州冬季本就多雨雪,可今日确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绚丽的日头挤走了灰色的层云,四色王旗在城阙上迎风招展,天上地下处处透着明亮生动。

远远望去,门下停着一辆马车,字姓灯大大一个“韦”字,让他啼笑皆非。数百名劲装禁军,悬刀佩剑立在车后。车前立着一位男子,银箍束发,着淡青锦服玄色披围,虽只是个背影,但他认得并不是尚隐。

他打马向前,那男子也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