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我就想杀了他!”许是觉得流眼泪是一桩羞愧的事,乐申遮遮掩掩地拿起袖子抹脸,一下一下,又狠又重,泪水倒是抹去了,可白皙的脸上顿时通红一片。
眼前少年,日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唇边下巴更是冒出了茸茸的胡渣,俨然就是个大小伙儿了。白子安是看着他长大的,在心里始终当他是孩子,继续斥道:“今日若不是看你吓破了胆,又受了伤……”但话语终是软了下来:“去自领七十军棍,下次再犯,绝不容情!”
乐申面色微沉,高声应道:“是!”
白子安抬眸望去,见他军袍之内,只穿着件单衣,微微敞开的襟口,还胡乱系着一块黑色汗巾,更衬得他胸口的旧箭疤红得显眼。
这旧箭疤让白子安想起了许多,他轻叹口气,道:“他一次次地饶你不死,算起来,已有三回了!”
乐申怔怔地听着,心里越发难受,大声顶了一句:“谁要他手下留情!他只管杀了我便是!”一撒腿,便头也不回地奔出帐去。
※ ※ ※
“昭仪娘娘,朔阳侯已在广弘殿等侯,请您过去!”
“好!”
宫婢来报,乐歌轻轻应了一句,便将视线投向了躺在榻上的太后:“只怕太后从不会想到,这内廷也有轮到我做主的一天!”她凑上前,呵呵发笑,眉眼俱开,连嘴角都噙着几分高兴:“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太后经过火烧,脸颊眼下焦黑溃烂,又从高台摔下,虽勉强保全了性命,四肢却都瘫了,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浑浊,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乐歌本就不想和她对话,只自顾自说:“乐歌打小就听人说,卫夫人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眼下,太后娘娘可想照照镜子?”
涵碧殿的宫婢,常在太后身边伺候,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太后驭下极严,小则打骂,大则贬谪。周守活着的时候,还屡屡对她们动用私刑,她们隐忍难发,苦不堪言。如今,太后遭了大罪,总有几个存着幸灾乐祸之心,听到昭仪这般说,立刻就捧来了铜镜。
铜镜擦得很亮,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床榻上的彩帛花绢,褥帐银勾,更照出一张恐怖的面孔。瞧不出是眉是眼,是口是鼻,五官全都堆在了一处,焦黑纵横。太后一瞧,以为是见了鬼,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嘴角剧烈颤动。她的嗓子被烟熏坏了,不复往昔柔美,像是野兽在“呜呜”哭嚎,听得门外立着的几位宫婢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乐歌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那张脸,大火烧焦了满头秀发,脑门上结成一层厚厚的疤,许是用了好药的缘故,新生出来的肌肤鲜红鲜红的,显得更加狰狞。她并不像旁人这般惊惧,厌憎是肯定的,更多的则是快感,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卫夫人时的情形。那是一场册封礼,赵王之母秦夫人的册封礼。那时她年纪尚小,站在女眷之中,因为个头矮,要踮起脚来,才能看到在场所有的人。
宫中各种典仪对服饰自有一番规矩,无非是珠镶凤冠,深衣曲裾,铺天盖地红袄红裙。惟卫夫人与众不同,穿着一身薄绢青衣,高髻无饰,手中还捏着一把不缀香坠的素执团扇,如白莲出水,宛若天人。当时虽只看了一个侧影,就已让她呆呆凝望。
这本是一种心计,宁可事后受罚,也要拼个与众不同、脱颖而出。从此她就对这位卫夫人印象深刻。可若没有对自己容貌的绝对自信,这些内廷中的女子谁敢青衣简素?从来自恃美貌的女子,都将容颜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对太后卫氏来说,再也没有比毁容更残酷的事。
乐歌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是内廷舍人都须佩带的玉竽,上面篆刻着大大一个“霍”字。她将玉竽拿到太后眼面前晃荡,太后看到了,目光如匕,紧紧地盯着她,流露出无比的怨恨,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表兄一心想进宫,我便成全了他……只跟明珠提了一句,就成事了!”乐歌极轻柔地帮太后盖了层薄毯,倾身过去,靠近她说:“啧啧,不过是容貌见不得人罢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你仍是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不像我的父母兄长,死不瞑目!还有表兄,连尸首都烧成灰了!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今总算轮到你了!” 一提及此,她的心不禁又是快慰又是悲痛,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衣裳上,被她用手掩住了:“前线战事吃紧,母后出了这样的事,就不往军营报了吧,皇上听了会伤心的。”
乐歌微微一笑,不理太后双拳攥紧,口里“呜呜”嘶叫着,转身走了出去。
※ ※ ※
韦璧一般都在午中时分来到广弘殿内阁,向乐歌奏报军情,今日来得早了,便坐着等她。王舟在外候着,见乐歌远远来了,高声说了一句:“娘娘,侯爷在里头了!”算是给韦璧提个醒。
乐歌甫入阁中,韦璧便一瘸一拐地起身,拱手给她见礼:“臣未进宫之前,听说了一桩稀奇事,特地来说给昭仪知道。”乐歌也不好奇,请韦璧入座后,又等宫婢们上了茶,才缓缓问道:“何事?”
“谶书!”韦璧从袖中取出张纸笺,递到乐歌面前:“早在邢氏造反之前,雍州城便传出这东西,先是由孩童们唱出来的,之后便在仕宦中流传。文字洋洋洒洒的,总之是一个意思:赵王尚骜当为天下之主!”
谶书的作用无非是谬种流传,惑乱人心,乐歌是知道的,却不晓得这事到了韦璧口中,怎么就成了一桩稀奇事。韦璧最善察言观色,呵呵笑道:“臣说它稀奇,是因为就在昨日,这‘谶书’的来历真相大白了。原来这谶书根本不是什么先贤的预言,只是赵王麾下一个道士编造出来的。这就叫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权利争斗,归根到底输赢全在民心依归。自古以来谶书、星相都是老百姓心中神圣、庄重的信仰,属天命神授,绝不可冒犯亵渎。如今赵王弄虚作假,自打嘴巴,在百姓心中自然不是真命天子。这桩事,对尚隐来说,坏处突然变成了好处。乐歌倒不信这是什么稀奇凑巧,她想尚隐、韦璧必定在其中做了不少功夫。贼喊捉贼的事,天底下多了。赵王做得,尚隐当然也做得。
韦璧见乐歌沉思不语,便也不再说话,只负手盯着墙壁上悬挂着的舆图看。沉默有顷,他才开口:“臣还是同昭仪说说战况吧。”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舆图前,指点山川道:“如今皇上与楼帅驻守淮西,目标只在邢度舟;宏远在保山与邢鉴对仗……邵林勇又被派到晋州,以十万精兵对抗管升木,阻他南下,顺便牵制两位藩王。皇上亲征之前,对臣说,此战最长不可超过一年,长则有变。”
韦璧口才了得,既是开了口,便又将数月来的几场战事,敌我之间的实力对比、军粮辎重等事全同乐歌细细讲了。乐歌虽不能全听懂,大致形势却是明白了。
“为何燕国没有动作?”这一点一直是乐歌疑惑所在。齐国内乱,正是燕国绝好的良机,乌铎本就是有野心有抱负的人,不趁虚而入不合情理。
“不是没有动作,是无暇动作!”韦璧笑笑,手指舆图中,茂林、溪谷和崇山环绕的燕国地界:“乌留珠旧部死灰复燃,在函关、平山、九进兴兵作乱,乌铎虽说是喝羊奶长大的蛮邦天子,可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还是懂的。”
“照侯爷所言,齐国燕国都生内乱,天下已经乱成一团了。” 乐歌骤然全都想明白了,难怪尚隐曾对她说:燕国无暇出兵。难怪他能放心去御驾亲征。乌留珠的旧部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凑在这个时候反,什么原因,昭然若揭。
这话韦璧听着有趣,唇角勾起:“昭仪聪明,说白了,就是这样。”
“那以侯爷看,我军有几成胜算?”
韦璧微微眯起眼睛,拿眼光在乐歌面上一扫,问道:“昭仪可曾听说过土炮?”他见乐歌摇摇头,便接着说:“滇南没有设藩之前,颇多流寇,每次打仗的时候,滇南蛮子便将群象驱赶出来。那些畜生,生的高大体圆皮厚,很难对付,我军死伤惨重。英宗皇帝便采纳了楼帅之策,以开矿山用的土炮来对付象群。只是土炮后劲不足,且数量稀少……皇上未必会使。要我这握笔之人,去预言战事,昭仪倒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乐歌闻言垂目,轻声道:“安柔还在江陵城……他还是顾念安柔的!”韦璧微微一笑,他对尚隐真正在意的东西自是了然,但他不想败她的兴,便附和道:“那是自然,毕竟血浓于水。”
乐歌终究是松了口气,心中蓦地涌上了几分酸楚,更有几分莫名的喜悦。
“当然了……对昭仪来讲,谁胜谁负皆不重要,两败俱伤才好呢!”韦璧每次见乐歌,都忍不住讽她两句,这回也不例外,只是将话说得极轻,在喉咙里打了个滚。
乐歌自是听到了,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其实他说得一点没错,两败俱伤才好呢!这样一来,她的深仇大恨倒是全报了。
她嘴角紧抿,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襦裙,一言不发。韦璧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还想再开口刺她两句,忽见乐歌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若为家仇,我当然希望他们两败俱伤。但倘若我泉下的父亲知道我为报私仇,竟以天下苍生的安宁为代价,他必不会原谅我!何况,”她苦笑一声,“侯爷只怕是忘了,我唯一的弟弟,如今也在军中。”
韦璧默然。
过得一阵,两人又说起了太后之事,在这件事上两人倒是很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太后一事,绝不能报给皇帝知道。韦璧是怕影响君心,他知道乐歌绝对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有些事情他本不想说破,可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扎手卷,递给乐歌。
乐歌打开扫了一眼,“霍兰”两个字猛地跳入眼帘,连忙把手卷合拢起来捏在手上。她稳定一下心神,最终,还是把手卷抛还给了韦璧。
作者有话要说:很解恨啊很解恨啊!!
103
103、当头棒喝 。。。
韦璧微微一笑,撩袍坐下,一边闲闲道:“天下之事,不论如何周全,皆有破绽可寻。周守何等人也?说他八面玲珑精于投机钻营,本侯还算抬举他了。皇后出逃,许他财物几何?他要冒如此风险,还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在内廷之中,他与谁往来甚密,一查便知。也不怕昭仪笑话,人人都道霍坊主艺比郭怀叙,貌胜朔阳侯……既然将他同我摆在一道,拿出来说事,我自然有兴趣好好查查。只是没想到……他竟姓王!”
乐歌心中一凛。
“侯爷既已查得清清楚楚,只须往淮西军营一送,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乐歌抬眸,一瞬不移地看着韦璧如玉般的面庞,淡淡笑了:“不过,侯爷可能要失望了,我并不怕。”
殿内置了炭盆,映出些红光来,更衬得韦璧穿的那身衣裳霜白如雪。他十分困难地蹲□,用火钳子拨了拨炭。炭是蕲州贡品,有一股天然的松香味。他凑近去嗅了嗅,随手将那扎手卷,丢进炭盆里,因火生的旺,瞬间就烧没了。
乐歌一愣:“你……”
“我死去的娘,曾教过我:管天管地,也莫要管旁人夫妻间的事。”韦璧也不看她,只咧嘴一笑:“本侯可不像宏远这般憨直,昭仪白担心了。”他搓手立起,动作十分缓慢:“皇上自小就与太后不甚亲近,可再不亲近,毕竟总是母子!皇上是绝顶聪明之人,霍坊主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昭仪好自为之吧!”
“侯爷提醒,本宫受教了!”
韦璧也不看乐歌是什么表情,只拱手道:“今日奏事已毕,臣告退!”他虽瘸了条腿,走起路来竟也不难看,仍不掩身姿俊伟,一股倜傥之态。
乐歌望着他的背影越去越远,才缓步走到窗前,深深宫阙,挑檐层叠,遮住了明媚的阳光,显得有些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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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皇帝远征,太后重伤,可内廷妃嫔们还是为尚隐膝下惟一的小皇子过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月礼。最开始,白美人是决意推辞的,后来还是乐歌发了话:“就当是冲冲喜吧,让母后也高兴高兴。”白美人才点头答应下来。
小皇子虎头虎脑,生得十分可爱,妃嫔们虽看着眼红,可到底都是喜欢孩子的,满月礼上欢声笑语不断,消弭了不少内廷的阴晦冷清。乐歌在宴上多喝了几杯酒,只觉头晕眼花,便提前退了出来。
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形如纺车轱辘,深深浅浅流泻了一地银辉。她几次三番地躺下,却总无睡意,便从绣枕下拿出一管笛子。笛呈黑紫,镶口灰白,飘穗残旧,是尚隐出征那次……临走时,放在她枕头底下的。
乐歌端详着,不自觉地举到唇边,笛声悠扬,婉转流出。
她并不擅长吹笛,但是《西州月》曲子倒是一调不差全都会了。这首曲子是她生辰那日,在乐家老宅,尚隐吹给她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