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抵住乘羊车的有趣,小桃带阿奎也上了车,与妹妹面对面,各坐一侧,脸色也一并肃然着。
这一年的大事情还有许多,归起来有这么几桩:彭家长子已未年会试落第后,奋发苦读三年,终在壬戌年春闱中进士二甲三名,授任刑部主事。此时,彭老太爷正在刑部尚书位上,为避嫌告老还乡。他家园子,趁时机又扩了二十亩,专修一座楼阁。楼阁本身平淡无奇,无非是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不平凡的是在楼阁背后,造山大师筑了一排山峦。石头的形制翻卷搅缠,包裹中有数条通道交错,犹如迷津,行于其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正茫然,忽一回头,镂空中两相面对。这是在山石里,外面呢,退步远望,只看见乱云飞渡,楼阁却在九霄之上,方才明白这一景的立意。这是一桩大事,再一桩是松江北门艾家桥艾氏门中,有一学子也在春闱中进士,授太常博士。这艾氏在上海也算是老户,但家业凋零,祖坟在偏僻的江东岸,多少代默默无闻,不料这一刻赫然彰显,渊源竞可一径追溯到春秋。据称艾氏本姓孔,是山东曲阜孔丘族中一支,乱世中离故地,有一回途中遇险,藏身蒿艾丛中,躲过一劫,从此改姓艾。家世传递间有过几度发迹的征候,例如本朝初年,艾家有一人随大将军在南京任虎贲卫,然而,成祖迁都北京,南京的虎贲卫被遣散,这一复兴的兆象就又泯灭了。如今,运势又一次抬头。许是阅世久了,历经沉浮,已炼就宠辱不惊,这一回举中春闱,并没有太声张,悄悄地租了船上任去了。除这两桩大事,还有两件琐屑,一是城内有一户徐姓人家得弄璋之喜,取名徐光启。二是城西南董家宅的柱颊山庄一名九龄学童初露颖慧,凡诗书人家都在议论,这名神童后起名号香光居士。这两件琐屑目下不过是坊间的短长,但将在日后渐显端倪,不知什么时间成大气候。
申明世到家,先安顿休息,不日,就到了八月十五。申明世在路上就已计算好日子,设宴赏月,邀请城里城外各路贤达。在这上海地方,社会上流人物多是退官还乡,或者丁忧守孝,总之是一个“闲”字。江南富庶之地,山高皇帝远,就像是世外,又像偏安。三天两头,这家邀,那家请,遍地的同子,总有一处笙歌管弦。这一回,就轮到天香园了。自打天香园落成,还不曾正经开宴,迎接宾客,人们单是听说那里的桃子,还有“一夜莲花”,声名十分绚丽,但少有人目睹,因此便十分期待。为了不辜负人们的耳目,早几个月,申明世刚上路,这边就依着传回来的图样,开始着手准备。
申明世的图样,着重在一个“亮”字,但不要灯亮,要的是烛亮。就是说全不用琉璃灯盏,也不用绢制灯笼,无论是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都会起一层氤氲,光就变糊了。申明世要澄明的亮,即便弱一些,豆大的一点,千点万点,还怕不亮?难处在烛的蜡味,千万不能扰了花草的清香,“天香”这两个字是夜宴的题额。不要琉璃和绢纱,也是提防这两种物件烤热后散发的异味。器物越简,气息就越纯。所以,这烛蜡就必要用上好。申明世专从江西境内广信购来一批烛蜡,广信是炼皮油造烛的源起地,声名久远。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清江,申明世却颇为失望。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得很。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其实这就是古雅,可申明世生性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全作废,弃在清江,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的磨石,一并携回上海,自制烛蜡。这边蒸、煮、碾、压、去壳,那边章师傅带人做模子。章师傅什么不会做?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便十分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枝上,叶下,石头眼里,回字形的窗棂上;美人靠隔几步一盏,隔几步一盏;亭台的翘檐,顺了瓦行一路又一路;水榭和画舫,是沿了墙廓勾了一遍;桌上与案上的烛有碗口大,盈尺高,外面刻着桃花,里面嵌的是桃叶。天将黑未黑之时,宾客已入座,吃着西瓜,就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黑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原来,是有十来艘小船,四面八方驶过来,火捻子四面八方点过来,不一时,一池子的烛光,何止千点万点,万万点都有。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不晓得天是水的倒影,还是水是天的倒影。座上客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
宾客分三处就座,主宾由申儒世申明世陪,宴席设在碧漪堂前,碧漪堂背积翠岗向莲池,之间有阔大地坪,铺青白方石,地坪周边是石灯笼,笼内如今亦是一支烛,围绕中,摆开十二圆桌,全是地方上的人物名流。第二处由老母亲领着,在画舫中,只一大圆桌,凡家中女眷携幼儿女全在桌上,足有二十座。第三是积翠岗阳面的阜春山馆里,挤挤挨挨十数张案子,全是小辈及学友玩伴,最为热闹喧哗,然而,当池中莲花点亮的那一霎,不由自主肃静下来。尤其是柯海,被眼前一幕震慑,难免会想起自己的“一夜莲花”,暗中羞红了脸,真是称不上品啊!要跟上爹爹的境界,还有得读书和历练呢!
碧漪堂里的儒世心中先是叫一声“好”,继而不安起来,眼前景象如何娇媚,流光溢彩,多少偏离读书人之道。想这兄弟自小就爱好华服美食,长大些,读书求科,渐渐改了心性,然后有了仕途,自然就端肃起来。不料,正应了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本性收敛多时,如今厚积薄发,可闹大发了!从造园子的初始起,就已有流露,定了桃花,起了“天香”的名,又照章师傅家荞麦的样,纳了小桃——本以为是取这些乡下丫头的朴拙,其实是小女儿家的娇憨,无一不透出风流的习气,其中一半天性,一半是被老母惯出来的。
此刻,老母亲就在画舫里,脸上没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因为小儿子有出息。全家上下,多有怪她宠小儿子的,极小的年纪,就会操一双银筷子,挑那鱼腮帮上的樱桃肉吃,还晓得剥出莲子里的嫩莲心,放进茉莉花茶。她就晓得,好孩子是宠不坏的,坏孩子不宠也坏,可不是?如今谁还能不服气!老太太兀自得意着,忽觉脚头软软地偎上一只猫,低头一看,不是猫,是小孩,仰头朝了她一笑,龇出两颗小白牙。老太太有些不认识,旁边有人就告诉,是二老爷的三小子,阿奎,刚从江西回家,所以面生了。老人都喜欢小孩子笑,有福气,又是小儿子跟前人生的,就让阿奎坐身边。于是,小桃也移上来,挨着大太太坐,二姨娘则挪了下去。
不知觉中,月亮升起来,先是在稠密的星光和烛火里,小和黯淡的,渐渐就大起来,直到大成银盘一个,分外的白和亮。星星疏了,烛也燃到头,明灭一阵,湮息了,却从地上、水上、石上、树上,遍地升起花香,是烛的心在吐蕊呢!为了这花香,中秋的月饼,藕粉,莲子粥,都不放桂花,生怕被那甜腻气玷染了。
等池里的莲花谢去,残荷收拾干净,园子变得萧条,人都不大去了,柯海的喜期就到了。
新人是从方浜上过来,船篷盖了绣幔,靠在申家宅子门前的码头,四扇门敞开,等船篷里抬出一领蓝绸大轿,轿顶上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摇曳送进门来。
3 蚕娘
徐家女儿的妆奁中,有一箱书画,另有一箱纸和墨锭,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脉传。章木匠早就与柯海取笑,赶紧读些诗文去,到时候新媳妇给出对子,对不上不让进被窝!柯海红着脸快快走开,章师傅的村话他是又怕听又爱听。暗中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联对句,大多陈词滥调,倒在一本野史杂文中读到一副颇有意趣,上句为: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旬是: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很合洞房花烛的情景。然而事实上,全和预期不同。一晚上,新人们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灯影里,只看见帐幔被褥一团一团金红银绿,直到灯熄火灭,才摸索着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着手脚,立时闪开,再碰着,再闪开。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万般为难,不是别手别脚,就是无从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身体的厮缠终让人亲近起来,虽还矜持着,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后半夜时,下弦月起来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新人的屋子里满是锦缎绫罗,壅塞热闹,此时也清泠下来,薄光中,柯海看见新嫁娘脸庞的侧影,柔和娇好,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叫你?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地一动,没回答。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没回答。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柯海不由一乐,将脸追过去说:是我问你!那边人又不说话了,柯海就晓得脾气也是耿的。两人这么问来问去,其实问的是对方的乳名,谁都不肯先说,必要对方的拿来换。这一闹就闹乏了,都睡过去。拂晓时柯海醒了一回,发现身边睡了个人,模糊间想起章师傅说的“乐子”,继而又想,并没有对对子的事,那副在当时油然生趣的对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们彼此都说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却没有一点透露。柯海领教了新媳妇的倔,也领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来是这么不同的一种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吓说要向媒人告她不贞娴,她就说也要找媒人,告他不读书,不拘礼,专会钻偏锋小道。再下一夜,他们改逼供为猜谜,新娘子指了指床上的帐子,上面绣了各色花鸟,柯海将每一色花鸟都猜遍了,也没猜中。最后一气之下,说出个“绸”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 “绸”了,就叫“小绸”。新娘子用被盖了脸吃吃地笑。也许是看柯海急了,又或许怕柯海真以为她不贞娴,藏在被子里,嘴对耳朵,还是说了,她乳名叫“蚕娘”,因是蚕上山的时节生的她。柯海这才坦言,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确实没有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柯海”,倒是有个字,“伯英”,现在,你也有字了!柯海嘴对了耳朵:你的字是“小绸”。新娘子说: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应酬,也不作文章。柯海就说:我好叫你呀!然后,俯在耳畔,徐徐地说:你看,“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可不是该由我给你个字?那边,久久不作声,认了。
小绸的长相很端庄,方正的额头,高鼻梁,双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点像观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娇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见的。人们还看出新嫁娘的针线不怎么样,因少时丧母,姨娘们没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会写字。有人从新人的小院落经过,看见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笔在手中握得笔直,从上到下,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过来了。学给他母亲听,母亲就知道儿子有人管了。勿论怎么个管法,管住了就是妇德。柯海不止替新嫁娘磨墨,还亲手装裱,装裱的浆糊,也是他自制。嘱人转到院内烧一个柴炉,坐一大锅花椒水煎煮,引得兄弟妹妹都来观瞻。天冷,园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闷在家里。这边烟升水滚,开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热闹起来。花椒汤沸腾一时,柯海喊着要筛子,就有人去厨房取来崭新的罗面的筛子,两个人端着,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浇。滤去花椒,又喊着要干净瓦盆,齐打伙一并找来上釉不上釉,画彩不画彩,精烧和粗烧数十个,从中挑出养水仙花的蓝白瓷扁平盆,倒进去放在阴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去,坐在太阳地等水凉。
荞麦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党。章师傅的活计完成,荞麦还时常被叫来做伴,三人中间,小桃和荞麦更好些,因为是差不多的年龄身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亲,两个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时,每人有一枚钱,阿奎一枚白,阿毛一枚黄,都含在嘴里,迎着日头一照,亮闪闪的,一个好像镶了金牙,一个好像镶了银牙。含着含着,不知觉间,阿奎嘴里的成了黄钱,阿毛的则成白钱。黄钱和白钱本来一样,但小孩子多喜欢黄钱,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钱,黄灿灿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对自己的钱很有记忆,忽然间黄变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