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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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申夫人过世,入殓了那具好棺木,申明世就再不提棺材的事。柯海每每提议再觅一方好木头,申明世便举《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藏天下于天下”的意思,说,只需择一张好席子,卷一卷,深埋地下,就哪来的回哪去了!柯海以为父亲伤心,神情却不像,极安宁,甚至于含几分欣悦,且像是悟道,出世外,就也不敢多问。但见申明世身体日益健旺,精神矍铄,越过越年轻似的,棺材的事便不再提了。这天,杨知县忽然造访,原本备了一套悼丧的言辞,然而,不料想申明世神态怡然,就只淡淡说几句,再互问了近况,杨知县就道明来意了。
杨知县的来意是数年前他做的大媒,该择定吉日了。因是他牵的线,所以必要过问不可。那姑娘极小的时候见过,就十分喜欢,倘没有记错,外婆家是上海名宦彭家。申明世点头说正是,彭老爷过世,地方上集资,专造了“爱日亭”,铭记和缅怀。杨知县叹道,名门闺秀,金枝玉叶,原有一个想头,如今看来分明是妄念!申明世追问什么想头,如何又成妄念?杨知县笑着摇头道:本想向申老爷要来做干孙女儿,吃喜酒可坐上座,受新人们叩拜,现在一听说家世渊源,可不敢提了!申明世说:这有什么不敢的?那是丫头子的福分,明明是抬举了她!杨知县只是摆手说“不敢!”申明世非说“敢!”两人争执半时,最后,少的听长的,杨知县只得服从,遂又调侃道:富贵人家的小儿女,多有认穷干亲的,为了好养活,本人就是如此的干亲一个!申明世笑道:随怎样说,从此摆脱不了干系,那丫头就算赖上身了!说笑一番,又转回正事,杨知县道:这一来,真就要问一声,小女什么日子出阁?申明世一边遣人去唤柯海,一边叹道:这丫头的亲祖父母,一个早夭,一个出世,凡事都是由大伯祖、大伯奶作主,可恨这大伯祖大伯奶做了几十年的冤家,什么话都不好商量;自己的父母又都无能,父亲是个果子,母亲呢,大户人家的女儿,娇宠得很,难免不晓世事,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像她的婶婶——就是那个绣画的?杨知县问。你也听说了?申明世颇感意外。杨知县说:谁不知道 “天香园绣”?谁又不知道“武陵绣史”,宋元书画皆成绣品,天下一绝!要说,还是同乡,钱塘杭城里的娘家。申明世谦词道:其实不过是些女儿家的针线,照理不该出闺阁的,露拙了不说,还坏规矩,偏巧新埠风气轻薄,就喜欢淫巧的玩物,一来二去倒收不回了!杨知县就不同意了:织造本就是天工开物一种,绣艺且精上加精,锦上添锦,天香园又是出神入化,老太爷千万莫贬低了,伤自家人志气事小,违拗天意罪过就大了!正说话,柯海就到了。
听说蕙兰的大媒上门,就知道是谈嫁娶,柯海不由心中叫苦。但终也知道躲是躲不过的,迟早都有这一日,所以,反倒安下心来,神情很笃定。拜见过后,杨知县直接就说下聘的事,明言道,张家不是殷富户,聘礼恐怕单薄,奁资就也不必过奢,免得张家不自在。果不出所料,柯海的英雄气概即刻上来:申家女儿陪嫁是有定例的,先不说张家,单是自己家里,也不可厚此薄彼!蕙兰总是依她姑姑采萍的尺度,否则,张家倒要以为我们鄙薄他们了。杨知县不禁笑起来:方才你父亲已认了我这门干亲,如此说来,申府发送孙女儿也是我发送,倘嫁资豪华,世人还以为杨知县做官敛了大宗的银子;再说,年景平淡,朝廷又加兵税兵赋,万不可招摇,无事生非。柯海这才勉强答应尽量俭朴些。杨知县又非得添一笔妆奁,说当年得老太爷惠赠桃枝,插扦在南门外义田,如今一片桃荫,何以回报?说罢,就在几上放下一张银票,数字虽不大,面子却大。接着就要柯海择日子,由他报给张家,日内就来下聘。
这么着,逼上梁山似的,蕙兰的婚事紧锣密鼓地开张。杨知县的银票,加上贱卖的几顷旱地,她母亲当年的陪嫁再补上些,小绸封了一盒古墨算作一份——私下嘱咐,此墨不单为写字,更可治产后血症,她祖母生叔叔阿潜时就凭了一角墨核渡过险关,得了几年阳寿。蕙兰先是羞红脸,然后又是煞白,小绸晓得将她吓着了,赶紧说并不是每每发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罢了!蕙兰这才缓过来。东西看起来也不少了,可七零八落的,显见得是拼凑起来,到底局促了。张家已来请尺寸单,要新娘裙袄的领口、身腰、款式,好着手做嫁衣,也是他家原籍的规矩。行聘之礼紧随着过来了:簪、环、玉如意、金手钏;这边勉强回过礼去:靴、帽、袍套、鞋袜,接着就要发奁了。事已至此,不成也成。
夜里,小绸兀自坐在房里,望着壁上的灯影。自己的洞房花烛夜还在眼前,灯火却已经阑珊。院里的香樟树长成巨大的一株,满庭的浓荫,屋子都遮暗了。心中怅惘,不知所以,忽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人,是蕙兰!小绸倒是一怔,将出阁的闺女,怎么还四处乱逛着,就笑道:这就睡不着了?蕙兰不回嘴,神情很正经。小绸收起笑,问:有事吗?蕙兰还是不说话,脸却渐渐红上来,眼睛里似乎汪着泪,亮晶晶的。小绸心下不安,强又笑道:有什么事快说,大伯奶好替你作主!蕙兰的眼泪到底屏住在眼眶里,吸一口气,终于说出来:我向大伯奶要一件东西!小绸一惊,惊的是这丫头真大胆,敢向她要东西,又不知她要的是什么,给得出给不出?嘴上说:尽管要,只要大伯奶有,准定给你!蕙兰说:大伯奶准定有,却不定舍得给我。小绸不觉有些恼,想这丫头人小鬼大,这么会纠缠,沉下脸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舍得不舍得?蕙兰的眼泪全收回去了,脸上呈出一丝笑意,一歪头:说了啊?小绸被挑逗得气急败坏,伸手点在蕙兰额头上:我告诉你,要说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舍得不舍得都不给了!蕙兰这才说出口来:我要天香园绣!小绸松下一口气:当你要什么宝贝!阁里去挑,要多少尽管拿。蕙兰摇头说:我要的是天香园绣的名号。小绸只觉得心里一沉,竟说不出话来。蕙兰再说:凡我申蕙兰绣下的活计,就可落款“天香园绣”。小绸回过神来,说:你出了这个阁,就不是申蕙兰,是张家的人了!蕙兰说:我不管,“天香园绣”这四个字,就算是我的陪嫁!提到“陪嫁”两个字,小绸不作声了,谁让娘家对不起她呢?可是,小绸又想:这丫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憨傻,不知存着什么心!
30 张陛
张家所在新路巷,是三牌楼的背街上,顶着巷底的一处院落。似乎是从原先排好的台基上硬挤出来,正着挤不下,只得侧过来。新路巷的院子本是南北排列,东西向,这么一侧,倒侧成了坐南朝北。平时进出是从巷内的北门,南门临街,闭得多,敞得少,偶尔推开,远远可看见九间楼的后墙。在这一片闹市中,显得十分静穆。张家的院子多少是偏狭的,好在人口简素。倘从北门进去,先是一方天井,一眼水井,年头不小了,井壁上布了苔藓。天井两侧各是灶房和仆佣的屋子。走过天井,便是正厅,北墙上横一块匾,书几个大字:永思堂,匾下案上供一尊弥陀,一炉香,案两侧各置几具桌椅。厅堂东西厢房为老爷夫人居室与书斋。厅堂前是院子,院子两边各有连通的两间侧屋。东侧是哥哥张陞一家三口,西侧是弟弟张陛。
蕙兰自小在大宅子里,人多事多,申家又格外地有一番热闹,天天过年似的。来到张家,耳根子刷地静下来,每日所见不过有数的几个人。一日三餐节用得很,于是,家务便也是节用的。长年在家只两个仆佣,一个女人,做张夫人贴身活计,也照管老少爷们几个的起居,名字很奇怪,叫李大,仿佛是北地人的叫法。一个男厨子,兼顾采买、洒扫、种植花木,都叫他范小,可见出是年少时就来到家中,一路做下来的。张陛的媳妇年前生下孩子,又添了个奶母,这样,李大就免去张陞房里的杂役,多出的时间则放在张陛一处。张夫人特地叮嘱李大多照应新来的媳妇,过惯呼奴唤婢的日子,初来乍到,自然会有种种不方便。李大和范小都没有婚娶,大约这也是久留张家的缘故。
李大年纪在三十来岁,人长得很素净,宽平的额头,终年戴一条蓝布遮眉勒,除此,再无任何头饰。不裹脚,衣袖窄窄地系起,腰带扎紧了,做事走路都很利落。初与蕙兰见面时,双方都很拘谨,在李大是对名门闺秀的敬畏,蕙兰则因极少见自家以外的人。一旦说话,双方又都释然。李大看蕙兰不过是个小闺女,来到陌生地方,手足无措,颇有些可怜,即便是可怜却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再说蕙兰看李大呢?神情虽呆板,倒并无瑟缩,看顾她的一瞥中,还流露出慈和。再相处几日,李大越发见出,这一个金枝玉叶其实不怎么挑剔,固然出于蕙兰自己的性情,但也还是因为大家子里的人事终究是复杂的,所以孩子们也多有约束检点,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了下来,态度也自如许多。蕙兰就发现,李大原来是个挺风趣的人。张陛去点卯,穿一袭玉色镶蓝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严凛然,越发衬得那小廪生豆芽般的细嫩。李大就说是“苍蝇套豆壳”,蕙兰看了也觉得很像,笑个不停。于是,李大就知道,蕙兰是个活泼的小闺女。
范小则是个害羞的人,因没娶妻,就特别不能见女眷。蕙兰来了多日,都没见过他。只在天蒙蒙亮时,听到他的扫帚划过院里的青砖地,轻轻的“刷拉”一声,“刷拉”一声,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腼腆,却偏要寻他玩笑,院子里撞见时,就要说:让太太作主,咱俩一起过日子!只听得范小拖起扫帚就跑,李大还不放过,跺脚佯装追他。范小这年是十九岁。
仆佣们是这般有趣,主子呢,当然是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种新鲜别致。老爷看起来是惧内的,终日听不到响动。难得出来院子里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欢,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颔首才敢。就这样,家中大小事都由夫人作主。许是因袭这样的家风。长子张陞也是听他媳妇的。他媳妇,蕙兰称大嫂的,娘家在吴淞江老闸桥码头开米行。近年来天灾频频,饥荒年里米贵,囤积居奇,买卖翻了几番,家资迅速丰厚起来。但因出身低微,世辈没有出过读书人,所以并不嫌张陛清贫,反而敬慕家世渊源,几方说合,就做成了这门亲。张家这边,多少有些艳羡亲家殷实,究竟也还是觉得鄙俗了。因此,同是惧内,张夫人却另有一番认为,觉得媳妇仗着娘家有钱而轻慢张陛。虽不至于形同市井人家撺掇怂恿,但对儿子的失望却难掩其表。事实上,张陞对媳妇畏让完全可能别有原委。那媳妇长得十分妩媚,穿着打扮明艳,在读书人家眼里难免俗丽了,可在夫妻之道,兴许却有无限的意兴。不论怎样,就因为此,张陛的婚事。张夫人要亲力亲为。起先,蕙兰心中也起着戒备,总是远着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里,走在张陞那半边,猝然间,门推开,大嫂双手端一盆水,兜头泼过来。两人都吓一跳,惊叫一声,泼水人来不及缩回去,结果饶了一人一个半盆。两个水淋淋的人面对面站着,正窘得不行,大嫂却哈哈大笑起来,蕙兰不由也笑了。当晚,李大就送来一条新裙子,说大嫂赔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红的绫子,蟹绿缎的滚条。蕙兰从来没穿过这样大开大合的颜色,又怕大嫂不高兴,只得穿了,自己觉得像个乡下人。
比起张家的女人,爷们的性子就比较闷了。父子三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坯,一律不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张陞尤甚,问什么也未见得答什么,难怪夫人要生气。满院子都是他媳妇的声音,或喜或嗔,就是不听张陞出一口大气。这倒还好些,更让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讷的张陞在媳妇跟前竟有些活泼,并不是有什么言语,而在于神情,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夫人说:张陞,看什么呢?张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头人一个。所以,张家的爷们其实是受了女人们的压抑,才变得沉闷。张陛是宠爱的小儿子,可夫人的宠爱是有威仪的,那就是加倍的严苛。小孩子又有争宠心,就越发地卖乖,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得母亲的夸奖。言行举止,读书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功夫。结果,张陞是呆,张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幸好骨架子在那里,不至于太显孱弱。脸盘子是长方型,眉眼开阔,颇为端正。就是下眼睑常有一片青晕,像是有虚症。夫人中意蕙兰多一半是为她的生相,如何的丰润,而且喜庆,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