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伊
马府很大,但是马烈原是个不聚财的人,府里没什么人。
银涟接应,我刚落地,他就把躲在墙后的仪澈叫了出来。
五年,他还是变了不少的。他的变化叫做成熟,我却是成长。他满脸的紧张,看见我,却是一笑。
我不喜欢这个笑,是长辈对晚辈的笑,好像在说,月茹长大了,长得真高,长得真好之类的。
我没有开口,我不想称呼他舅舅,又不敢唤他仪澈。
我干脆的问,现在就走?
他坚定的点了点头,我没再多说,把他往怀里一揽,青涩而些许粗暴,便跃上了墙头。我听见银涟一声脱口而出的“公子”,我没有回头。
落下,径直落在我的马背上,没有片刻停留便向着城墙而去。城门已闭,我自然知道,但是哪里的城墙能翻出去而不被守城的人发现,我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出了城,有我的小姐妹接应,我扶文仪澈上了马车,自己驾车,便向着最近的应镇去了。
天亮时分,刚好赶到。我们一夜都没有说什么话。我缺乏跟他说话的勇气,他在我眼中,不是凡人。
我正要寻客栈,他却急急的道,你快回去吧,你娘亲不是也要围猎回来了?找不到你,她们该怀疑到你身上了。
我道,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走呢?
是啊,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流落江湖呢?可是我居然真的让这种事情发生了。我拗不过你,你的话,在我这里有如圣旨,当年的我,没有能力跟你强硬。
你说你不能毁了我,你不能让我跟你一起背负骂名,你说是马烈原对不起你,你不能让她居然有理由责骂我们不义。
我就那么一个人回了京城,不知道你究竟流落何方。
后来事情居然发展成那样,我只觉得不可思议。
在马烈原给你准备的“葬礼”上,她哭的惊天动地,很多人惊叹原来奔雷将军也有如此柔情,我冷眼相看,滴泪未落,回来还被爹爹骂了一顿。
过了好久一直像丢了魂一样。我不敢想你究竟如何了,因为没有一种好的结果,我能想象到的,一个比一个可怕。
待我再找到你的时候,又是五年。那年我二十岁,我是年轻有为的将军,我喜欢四处调防,大梁我快走遍了,只为寻你的踪影。
后来真让我找到了。
你们藏得够隐蔽,我相信是冥冥中的指引。
我差点被凌伞儿杀掉。
看见你的时候过于激动,直直的冲过去,凌伞儿以为来着不善——你们过得也是惊弓之鸟的日子吧——她一剑就刺了过来,幸而你一声大喊,我缓过神来,躲开了剑锋,凌伞儿也收住了剑势。
我心里该是快乐的吧,因为我看见你很快乐。可是心里明明有什么东西沉沉的落地的声音。
我想的种种坏的结果,都没有发生——也许曾经短暂的额出现过,但是你还是有了最好的归宿。
凌伞儿很爱你,爱到他看见我,就直直的看见了我的心。
我们一起喝酒,心照不宣。
我去逗你们的宝宝,小男孩儿很漂亮,像你。
然后我就告辞了,每年我回去看你们两趟,我还是叫你舅舅。
可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两年。第三年冬天,我又到泉州的时候,你们的草房已经被付之一炬,我只找到了凌伞儿的墓碑。
我知道是谁干的,只能是她。可是我找不到你。
我又把你弄丢了。
我像是疯了一般,我几乎日日游荡在马府周围,可是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只能说,我从未放弃过你。近十年的光阴,转瞬而已。我在二十八岁那年结婚了。取得是蓝家的小公子蓝惠儿,容颜端正,举止不凡。看见他,就会想到你,我很痛苦。
娘亲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促成这段婚姻,爹爹甚至以死相逼。我屈从了,但是这之后,洞房花烛夜,我还是不能碰他。
我在娘亲门前跪了一夜,不为别的,只为告诉她,她只能逼我到这一步,我不会再退步了。于是娘亲终于让步了。
有时候想想,我对蓝惠儿,可能和那个混蛋对你没什么两样吧,他是无辜的。
可是老天对不起我,我也就只能对不起惠儿了。
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我们还能再见,就像当年我在马府前的槐树上,看不见你,却知道你不快乐。
那日读到一句诗,在我送你走的城墙上,不知道谁刻在那里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与君日日好。
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无声的落尽尘埃里,那一刻,我真为自己的无力赶到悲哀,那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
番外·年下 番外·年下(二)
那日突然传来马大将军的死讯,整个朝野为之一振,我最是焦躁不安,她死了,你在哪儿?
不眠不休的守在马府外边,我看着肖大人的兵士进进出出,却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知道这种时候,我还是不够勇敢,远没有秦小将军看起来那样勇敢。
我看到有马车从府中出来,肖大人亲自跟着,但是却毫不声张。
我知道那是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文家的人不来救你,他们是觉得你已经没有用处,还是怕救你出来会毁了马家和文家的名声,丢了他们的脸面?
马车进了猫耳巷,我感觉到那周围处处是眼线,便悄悄的撤了回来。
第二天,我在去肖府的路上拦住了肖大人。
那是我出征前的两天,肖大人呵斥我,视国家大事不顾,只看得见儿女情长。
我是视国家大事于不顾了,可是要是我满眼儿女情长没有半点纲常伦理,十六年前我就该带着你远走高飞。
肖大人是个重情的人,我看的出。她给了我见你一面的机会。如果不是她点头,凭我的能力,我闯不进猫耳巷。
在那昏暗的宅子里,第一眼看见无比瘦削的你,我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是若天神般照亮我眼前的你,十几年前我送你离开时清瘦飘逸的你,十年前我在泉州见到的快乐出尘的你,一一闪回在我的眼前。而如今的你,形容枯槁,斜倚在床上,只有一双黑色的眸子,在一片苍白的映衬下,还拥有着属于你的独特光芒。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好一会儿。
你笑的那样勉强,道,能活着出来真是不易,想不到还能见到故人。
泪从你的笑影边划过,我泪眼婆娑的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你淡淡的说,你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一直给你添麻烦了。
我直截了当的要你跟我走,这是我第一次有勇气说出这话,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你跟我走。第一次当着你的面,我唤你仪澈。
可是似乎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说,你的心十五年前交给了凌伞儿,伞儿死了,你的心也就没了。人又毁在了马烈原手上,此生,你已不再多想。
你说,我还年轻,我该去战场,我该搏杀一个功名回来。
闻言软语,我终是敌不过你。
你可知道,当你说出“你还年轻”的时候,就像当年你说“你还小”的时候一样,我的心钝钝的痛到骨子里。
可是我还是听了你的话。因为最后你说,医生说你不能移动,你要静养,你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但是你说你会等我回来,等我带着一身功勋回来。
最后几句话我不忍听,你说你会为我高兴为我骄傲,因为你是我的亲舅舅。
我终于决绝的回头,你知道如何击败我,或者你不知道,你只是有这个能力,因为你在我心中重若泰山。
我拔营去了北疆,也许你以为是你说服了我,其实,是你让我绝望了。
我以为此生永远得不到你了。
战场上常常出神,想着说不定过来一只流箭,我就可以先你一步离开人世,早你一步投生,来生,再也不会是君生我未生了。
可是没有,我安安稳稳的活了下来。虽说京西营的战绩不佳,但是我还是保住了一品将军的位子,驻守西疆。
我忍不住给肖大人写信问你的近况,过了很久,她终于回复。人在古刹,青灯古佛,再无牵挂。
只有十二个字,我的心,静如止水。
日子是那样漫长。
我甚至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收到了肖大人的信,关于你。
只有几个字,人病危。
我看着信,愣了不知道多久。有那么一瞬想放弃了吧,你安静的去,这世间,也许已经没有你所留恋的。
但是我终究还是来了。这一次我下定决心,抛开所有与你无关的一切,不去想后果,不想秦家的前程,不想大梁的局势,只想着你,只想着见到你,哪怕是最后一面。
找到肖大人,我虽然心切,一切还都算做的冷静。恐怕当时我的身份已经是通缉要犯了吧。
他告诉了我你寄身的地方,两天两夜的马不停蹄,我终于找到泉州元晔庵的时候,天刚刚破晓。
也许是清晨阳光洒在身上的缘故,我丝毫不觉得沉重,只觉得就要见到你,真好。
元晔庵在深山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庙门有些破败,敲门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的。
一个小和尚来开门,十几岁的年纪,眉目清淡。
我是女客,他却一脸平静如水。脆声问道,施主为何而来?
我几乎是嗫嚅着、颤抖的问了一句,他还活着吗?
他便知道我为何而来了,道,施主请随我来,师父在照顾仪施主。
仪施主,原来你已放下了文家。
小和尚一句话,我汗如雨下。绷紧的神经,略微松了一松。
我在阶下候着,他去叫来了秋明长老。
秋明大师不知多大年纪,白眉长须,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审了我一眼,问道,施主尊姓大名?
我道,在下月茹,求见避居元晔庵的那位施主。
他缓缓的道,施主既然能来,自然能见。只是仪施主病笃,如今已经是口不能言,日薄西山。月施主既然要进去,秋明只说一句话,老身自认为医术还足以救人,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活下去。只要让他有了求生之志,即使吃些草根树皮,也能回光返照。
我深深行了一礼谢过秋明师父,他叹口气道,施主快进去吧,时间苦难,老衲已不忍多看。
站在那扇掩着的门前,我居然还犹豫了。伸出手去推门,那手都是抖的。
见到躺在床上的你,除了那双眸子,整个人已如纸片一般轻薄。
除了眼泪,你已不能多言。
我走过去,单膝跪在你的床头,握住你的右手,笑着说,真好,这次,你不能说话了。
我说,你只能听我的了,我的话,只要你不说“不”,那就是默认了。
你自然不能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说,一直都是你说,一直都是你说我太小、我太年轻,一直都是我听你的。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了,你让我走,我就走了。
我说,可是你只比我大六岁啊!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我可以了,我可以做你的女人。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粗糙的脸上,西疆风沙造就的,我脸上的沧桑让我看起来比他更为苍老。
我说,你摸一摸,我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这一次,你得听我的,我是女人。
我说,秋明师父说,你不想活下去了。你真的不想给我机会了吗?你真的就那么残忍?我错过了你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我该死,我知道是我害你到今天这一步。可是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难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如果你就这样去了,我绝不独活。
我已经泣不成声,我只是重复着,我绝不独活,我绝不独活。
威胁你又如何?我愿意拿自己的生命跟你赌最后一把。
你心里只有一个凌伞儿又如何?我已不再奢求你的心,我只希望,我爱的人,在我身边。
你不能说话,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答应我了。
然而真的渐渐的好了起来。我陪着你在元晔庵住着,那个小和尚告诉我,他师哥说,几百年了,元晔庵从没留宿过女子。
你好起来了,话却不多。也许是我蛮横的不想让你多说。只要你一提起外边的一切,我就会有些恶狠狠的说,我回不去了,我现在是大梁的罪臣,是朝廷钦犯,而我娘,见到我第一件事估计就是拔剑。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已经无家可归。
熬过了那个冬天,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推着你在林中散步。我们在青石上坐着听鸟鸣,我问你,可愿和我一起,搬出元晔庵,深山老林也好,天涯海角也好,从此再不分离。
你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好像整个世界都安稳了。
我们没有离开元晔庵多远,就在此山中,其实两三个月之前我就在搭房子了。
元晔庵的人偶尔来帮忙,但是我总不至于多麻烦几个男子,小小的三件茅屋,几个月的光景也就搭好了。
我们搬出元晔庵的那天,是迎暑节。那天你笑了,笑的像个孩子,看着你终于复归明净的笑,我只觉的此生无憾。
可是真正住在一起的第一夜,你不知道我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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