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鲤






小俏儿将茶碗摆好,一一斟满,便坐下来听宝虎说话。

“……后来,别人跟我说,这瑞兴城里,也有个赏鱼的铺子,我一听,是与咱们做一样的营生,倒不妨去瞧瞧。到了地儿一瞧,呵!那门面足足赶上咱们鲤园三个!真是好气派。之后,您猜怎么着?那铺子的主人,竟然就是先前买我橘子又教我怎么看茶的那位公子!真真是有缘呐……唔……那铺子,叫什么来着……”

“莲鲤斋……”小俏儿失了神,竟然喃喃出口。

“对对,就是莲鲤斋!俏儿妹妹如何知道?”

阿梨婶替小俏儿道:“你这妹妹以前便是在瑞兴的鱼铺子做工的,说不定就是在这什么斋的。”

小俏儿没有答,手指在桌下死死地绞着裙角。

“那俏儿妹妹一定知道,这公子是何等的身世了。听说,他爹爹在世的时候,是朝里的大官,而他未来的岳丈,是尚书呢!”

阿梨婶笑道:“这样显赫的人家,那公子怎么肯出来做个商贾?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做这些个粗鄙营生,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娘,您又性急,我还没说完呢。人家自有人家的打算,怎么能一辈子都摆弄这些个玩物?听说他很快就要上京去,迎娶那尚书家的小姐。大概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他果然是要娶那斯然小姐了……

小俏儿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想要使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显得更淡然一些:“那……那你瞧着,他是个怎样的人?”

“自然是好人!谈吐不凡,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的样子。只是……”

“只是什么?”阿梨婶听得入了迷,赶紧追问。

“唉,这公子瞧着,像是病着。脸色都是苍白的,很是憔悴。”

只这一句,宝虎之后再说什么都没能入了她的心。

是夜,她坐在廊下看月亮,月牙细细的,像一只害羞的眼睛。

目光落下来时,她看到怒气冲冲的倚微。

“你,你怎么进来的?”

倚微褐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他大步走近,蹲在她身旁,气鼓鼓的。

小俏儿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别开脸。

他忽然伸出一只手:“还我。”

“什么?”

“钱。”

小俏儿纳闷地看着他。

“买棉衣的钱!不给我钱,我就不走。”

“我……”

“没钱是吧?那就用你自己来抵债!”

倚微说着,伸手便来捉小俏儿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小俏儿吓了一跳,慌忙躲开。

倚微却不依不饶,一把扳住小俏儿的双肩:“你不许嫁给那个臭小子!听见没!”

小俏儿讨厌他这样,有些恼了,用力推开他的手:“我嫁给谁,关你什么事!”

“你嫁谁我不管,但只要你嫁人,那就关我的事!”

小俏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好好开你的酒庄便是了!咱们素不相识的,你干嘛总管别人的家事!”

“素不相识?”倚微的眼睛里阴沉下来,光芒都被在底部,变成一道月牙似的光弧。

小俏儿有些怕,身子向后倾了倾。

倚微那样愤怒地看了她好久,忽然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你快把我逼疯了。我真想就这么认输……”

小俏儿不知他什么意思,想要离开,却再次被他捉住手。

倚微微微仰起脸,展颜一笑:“小俏儿,你以前最喜欢我了,你不记得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重感冒。。。要shi了。。。

脑子昏沉沉地爬下。。。。

27

27、桃树 。。。

倚微微微仰起脸,展颜一笑:“小俏儿,你以前最喜欢我了,你不记得了么?”

小俏儿正打算要甩开他那只讨厌的手,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顿时一滞。

这,这是个什么状况?

倚微蹲着,仍仰脸看着她,褐金色的眼瞳像是夕阳烧出来的云朵,灼灼的,让她莫名地不知所措。

“糟糕……居然说出来了……”他忽然蹩眉,低下头用另一只手蹭了蹭鼻翼,复又抬头,笑起来,“罢了罢了,只一句。反正,就是这样。”

小俏儿这才醒悟了似的,赶紧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你……你疯疯癫癫的,胡说什么呢!”

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小点声儿。大婶那个大嗓门,你想把她吵醒啊?”

明明是嬉闹一般随意的语气,却让小俏儿一惊。

她可不想被阿梨婶认为自己和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店老板不清不楚的,连忙屏息侧耳听了听隔壁小院儿里的动静,确定没人发觉,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转脸就看到倚微双手撑着脸,直盯着她瞧。这个人真是,在别人跟前倒像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怎么一到她跟前,就像个疯子似的,而且还是膏药一样粘,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疯子。

她不打算就这么跟他纠缠下去,否则照他那个疯癫的样子来看,纠缠到天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她清清嗓子,正色道:“陶老板——”

他立刻蹩眉:“我是倚微!倚微!什么陶老板,多生分!”

“陶老板,你不要这样——”

“都说了,是倚微!”他突然站起身来,身形如若疾风,小俏儿还未看清,他便已到了她身前。

他很高,站在她眼前便自然流露出一股子压迫感,眼眸的褐金色烧起来,连绵成大片的火烧云。

她有些怕,又要后退,结果只向后躲了一步,便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我是倚微。”他身子向前倾了倾,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小俏儿甚至很清晰地嗅到了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好似泛着苦味的清香,他眯起眼睛,目光变成灼红的月牙,“倚微,倚微,白小俏你为什么不叫我这个名字?

他生气了么?

可眼前这个样子,也实在太尴尬了些。小俏儿无措地眨眨眼睛,想要往旁边挪一挪。

肩膀刚一动,便被他一掌按住:“不许动!回答我!”

回答什么?他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小俏儿有些恼了。

“你说不说?”他不肯放她,又逼问一遍。

“好,我说!”小俏儿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因为我们素昧平生。”

倚微的手自她肩头滑落,眼睛里的光彩一瞬间便不见了,好像蒙上了雾气,变得迷茫起来,他后退几步,失魂落魄地轻声笑:“素昧平生……哈……”

“我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神通广大,你可以随心所欲,但我只是俗世之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你喜欢谁都无所谓,只是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好不好?”

“不好。”他答得飞快。

“为什么?你干嘛非要找上我呢?你不是凡尘中的人,可我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中的人,你——”

“你忘了我没关系,反正有我记得你呢……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就安静下来。

他眼中的雾气仍旧浓得散不开,失神一般地望着她。

对望彼此,他们久久不开口。

直到空气好像都停滞的时候,小俏儿终于心软了。

他说得那么笃定,会不会是真的?那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或许她能想到什么也说不定。

于是她问:“你究竟是谁?”

他却没有回答。

所以他是来骗人的吧?

她把手紧紧地攥成拳:“我用过阿楚给我的符咒和辟邪之物,我知道它对你们有用,或许不能伤到你们但至少能够让你们离我远一点。你别怪我。我只是想要过一世平淡安然的生活。”

说罢,她决然地转身要走。

“白小俏,小俏儿,这名字真好听。你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很喜欢听你说话。”

她停住了。

他笑着,好像在回忆最开心的时光:“最早,你还是个这么一点儿大的小娃娃,头上只扎两个冲天的羊角辫,系着红头绳儿,脚上穿红色的小棉鞋,跑得很快,冯二妹怎么追你都追不上。你那时候话还说不伶俐,满嘴都是让人费解的词。我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说,我叫白小跳。跳,是俊跳的跳。我当时要笑疯了,你却只管无辜地把小指头搁在嘴边噙着。”

“后来,你长大了些,冲天的羊角辫也留长了,扎成两个小髻子团在头上。你也不再口齿不清,你常常抱着我问,你是仙人吧?你是仙人吧?我不能回答你,所以你会很快转掉话题。你喜欢去大槐树底下听故事,听完故事之后你会说,唉,我多想见一见那位仙鹤公子啊。郭太爷说,他是来报恩的神仙,如果有人能看到他,他就会满足人的愿望。”

“我多想问一问你想要什么愿望啊。因为我以为,我可以让它达成。可是我错了,你的愿望,是我无法逆转的命运。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是仙人,那样我一定不顾一切地去改变一切,受天罚也无所谓。可……我恨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所以,后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恨我。你甚至拿了一柄柴刀要砍我。”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一株桃树,在小土岗上一直看着你的桃妖。”

他平静地诉说这每一段回忆,直至终了。

而小俏儿望着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想到,他居然是那株桃树,那株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桃树。

原来真的像王先生说的那样,他化成人形也是个极美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我阿爹死了,阿娘死了,未曾谋面的小弟弟也死了,我那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多虔诚地恳求你,你明明全都知道啊!可你什么也没有做,你袖手旁观。而现在你却跑来说,你是那桃花树,你显灵了……有什么用呢……你倒不如只是一株桃树!这样我还能心安一些……”

天上的月牙被暗色的云朵遮住了,透不下一点光亮,倚微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只看得出修长的轮廓,不辨悲喜。

“当我以为那朵桃花是你显灵之时,我有多开心。我以为那是一个转机,是一切都能好起来的引子,可我回到家之后,什么都没了……那时我只觉得我是个傻子,居然傻到要去相信一个荒诞的故事。”

“所以后来你逃了。”他幽幽道。

小俏儿抹掉眼泪:“直到我遇上别人。”

“我知道。”他轻轻地叹息。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为什么不来……”

她控诉一般凶狠地瞪着他,眼泪却早一步打湿了脸颊。

他不辩解,只是走到她身旁,替她擦了擦眼泪。

他的手在抖,指尖凉凉的。

“你走吧,我不要你。我会好好的,我是个凡人,而且我也不会再企盼什么了。”

院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响,仿佛只是一瞬,他消失了。

宝虎推门进来,没有走近,只是在门口低声道:“俏儿妹妹,你怎么了?怎么听着这边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

小俏儿赶紧擦掉眼泪,稳住声音说:“没什么,虎子哥,我刚才不小心碰倒了个罐子,没事。天凉,你快去睡吧。”

“哎,你也早些歇息吧,被褥够不够?要不,让我娘亲再给你添一床?”

“不必了,阿梨婶前两天已经替我添过了,谢谢你关心了。”

宝虎应着声,院门合上了。

而倚微没有再出现。

小俏儿站在房檐底下,愣愣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才跌跌撞撞地回了厢房。

躺在床上,第一件事便是翻出枕头底下那些阿楚给的小玩意儿来——她再也不要跟那个倚微扯上关系了。

倚微现身在红苏鲤园门外,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冷笑一声。

三更天过了,街上空无一人,倒是有三两家门前的灯笼还亮着,他悄无声息地从那些门前走过,失魂落魄,好似孤魂野鬼。

“你输了。”

他听见这声音,停下步子,向一侧的房顶上望去。

那翘角的房檐上,卧着一只尖耳的猞猁,褐色的皮毛隐在夜色中,只有一双眼睛莹莹地亮着。

“他早说过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知道。”他再度低下头。

猞猁亮出牙齿,低吼一声。

“我不想输,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她这样折磨我,我怕有一天我会死。”

“你终究不是他那样决绝的人。”

倚微抬起头,无奈而迷惘:“是呀。”

忽然起风了。

天上的云彩飞速飘动,一块又一块地滑过月亮,月亮好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

猞猁的尖耳忽然向后一侧,立起前半身,鼻翼动了动,沉声道:“是他。”

倚微亦抬头,风鼓动着他的衣袂,他褐金色的眼瞳里,有光险险地一闪而过:“我不会就这么罢手的。”

“你要做什么?”

倚微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

猞猁不满地呲牙,后肢也站立起来,迎风而立,漂亮的皮毛上亦有光渐次明灭。

小俏儿辗转难眠。

手指无意中又伸到枕头下,却意外地摸到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她摸出来,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瞧了瞧,发现居然是一枚铜钱。

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