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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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这样……那个时候我答应过它要给你幸福的……”伸出被荒火烧灼着的手指,繁流老师轻轻的移开妖狐遮住面颊的左手,哭泣般的低语从他喉间散逸出来,“……立刻就会死去也好,和家人分别也好……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居然让你这么痛苦,居然让你这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仇恨里……”

  空间再次曲扭了——曳着孔雀尾翼一般的长尾,火红色皮毛跃出了肆虐的烈焰,越过弥漫着火星的林间小道,越过只剩下骨骸的低矮树丛,那是美丽的成年狐狸,仿佛亡命一般,奔向山林那一头的小屋。柴扉开启的那一刻,十五年前繁流老师那年轻的脸庞被火焰涂上浓重的色彩,向着火光的那一边是妖艳的橘红,背着火光的那一边是阴郁的深蓝,他难以置信的表情被冰冷的切割开来……

  狐狸阻止了几乎要冲向着火的山峰的繁流老师,将自己口中所衔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出生没有多久的狐狸的幼子,即使还像脆弱的毛皮填充玩具一样柔软可爱,也能看出它标志着自然贵族身份的奢华的扇形长尾。

  深深的注视着眼前的人类,和放火烧掉自己的家园的人是同伴的人类,高贵的远古眷族流露出最后的眷恋的神色。然后,仿佛嘲笑着面前的人因为领悟到自己这举动的目的而产生的惊讶表情一样,九尾的精灵之王高傲的转身,奔跑入焰狱一般的苍茫山林……

  那应该就是繁流老师曾经放走的那对狐狸中的一只吧,因为受伤的伴侣无法逃出这无处不在的山火,或是因为要守护和它两个人的美好家园,所以明知道前路的终点只有死亡,也要向它飞奔……

  可是它把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存在,自己生命的延续,托付给了人类啊……

  小小的狐狸,躺在曾经救过自己的人手中,就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可以给自己的孩子以幸福吗?呼唤着狐荒火的强大妖灵,把全部的生命作为赌注,以宽恕的筹码,赌最后的信任……

  火霄之月还悬挂在空中,大雨就这样滂沱而下,好像倾泻着谁的生命……

  繁流老师年轻的容颜和他此刻的脸庞重叠了,同样带着那近乎悲切的忧郁笑容。这笑容像镜子一样反映在年轻的妖狐脸上:“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不是苏枋吧。为什么还能那么温柔?你们人类……真狡猾……”妖狐伸出特有的修长指爪,描绘着繁流老师表情的轮廓,“所以我要……杀光你们!”

  “你错了!你根本不想杀人!”镇静的语声像风一般的掠过耳际,冰鳍绕开靠在武士先生身边的我,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似的慢慢走入荒火之中,“如果你真想杀他们的话何必让他们昏迷不醒呢?”

  “对啊!”连忙站起来,我示意武士先生坐好不动,也追着冰鳍跑进荒火里,强忍灵魂着被烧灼的脱力感,我拼命去传达内心的感受,“那个时候,在樱花树下的时候,是你先笑着和我们打招呼的啊!你明明是个……温柔的人!”

  狐荒火蓦地高涨起来,直达灵魂的高热使我和冰鳍不得不停下脚步,发出不能遏止的呻吟。繁流老师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样的清澄笑脸就在火焰的彼方,这表情浸透着死的觉悟。

  完全控制了局面的妖狐却好像束手无策一般,说着与优雅的哀愁表情背道而驰的疯狂话语:“温柔的人?你们怎么会了解——那么痛苦,如果不去恨谁的话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

  这就是妖狐的逻辑吗——仇恨着人类,只是为了减轻痛苦?

  繁流老师闲静的,依然用微笑掩饰着悲哀。“我知道的……所以,杀掉我就可以解脱了……”

  无法控制的,妖狐抓住繁流老师的头发将他拉近自己,可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恐怖:“不可能解脱的!每一夜每一夜,我都反复的梦见那场大火,我只有幻想着用你们的血来扑灭那火焰才能再次入睡,可是一旦你们都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如果再次梦见火焰,我该怎么办?”承受不了狐荒火的繁流老师在也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缓缓的跌坐了下去,然而这一刻,仿佛崩溃一般,妖狐隔着火焰不能自已抱紧了繁流老师:“我是来杀你的……可为什么你的手……偏偏总是那么的温暖……”

  我终于明白了,妖狐的痛苦并不是来源于对人类的仇恨,而恰恰是无法去恨人类而产生的负罪感!

  “你们这两个笨蛋!”不知何时投身入荒火之中的龙树老师推开我和冰鳍,灵魂直接被烧灼的疼痛使他大声的骂着“可恶啊”。毫无意义的驱赶着没有实体的青炎,他几乎可以算是气势汹汹的来到繁流老师和妖狐身边,出乎意料的,他用习惯的动作向跌坐在地的两个人的头顶用力的敲打下去:“傻瓜!还不明白吗!连你这种小狐狸都这么厉害,你的父母要取那些人的性命还不是易如反掌?它们就是不希望这种仇恨继续存在下去,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啊!”完全不顾惹恼妖狐的后果,他粗鲁的拉起这位远古眷族的前襟,“梦见山火又怎样,你要为了过去的事搭上一辈子吗?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哭啊!哭到天亮为止!没有人会阻止你的,因为必须在天亮的时候把一切全都丢掉,因为你必须幸福!”

  一瞬间,痛苦的微笑像潮水一样从妖狐的面庞上退去,他难以置信的睁大薄青的眼睛:“原来那个时候,我是……很想哭的……”狐荒火摇动着,火焰中的每个人灵魂深处都直接承受着灼热的波澜。十五年来,这美丽的强大妖灵在每个噩梦之夜所承受的煎熬,无法确定更无法传达内心感受的煎熬,想来比这更加痛楚吧……

  丢开妖狐,龙树老师摇晃着虚弱的繁流老师的肩膀,完全没有修正自己粗暴的态度:“还有你!就是因为你一直在孩子面前摆出这种无意义的逞强的笑脸,才让他变成这种别扭的个性的!这孩子根本没从你那里学到任何有用的表达感情的方式!坦率一点啊!你这不称职的爸爸!一直想哭的人,明明就是你啊!”

  不知何时走入狐荒火之中,缓缓经过我身边的武士先生轻轻的抖了抖身体,粗硬的短毛碰到了我的指尖。威严稳重的狼犬慢慢的走向的那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用与强悍外表不相衬的笨拙的温柔轻舔着他们的面庞,它一定在用那温暖而粗糙的舌头,舔去那十五年份的泪水吧……

  忽然间,仿佛锁链般束缚着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如同初春摇动着木叶的微风,温柔而甜美的气息掠过灼热的狐荒火,冰凉的水雾飘散开来,晴时雨再一次笼罩在天地之间……

  只是暂别片刻,可就像久违了一样的朦胧圆月透射着温润的光芒,在水墨画般的云层里穿行。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此刻的细雨更像是冰冷而温柔的指尖。像不可思议的魔法一般,荒火在接触到雨滴的那一刹那顿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球,像淡青的萤火一样轻盈翻飞。迎着纷纷坠落的银色雨丝,成串的青萤不断地向天空深处升腾而去,又伴着雨滴降落下来。妖狐也好、人类也好、还有依偎在他们身边的武士先生,全都被笼罩在银色丝线上缀着青琉璃珠的帘幕里……

  “原来,那样的时候,是可以哭的……”身边的冰鳍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像自言自语一般。渐渐濡湿了发梢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又沿着他细致的面颊滑落下来,不经意间会错看成晶莹的泪水。不过我知道这时候这个家伙绝对不是在哭呢!因为那么坦率的微笑竟然挂在他的脸上。

  反倒是我不知到该报以怎样的表情,只能仰起头,将视线投进一直是那么温柔宽广的悠远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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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春眠之庭

  那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后,但春色分明已经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来,风从临水的窗户吹进来,已经是暮春初夏那种潮湿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征性留出来当作舞台的空地上,唱昆曲的老艺人盘着优雅的低髻,呜呜咽咽的扮着杜丽娘。因为不懂欣赏而百无聊赖的我向洞开的窗外看过去,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叠叠的紫色垂铃状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样奋不顾身的绽开着——怎么看都是初夏了……

  “从现在开始,就都是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我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隔壁座位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此刻正在努力的对抗着睡魔,我的话打断了他一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搞不清状况,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满的咕哝着:“什么啊?”一只同样昏昏欲睡的小精魅在他额前摇摇欲坠,我忍不住指着他的脑袋笑出声来。冰鳍低声骂了句“讨厌”,连忙把那个家伙赶了下去。

  坐在茶座另一边的祖母这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训斥我们:“你们在干什么!没规矩!”祖母当然会觉得我和冰鳍举动奇怪,因为——她看不见嘛!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鳍都拥有可以看透彼方世界的眼睛。和只拥有“看”的能力的我相比,冰鳍更厉害,他甚至还能听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看着我和冰鳍满不在乎的样子,祖母更加火大了:“不能安安静静看戏的话,为什么不学学醍醐呢!”被她夸奖的醍醐就坐在邻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发翁妪,还有模样奇特的异形精魅,每一个都摇头晃脑的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唱段,醍醐就在他们之间毫不掩饰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那头短到不能再短的头发显得分外醒目。

  这就是香川民间艺术社团“青柳会”一年一度的春季聚会的现场,香川城是拥有悠久历史,民间艺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可不管怎么说,会参加这种社团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才对。正因为如此,身为通草花工艺传人的奶奶才会强迫我和冰鳍每年都参加这个春游聚会,说是能为“青柳会”带来年轻的气息;我和冰鳍可完全提不起兴趣:这个历时两天的短途旅行几乎每年都选在同样古老的邻城——桃叶津,参观完那里的园林之后,就是在一间古老的旅馆里和当地的民间艺人们交流。老爷爷老奶奶聚在一起无非就是听个小戏,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艺什么的,我们跟在里面别提多无聊了。不过今年参加这个聚会的年轻人意外的多,除了我和冰鳍之外,还有刚刚祖母夸奖过的醍醐。

  在旅游车上碰见醍醐的时候我真是吃了一惊,因为他是我家后面巷子里砂想寺的和尚。砂想寺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所以平时总是紧闭寺门。不过方丈僧能寂大师作为古代漆砂砚技艺的传人,也是青柳会的成员之一,他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和我们家还有些来往——逢年过节寺里总会送来些精致的漆盒砚台,而我们家则以通草供花回赠。可是我和冰鳍上学时总能碰见醍醐,他好像是寺里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人。虽然平时也没见过他穿僧袍,不过今天醍醐居然一副格外时髦的旅行打扮,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配上黄色的眼镜,还有花纹奇怪的衬衫,怎么看也不像个出家人。

  祖母说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醍醐从今年开始跟随能寂大师学制漆砂砚,代替他师傅来参加这次春游。可是那如同古代武僧一般的剽悍外形却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醍醐与未来的漆砂砚工艺家的身份联系在一起,所以我颇有微词:“现在才开始学,不会太迟了吗?”

  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和冰鳍从小就抱着好玩的心理跟着祖母学做通草花,和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冰鳍相比,没有什么才能的我到今天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做的紫阳花差到我自己都不忍心拿出来丢人现眼。不过我无心的话却不知那里得罪了醍醐,当时他竟然傲慢的回答我说:“技艺这种东西是需要天赋的,通草花家的火翼!这次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种样子还真是了不起!我劝你还是乘早放弃比较好,因为你啊,完全没有才能!”

  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讽刺,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张轮廓深刻的强悍脸庞,可是坐在我身边的冰鳍却发出了尖锐的冷笑:“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对付醍醐的粗暴,冰鳍自然有他的毒舌,“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做的那个不是西王母,而是唐椿。搞不好……你认为所有的粉红色茶花都是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