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他弯下身子,摸狗一样的摸摸我头发,漫不在乎的说,“我可没对你做什么哦。你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拉住我不放要我对你负责吧?”
泪水冲进眼眶。我的心一直一直沉下去,没有底线。这该死的臭小孩!没心没肺的臭小孩!他难道不知道不可以随便对一个女孩子太好,会让人误解,会让我误解吗?我拽起枕头砸在他身上,大叫,“出去!”
他愣住。看着我,问,“你……你……你不会保守到这种程度吧?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呀。所谓心正无不正……”
我死命抑住眼眶里的泪水,转过头,打断他的话,夸张的笑,“笑话!对你这种小屁孩有什么好担心好害怕的。你懂什么呀!现在给你个媳妇你也就知道点灯说话吹灯做伴早上起来给你梳小辫儿吧?我保守?让你出去是因为我要换衣服!”
他掠一下头发,该死,这个时候,我还觉得那姿势要命的潇洒,“好啊,我是小屁孩,我什么不懂,那你换衣服回避我干嘛?你就当着我面儿换嘛。怕什么嘛?”
我咬咬牙。是啊,我怕什么?人家对我全然无心。对我这个“老女人”全然无心。我何苦自作多情,惺惺作态。被愚弄被轻视被涮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令我羞愤莫名怒不可抑。我尤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所有这些,自心底喷涌上来,激起我从未有的冲动。TMD!我不管了。豁出去了。我猛然掀开蚕丝被,学他样子跳到地上,面对他,自下而上,掀掉睡袍。
淡青色黛安芬内衣,半罩杯,蕾丝,单层,没有胸垫。丰胸,细腰,长腿。冰肌雪肤。绝佳身材。他心中没我,眼里看到又如何。我转身打开衣橱。就让他正看侧看看个清楚!没有赘肉,没有缺陷,我的身体完美无瑕。九头身美女!
昨晚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让我想入非非的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让我身心颤栗的举动,齐现心头。原来那些都不过是无心之谈无心之举无心之过。我才是彻底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我找出一条中裤,一件T恤,拎衣服的手,抑制不住的抖。再找出一套洁净内衣,昂首挺胸,从他眼前走过。余光中,他惊愕愣怔的脸,完全凝固了。
靠在卫生间门上,打开淋浴喷头,哗哗的水声,掩掉我压抑的哽咽。水落到地上,四下飞溅,凉意浸肤。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顺颊而落。我咬紧嘴唇,只恨自己那晚为什么没有死掉。那个挨千刀的臭小孩又为什么要救我。水。冰凉的水。站在淋浴喷头下,就让冰凉的水自头顶浇下,荡涤身心。抖,从里到外的抖,几近痉挛的抖,令人窒息与麻痹的抖。彻骨的寒意下,再没有思考的余地。
云层有一点点薄了。天不是很阴了。丝丝缕缕的阳光透下来。
仰起头,眯起眼,感受一下,会觉得生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梅雨季节的杭州,晴天总是让人分外期待,分外可爱。
我踯躅在浙大外面的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不去实验室,不去打工,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生活没有休闲时间。真的闲下来,反而无所适从。
洗完冷水浴,打着哆嗦走出卫生间,安谙站在过道里,堵在我面前,看着我,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嘴唇怎么都紫了?是不是又发烧了?右手伸过来,就要摸我的额头。
我躲开他的手,看着他。他的焦急很真诚。他焦急的时候像个孩子。他原本就是一个孩子。我微笑。我应该感激涕零。我应该感激涕零的。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男孩子啊。如此无微不至无欲无求的关心爱护着他身边的我,与他毫不相干的我。还救了我。我应该感激涕零的。为他对我做的一切。我应该感激涕零。
我甜甜笑着,我没事呵。谢谢你哦!
真的没事?我看你面色怎么不大对。
没有啊,我很好。我再次躲开他欲探我额头的手。我还有事,得马上走了。你自己弄点吃的吧。我背转身子,弯腰穿鞋。
身后是他愈加焦急的声音,你去哪里?你这样子还想出去?
我直起身子,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我,温热的手掌握住我臂膀。你疯啦?你会昏倒在街上的。
我轻轻拨开他的手,略侧一下头,笑说,没事没事,我血压有点低,站起身子时,总是这样的,没关系的。回头见。
哎!哎!!哎!!!身后是安谙一迭连声地叫。
我没有回头,没有停留,逃一样下了楼。
一直走出好远,我才发现,我心底,其实仍存有一丝幻想一丝希望,希望他会追出来,拉住我,把我留住。可是他没有。
马路边的茶餐厅,音响开得很大,半条街都沉浸在林忆莲的柔声轻诉中: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四年来,我第一次真正明了莫漠的心痛与无奈。
往事(一)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擦撞在我肩上。我下意识的看她一眼。她没看我,若有所思,行色匆匆。我认识她。我没有叫她。这一生,再遇到她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会跟她说一句话。
她是我本科时的同学。大三时辍学了。
因为修练□。
不知道她现在还练不练,有没有迷途知返。不知道她有没有再找书念。我从来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她曾对我说的一番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记得那是大三下学期快要期末考的一天中午,她来找我,神秘兮兮的把我叫到宿舍外面的小花园,让我跟她修练大法。那时我母亲已经去世。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又要应付本科课程又要准备考研忙得焦头烂额不胜其烦,听完她的话,我只说一句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走了。这样说已经很明白,稍懂人情世故的人都会知道我的潜台词是NO。她未置可否,只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看得我直发毛。然后她说,程旖旖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同学我不找别人单单就找上你吗?我摇摇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说,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吗?这下我有点惊了,看她的眼神像看女巫,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前世做下的恶业太多。人生在世,是轮回往复的,前生所为今世报,你前生行恶太多,罪孽深重,上天惩罚你,让你在今世成为最孤苦无依的人。她悲悯地看着我,用致悼词的口吻说,苦海无边,悟道是岸,跟我修练大法吧,让我帮你消去你的恶业。
她的话字字刺心,听得我几乎昏厥,用后来看到的一句话形容就是气血上涌怒不可抑。我看着她涂了腥红唇膏的两片薄嘴唇,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红口白牙”。憋了半天,我说,这话你还是去儿童福利院说吧。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没有再来纠缠。之后不久,她辍学了。听同学说是去潜心修炼了。她原本成绩不错,老师都为她惋惜,就有同学跟老师解释,李某人教导座下弟子,欲修大法,务当去掉执著心,所谓执著心,就是对人对事对情的执著与关注,学业亦然,该同学今毅然决然舍弃学业乃斟破红尘尽抛执著心之举,大法修成指日可望。说得老师云山雾罩,甚至怀疑那同学也是一深藏不露的法抡功分子,险险就去报告校保卫科了。后来,这件事渐渐地也就淡了。她这个同学,也逐渐在大家的记忆中隐退,模糊。只是,她说的话,从我听到的那一天,那一刻,就深深扎在我心里,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忘不掉。每时每刻,隐隐作痛。
我知道我不该信她的。那些都是唯心主义,反动邪教,胡说八道。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四有青年,预备党员,断不该把那些屁话听进耳里放在心里。可是,可是,为什么别人,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认识的知道的每一个人,都有家,有父母,有亲人,我,却什么都没有呢?
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之说,是不是我真的是命中注定孤苦一生呢?
她的话,犹如一种计算机病毒,无意中感染,立刻四下肆虐,吞噬所有,无法消灭,无法清除,无法停止,直到死机。
我不恨她。在那样的时候,她接受了那样的思想,被蛊惑,被迷惑,以至对我说出了那样的话,可以理解,可以原谅。我不能释然的是,她的话从此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观,我开始宿命,开始迷信,开始逃避去那样想却常常不由自主的那样想。好像被女巫施了魔咒。噩梦从此开始。再难醒来。
我有一个亲戚。这个亲戚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从没见过那个亲戚。或者确切一点讲,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没有过那个亲戚的印象。
那个亲戚,是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我父亲叫她表姑,因为除她之外,我父亲再没别的姑了,所以,就省略掉“表”,直呼为姑。这样会来得更加亲更加近一些。
我们家人丁不旺,甚至可以说是人丁凋落。我父亲是三代单传的独子,有一个姐姐,比我父亲大很多。我父亲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搞艺术的,早年留学法国,邂逅并一见钟情于塞纳河畔。52年举家回国,那时已经有了我父亲的姐姐,就是我的姑姑。
毫无疑问,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极其热爱祖国的,为了强调一下,我可以不嫌啰嗦的补充一句——否则,他们就不会回来。我的姑姑那时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到底她是不是也像我的爷爷奶奶那样热爱祖国我不确知,可是,毕竟,她也回来了。她其实可以不回来的,继续留在法国,继续她的学业,继续她从小到大熟悉的生活和环境。她并非舍不得父母,也不是不能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其实那个她出生并成长的浪漫诗意的国度,才是她真正感情意义上的故乡。可是,她终究也还是回来了。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
我的父亲出生于1957年,为了响应形势,也为了纪念那年的反右倾运动,我爷爷给我父亲取名为反右。可惜中国人的名字通常最多只有二个字,如果能像西方人的名字那样多字多样化,我想我的父亲肯定会叫程反右倾或反右倾·程什么的。
那一年,我们家平安喜乐。我的爷爷奶奶受人尊敬。我美丽的姑姑惹人怜爱。我的父亲茁壮成长。世界如此美好。中国如此美好。一切欣欣向荣。
我父亲作为程家三代单传期盼已久的男孩给这个家带来了巨大而持久的幸福。我的姑姑丝毫不嫉妒这个襁褓中的小弟弟,跟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把我父亲看做掌上明珠,尽管我的姑姑认为她父亲给我父亲取的名字有点怪诞庸俗,不过,没什么,她私下里另给我父亲取了一个乳名,叫安吉罗。那是她在法国时一个英俊而才华横溢的她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法国男同学的名字。在我姑姑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她曾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以后,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以后,她要再回法国,回到那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看一眼那个牵动她无数少女情思的英俊少年,问一句这些年我很好你还好吗。于是有了安吉罗这个乳名的我的父亲令我的姑姑愈加疼爱。每当我的爷爷奶奶不在家我的姑姑又不用上学做功课的时候,我的姑姑就会坐在我父亲的摇篮边看着熟睡中的我的父亲,轻轻念着他的乳名,低低倾吐她对那个安吉罗以及过去美好时光的缅怀与追忆。塞纳河潋滟的波光和波光里的艳影,香榭丽舍大道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荫下两个羞涩沉默的少年,那些不可为人知不可对人言的少女情怀,那些藏在记忆中永难忘却的金色岁月,在我的姑姑坐在我父亲的摇篮边对着熟睡中的我的父亲时,静静地从我姑姑的心海里流淌出来。
为了不让走进走出忙里忙外的保姆从旁洞悉心事,我的姑姑自始至终都是用法语诉说。
时间很快就滑到了一九六六年初。那一年我父亲九岁。和我一样,五岁上学,已念到小学四年级。漂亮聪慧。能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还没袭卷到这个家。我的爷爷奶奶一如既往在周末举行家庭派对。我那大学毕业留校任教的姑姑会赶回来帮忙做地道可口的蔬菜沙拉和意大利通心粉。虽然所谓的意大利通心粉只是对门那对兰州夫妇给抻的拉面,不过,还是能勾起客人们的食欲。他们,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姑姑,他们请来的客人,也许还有我当时年少无知的父亲,丝毫没意识到周遭的世界已经正在和将要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丝毫不顾念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翘首期盼着他们——中国人民——的解救。他们也读过毛主席语录,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他们不认为他们没有革命,不认为他们是在请客吃饭,他们是在开Party,艺术沙龙,那怎么会是庸俗的不革命行为的请客吃饭!他们完全或不完全地沉浸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骄傲自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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