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往事瞬间闪回脑际,如露亦如电。那一刻的惊悸与意外,感动与惶然,抬头一瞬正正迎上康平闪亮黑眸的怯羞,却原来,我早已明了,从未遗忘。而我只是不敢面对,不敢正视。

酒过三巡,略有微醺。微醺中望满湖轻烟薄雨,想此时天上月圆身旁爱侣团圆而我与母亲却天人永隔再不能相见,泪水一滴滴滚落,我伏在船梢低头望水中明月竭力不让身边两人看到我脸上戚容亦不容自己扯出半声抽噎,心里的伤只属于自己,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拿出来随意展览。是康平,轻轻抖一件外衣在我肩上,以极轻松口吻笑还好准备了两件衣服否则夜凉如水岂不冻坏两位佳人。笑声中迅捷塞给我一包面巾,因为在船梢又背对莫漠,转身离开之际他且轻轻拍拍我肩头,以示安慰。

他一直在默默留意我,关注我。

及至后来放孔明灯。莫漠闹着要与他同放一只灯同许一个愿,他只是笑而不言,递给莫漠和我各一只,自己留一只。孔明灯缓缓飞起之际,莫漠问他,康平,你许什么愿?康平淡淡一笑,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身旁康平轻声叹,打断我如缕思绪,“我素不信鬼神,可那年在西湖,孔明灯飞起时候,我却许了我这一生最幼稚最虔诚也是唯一的一个心愿,就是可以挣脱莫漠,跟你在一起。那时傻傻以为只要不说就可以实现,现在反正已知难以实现,便说了出来也没什么。”他深深看着我,眼中有落水的无力与忧伤,“可我到底没有勇气那样做,既不能对莫漠说,也不能对你说。因为知道,我们还没开始,就经已结束。”

“谢谢你,康平。”我轻轻道。

“你是谢我没有说吧?”康平淡淡笑。眸中忧伤隐退如潮落,惟留眼底青天朗月不涉尘光。

我点头。不否认我确乎如此。不要说我对康平没有爱,即便有,而且私下郎情妾意暗渡陈仓,莫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了她我也终会忍痕割爱。

男人们不会懂得女子间的爱。

“康平,”我低声道,“你爱过莫漠吗?”

康平淡淡一笑,“我喜欢她,欣赏她,初初遇见她,觉得她小兽一样可爱……那会儿,我爸妈刚离婚,其实他们早就貌合神离分居多年,只是怕影响我高考所以没去办手续。到我考上大学,他们觉得我是大人了应该可以承受了,这才去办了离婚手续。如他们所想,当我知道他们离婚时的确没什么反应,也是心里早有准备,明白不过早晚之间。亦明白他们的苦心。但还是有点受到影响。一桩维持了二十几年的婚姻就这样子土崩瓦解,身在其中,难免觉得幻灭。”

“那段时间,我很消沉。是莫漠,她像一头纯真无畏的麋鹿,渴望甘甜青草一样接近我,即使遭到拒绝也毫不气馁毫不沮丧,转个身又笑笑地来找我,几次下来我不再好意思拒绝她,毕竟,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而无害。”

“她很会玩,花样百出新意不断,带我去看通宵电影,去游戏厅打电玩,去网吧联机打网游,去看明星的巡回表演,去游泳去溜冰去泡吧去小吃摊整箱整箱喝啤酒……她用她天性的轻快活泼打动了我,感染了我,跟她在一起,我很放松,很开心。”

“那为什么不继续跟她在一起?”我问,“如果不是因为你,她还会是那个贪玩好动活泼可爱的小女生。还会继续给你快乐让你开心。只是因为你,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康平,为什么不再给她机会,不再给你们机会?”

“旖旖,你爱他吗?”康平看着紫藤花架方向问。

“这跟我爱不爱他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指的是安谙。

“你也是不讨厌我的吧?”他再问。

我无法否认,“是,不讨厌。”

“可是如果让你离开他跟我在一起你愿意吗?”

我无法回答。那怎么可能呢?康平跟安谙怎么能一样呢?跟安谙在一起,即使没有明天即使心痛远远多过快乐,我也愿意承受这命定的相遇与纠结。安谙所给我的,是其他任何男人包括康平都无法给我的,我无法放,亦不能放,除非有一天陌路天涯我们再也走不下去。

我隐隐明白了康平的意指。

康平淡淡一笑,“就是这样的。我不能跟莫漠在一起,不能因为她爱我就跟她在一起。如同你不会因为我喜欢你就跟我在一起一样。那样,对莫漠不公平,对我自己也是一种不负责任地敷衍。”他声音低下来,“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拧巴。唾手可得的快乐不要,却一心想要那些注定的失落与折磨,即使转个身快乐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也还是不肯回头,不愿妥协。而换个角度想,那无爱的清浅快乐就真的快乐吗?慰藉了感官如何能慰藉得了心灵?想必还是不如有爱的痛苦来得真切来得踏实吧。”他缓缓近前,于月色下把眼将我凝视,深幽的目光,清澈宁定,我至此约略明白莫漠为何尘埃落定了这许久却还是放不下。

然后他静静一笑,“回去吧。今晚你留下来照顾莫漠可好?我想莫漠醒来不会愿意见到我爸。”笑容底下,是稍纵即逝放手后的苍凉。

我怔怔点头。心里有些微刺痛。天暗地静的此刻,我仿佛预见他日自己回首来路的笑容,跟他一样,带着放手后的苍凉。

带我走

静静的病房,白炽灯惨淡照拂莫漠沉睡的脸。她伤得也重也不重。不重的是身,无非皮肉。重的是心,摧毁难愈。我执起她另只没有输液的手,冰润微凉。康平和康练都已离去。此刻病房里只剩了安谙和我和莫漠。

“莫漠,你醒了对不对?”她眼皮微动,却不睁眼。我知道,康平父子走时她就已醒,大概不想睁眼面对,所以一直闭目装睡。

见我问,她缓缓睁眼,脸容很倦,眼神空洞。

“莫漠。结束这一切,好不好?”我用力握紧她手,带着哭腔求恳。

“带我走。”她静静道,大悲痛后的寂然令我愈发心痛。

我转眼看安谙,安谙看看我再看看莫漠,“我去问问,现在能不能办出院手续。”

“带我走。”莫漠重复。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安谙近前,“或许我们可以溜出去。”

莫漠缩回被我紧握的手,看都不看狠狠拔下输液针头。我惊叫着去摁,她轻声道:“没事。不痛。”艰难起身。

我扶住她,“真的没事吗?还是再住几日吧。我可以阻住他来看你。”

“不要。”曾经多话爱笑的她,此刻只言简意赅多一字都不肯说。

安谙道,“那就走。跟我们回家。”转身拿起病床旁莫漠的旅行包,那是康练或者康平从家带来的,包里是她随身替换衣物,大概是想安排她住久一些,直到伤情痊愈。

“不要了。”莫漠淡淡道。

安谙了然笑笑,放下包,与我一起搀扶她步出病房。

已是夜深,值班护士自去了休息室休息。住院处大门未锁,我们很轻易不被阻隔不被问询地走出了住院处大楼。

站在住院处大楼外的院落,安谙去取车,莫漠倚靠我肩伶伶站着。方才照着我和康平的月光此刻洒于莫漠惨淡清冷的面容。“旖旖,我坚持不下去了。如此折堕不堪,我坚持不下去了。”莫漠突似耳语般说,直到此刻方有泪缓缓滑落。

我轻拍她肩,将她揽入怀中,随她落泪,柔声劝慰,“那就不坚持了。懂得放手,才会懂得成全。”

莫漠点头,脸埋于我怀,无声抽噎渐变了号啕,只是那号啕分外压抑,压抑着心痛,压抑着绝望,压抑着伤害过后的心如槁木。

我紧搂她肩,垂目怀中女子,曾青青子衿,曾红酥小手,此时却满身伤痕身削发枯,竟垂垂老了。

车至身侧,安谙下车将我俩环拥在怀,柔声道,“你们两个,做这番肝肠寸断干吗?跟我走了。我们找地方去不醉不归尽洗前愁。”

莫漠抬起泪眼,看看我又看看安谙,“我还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我点头。耳边是安谙信心万丈鼓励安慰的话:“当然!谁又主宰得了谁的一生!”

心里轰然一声巨响炸开,明明知道只是安谙打气给莫漠,却如核弹引爆后蘑菇云团层层辐射至我周身百骸。耸然心惊。

是不是,一旦爱了,就草木皆兵?

如蹒跚艰行于遍布机关的蹇途,时时忧惧下一刻就剩了自己而自己又将如何伶仃前行。

忍不住转目看安谙,正正迎上他恍然觉悟的眼,什么也瞒不过通透如斯的他,只一瞬他便察悉我听者有心的猜芥。却只微微笑,努嘴向莫漠,挂一个“别再刺激她”的表情,手移至我颈微用力揪一下我后脖颈皮,如揪旎旎般疼惜宠爱。我知道,他是让我别胡乱心惊。却还是忍不住心惊。

因为爱。

莫漠的顿悟

终于可以躺下来。这促急如赶命每时每刻都有意外事件发生的一天两夜,直到此刻我才可以洗个澡,换一身干净清爽睡衣伸展四肢好好躺下来。如此的身心俱疲,骨头缝儿都是酸的。

我们没有如安谙提意找地方不醉不归,莫漠实在太虚弱,脸上又都是伤,不好四处展览,我也疲乏欲死,从医院出来直接回了家。几番计议,莫漠睡了我的床,我睡安谙的,安谙睡客厅。他说他是男人理应照顾女生。

回病房路上康平说莫漠惊怒之下夺门而出跑到最近一家旅店开房间吃掉了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药丸,其中就有两瓶安眠药。现在安眠药买不到,医院也不随便给病人开,这两瓶安眠药是莫漠辗转托人求得,原本并不为求死,生命虽然荆棘遍布可她之前尚存坚持力气并不想死,只是实在无眠时吃上两粒以求速速安眠。却在旅店陌生房间于大绝望中果决吞下,以为如此便可死了,不想旅店前台见她衣衫不整满脸是伤地来开房,暗暗留了心思,早上六点以打扫客房为由敲她房门,怎样都敲不开,便用客房主管手中钥匙打开房门,见她满口白沫昏睡在床,忙忙打电话给120叫急救车,又翻她手包找出她包里通迅簿,通迅簿第一页是康平的电话号码,第二页是我实验室电话,第三页是康练。依次拨过去,康平没起没有接,清晨六点我实验室电话亦自是无人接,倒是康练自莫漠走后醉卧在地,听到电话接起,才知莫漠出了事。与急救车一起赶到旅店。送莫漠去医院,洗胃抢救,总算有惊无险。

可过了这许多小时,性命虽无虞,安眠药力好像还残存几分,又或是太累,躺下只片刻,莫漠又沉沉睡过去。

这短短二十几个小时,每一个人都惊魂卜定。

洗过澡从卫生间出来,客厅沙发上本已躺倒的安谙一跃而起,到底是年轻,真经得起折腾。若我躺下,怕是要长梦不醒无绝期。他附唇在我耳边压低声音笑,“要不,我们一起睡?”

我白他一眼,唇语道,“休想!”

他笑笑,转身至卫生间,再出来手里拿一条干毛巾,“坐好。”他将我伏按在沙发里,用干毛巾一绺一绺捻揉我湿漉漉的长发。“明天一定要去买只吹风机!”他自言自语提醒自己,“否则以后你头痛缠我,我可受不了。”

我笑笑,明知只是随口一语,还是忍不住满心欢喜,尽管欢喜之下,是悸然。

头发擦好,他自我身后环抱住我,手臂搭在我胸口,单纯用力,不涉欲求,“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下。天亮后,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我微侧头,轻轻贴脸与他,背心温暖,“咚咚”是他有力心跳。真想转身面对面扑入他怀抱,附耳在他怀中听他心跳,如此坚实有力,告诉我此刻相拥不是幻觉。而我只是矜默,一如既往地矜默,四肢百骸如被抽离所有力量,服了十香软筋散般软软偎靠着他。良久,他抱起我,如白日般抱我至他床前,轻轻放落,覆被盖好,吻我眼睫,在我闭上眼睫际,柔声道:“宝贝,安睡。”

天亮后,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吗?

天亮后,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吧。

再醒来,竟是中午。客厅有音乐声轻轻流转,是老巴赫的十首小步舞曲。老巴赫送给妻子的十首小步舞曲。象征爱与记忆的十首小步舞曲。是我难得舍得花钱买的一张CD。

我静静躺卧聆听,一时还不想起。

仍是觉得累,我想我是亏睡太久,自安谙走后就一直没有好睡,现在他回来,我像远归的游子,狠狠返乏,狠狠找补。

客厅传来说话声,是莫漠,她在说,“这猫好瘦。怎么这么瘦?猫猫难道不该胖胖的吗?它怎么这么瘦?”我笑笑,莫漠一向喜欢小动物,现在既然能絮絮关心一只猫猫的胖瘦,想必真的如安谙所言,天亮后,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起身,下床,来到客厅。客厅里莫漠歪在沙发上,旎旎趴在莫漠膝头,小家伙被兽医打了两针,好得真快,此刻又欢实无比。茶几上摆满安谙从哈尔滨带回的红肠、列巴、苏克力、叉烧肉,安谙坐在地上,一手执刀正往切成薄片的大列巴上摊涂厚厚黄油。还有三杯加了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