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已有三次,只长了这点能耐,说来实在惭愧。
一路上我不知在想什么,总是有点神思恍惚。他的眼眸熠熠闪烁,如这辆黑色宝马的钣金晶莹光耀。每一次看我,每一次都会经由我的余光灼痛我的眼球。筝乐飘渺,如梦中音乐,轻吟浅叹,不可捕捉。乱乱的心绪,理不出由头。蓦地回过神,车已熄火,就停在我住处楼下,浙大教工宿舍二号楼。原来这个他也知道。你跟踪我。我说。
就算是吧。我想知道你住的地方。
我看着他,想想,说,那,要不要上去坐坐?
如果我终须还上那笔欠他的债,就在今晚把一切都结束。
他又给了我一张卡
两室两厅的小套间。双阳卧室。木质地板。简单的装修。随意舒适。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把他让进门,我说你等等,我找双拖鞋给你。翻了一通鞋架,我气馁道,没有给你穿的拖鞋。这里从没别人来过。他说没关系。我说那么我也不穿拖鞋吧,这样公平些。他笑笑,说,好吧,只是别着凉。他赤脚四下参观,雪白的袜子让我心生惭愧。我说我三天没擦地恐怕要令你罗袜生尘了。他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用我自己洗。我斩钉截铁二字评价,懒惰!
他转了一圈说窗帘不错。我说当然,是我自己缝的。听了这话,他走到窗前,特意拎起窗帘一角,认真看了看,说,手工还不算太粗陋。放下窗帘,他轻轻抚一下窗前的古筝,泠泠筝声顿时如水般四下流淌。夜色愈深。
是你的吗?他问我。我说是,买的二手货。总得练点新曲子。他说,没有钢琴。我说学校音乐系的琴房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收回房子,也不晓得以后会去哪里,买太多东西是种负担。
他沉默片刻,问,没有宿舍吗?
有。只是实在不想再熬下去,就搬出来了。一学期也要好几百块住宿费。没省多少。
条件很差?
也不是很差。只是实在厌倦了集体生活。我总是不能适应怎样与人相处……刚好导师这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租给我了。三百块,等于白借。
他点点头,说,你的导师蛮大方,不是南方人吧?
我大笑,我师母是东北人。没的说。
他坐在客厅里。那只老旧的布沙发上。布沙发旁边是一只更加老旧的皮革沙发。八十年代沙发的先趋。弹簧已经坏掉,不知情者一屁股坐下去会犹如坐进陷井,老半天拔不出身子。我没告诉他,坏坏的想开他一个玩笑,搞一把小小的恶作剧。不过他根本没有考虑那只古董,毫不犹豫地坐在布沙发上。算他明智。
我说,要喝水吗?
他说,不要了谢谢。
我说,我喝,你真不来点吗?
他说,那来一杯吧。
我笑一下,说,不过对不起,我只有一只杯子。我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里面是早上晾的白开水,边喝边笑。
我尽量放松尽量持续尽量自然的笑着,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不是爱说话的男人。我说一句他才会说一句。也许因为我们不熟,不了解。可是此刻没有时间给我们过渡。我拼命的吃力的暗暗费尽心机的想找话来说。却不得要领。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耳朵热了,脖子热了,面颊也热了。我垂下眼睑,看杯中水波荡漾水花轻溅。
很久很久,应该很久,令我倍受煎熬的很久,他一直不说话。坐在那,看着我。我也不说话。坐在那,他对面的摇椅上,古筝旁,被他看。你到底想怎样。我几乎冲口喊出这句话。我没有说。我忍住了。我怕一说就说错。
很久很久,他说出一句这样的话,太晚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这该杀的!我心里愤愤地骂。告辞像便秘一样。到底还是长出一口气。放落一颗忐忑狂跳的心。笑靥如花绽放,散漫随意,轻松悠然。那就不留你了。我说,如释重负地说。
他在门厅弯腰穿鞋,穿好后站直身子,转过来,面对我。门厅亮一盏桔红色壁灯。他在灯光下看我。他又在看我。我距他很近。门厅很小,要送他,就只有站在他身旁。我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我不敢看他。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这个男人,我欠他的。他的眼神会淹死我。
他说,轻轻地说,明天我去上海。我在那里有一家公司,不能不回去,已经呆了五天。后天去昆明。大下礼拜回上海。再来时希望还能见到你。
我说,我就在那里,酒店,或者“沁园春”,你没去过,但能找到,一家茶坊。你去,总能看见我。
他从兜里掏出钱夹,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又是建行龙卡,我的心一阵抽痛。他说,这个给你,有什么事,或有什么需要,应个急。
我说,我有钱。我挺能挣钱,也能存钱。不打工也够活一阵子。谢谢你。我已经欠你一次,不想再欠。
他拉起我的手,右手,把一张名片放在我手心里。我的心又一阵抽痛,难道历史真的会轮回重演。他轻轻放落我的手,说,好吧。不勉强你。有事给我电话。
我点头。
他摸摸我的脸。手指温暖柔软,保养很好,细腻修长。我触电一样向旁一闪,忍不住抬头看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很深的目光里有一点什么在亮亮的跳,瞳仁一闪一闪的。有渴望。没有欲望。很干净的眼神。我静静等待。也许他会吻我。接下来再要他一直想要的,把适才种种全部转为一种铺垫。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该闭上眼睛。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我并不讨厌。心如鹿撞的当儿,他已经拿开手,轻声道别,开门消失在楼灯昏暗处。
芳邻将至
快下课时,陆师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程旖旖我都忘了安导找你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他可能等半天了对不起他要是说你你全推我身上别客气别往心里去。我笑笑说不会的我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跟你客气。
一看安导就知道他心情不大好。果然看见我进去劈头就骂听说你又去卖大腿了怪不得一连请了好几天病假我还以为你真病了呢白替你担心一回程旖旖你怎么这么不自爱呢放着研究生不好好念去做什么丢人现眼的大腿女郎你害臊不害臊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我心平气和道我不偷不抢不卖不坑蒙拐骗老老实实挣这份干干净净的钱又有什么好害臊我倒是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淑女安安心心搞课题可一个月就那么三百块钱又没有自留地种点丝瓜白菜拿去卖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安导气呼呼地说你不是在酒吧演奏吗一个月不是好几千吗难道要去学人家讲吃讲穿讲排场这么多钱还不够!
我说,我想存够钱以后专心读书再留点富余以防万一。做美腿小姐没什么不对和不好,赚钱干脆效率高,一个星期两千块,我没有理由拒绝。腿生得美是天赐,我不利用就是暴殄天物。我看是那些跟你打小报告的人心理有问题,不健康。
安导说,为什么每次我说你你总是振振有词强辞夺理我还不是为你好?
我说,没说你不为我好只是我也有我的想法作为您的学生我认为有必要让您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安导无奈的笑笑,去吧去吧我也不是真怪你只是那些变态跑来跟我说三道四实在可恶至极我把他们臭骂到狗血淋头才拂袖而去不过既然事情因你而起害我得罪别人不也骂你几句总是心里不平衡。
我说,作您的学生我三生有幸。
安导挥挥手,得啦得啦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啦我不吃你这一套我说你钱挣得差不多也就行啦念我的研究生很费钱吗我又不要你交什么研究费每月不是还给你三百块补助吗要不这样吧你那房租也甭交啦我白让你住行不行省得你再为五斗米暴露天物。
我笑说,那您想好别后悔别回头追着我要房租。
安导瞪眼说,我说话算话你少在这敲钉转脚。好的没学到倒是学全了你几个师兄的油嘴滑舌不敬师长。端起杯子喝口水安导接着说,也不是毫没来由不要你房钱主要是我侄子下礼拜来杭州你师母不喜欢他不想让他住我家又不能不予接待就决定让他住你那儿你也好看着他别让他领不三不四的人回家胡搅。
我倒吸一口凉气,悚然惊惧道,您侄子?!
安导说,我嫡嫡亲的侄子。
他几岁?
十八岁。上海人。清纯小男生。放心。他不好我也不会让他跟你住。他虽是我侄子,你毕竟也还是我学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会给你引头狼入室的。说实话扔他一人我也真不放心,正好你这做姐姐的可以照看他一下。他做你弟弟不见得辱没你吧?他休学在家,想找个清静所在复习一下明年参加高考,有不懂的你可得好好辅导他。这对你而言实乃小菜一碟。说完安导捻须而笑。
我泄气道,这世上看来是真没有免费的午餐,您算彻底打碎我刚刚还十分完美的人生观世界观,和着我不仅要担负起监护人的职责还要兼任家庭教师。安导您珠算好几级吧?
安导慈祥地笑,别这样说,这世界还是充满爱的。
我说,他住多久?
安导说,长不过你研究生毕业。
往外走时,安导在我身后说回头你师母会帮你收拾一下屋子。
我记得我上高中时,我周围的男同学基本都是小平头,板寸,或者干脆接近光头,只留一层长不过一厘米的头茬儿,总之都是不用花时间梳理随便扑撸一下就可以很整齐的那种发型。一个一个没长开的样子。脸色青黄。永远带着睡意的朦胧而迷茫的眼睛。骨瘦如柴。他们都比我大,学校里的同学几乎都比我大,即使我上高三时,高一的新生也大都比我大。我比其他人早上两年学,生日又小,12月31日,是被人们真诚想送掉的尾巴。年终岁尾。不过那些男生在我眼里没显得有多大。一样的青涩。不开窍。一心只读教科书。我对他们无一例外的毫无印象。大学一年级寒假,高中同学聚会,我去了。本来不想去的。我在高中并没什么朋友。初中也是。小学更是。没时间交朋友。去了才发现,半数以上的同学我叫不出名字,男生几乎都似曾相识似是而非。这很伤广大同学们自尊。把我列入不受欢迎者名单。
那些男生,上了大学也还是不成熟。大学没给他们什么变化。反而愈发幼稚可笑。在女同学面前夸夸其谈。指间拈根烟就以为很酷。卖弄,无论才情还是风情,如果那也算才情和风情。高中时代的青涩与腼腆不复存在,代之以肤浅与浮躁。愈发不堪。大学里的男生无非如此。那些考上大学的我的高中同学是这样,我所在的大学里的我遇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也是这样。
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一直没有。
高中最后一年,我开始发育。好像是一夜之间,个子忽啦一下子蹿高,睡觉时常常会突然惊醒,感觉两条腿隐隐地疼。心里是实实在在的慌。到校医那看,只说是发育问题,还有点营养不良,开了一堆钙片和维生素ABCDE,每天吃饭似的按顿吞咽。身子也不再单薄。瘦还是瘦,却有了胸和小小翘翘的臀。以前的衣服是全部不能穿了,除了袜子。真奇怪脚倒是没长到不可收拾。原本我是不穿胸罩的,一马平川的穿什么穿,胸脯势不可挡后也只好羞答答别扭扭的跟母亲去买胸罩。回家后母亲照例把新衣服过水洗一洗,晾在阳台上,我就一次一次悄悄溜出去,站在晾衣绳下偷偷打量。窃窃羞笑。纯棉,白底,细碎的小朵蓝花,是我少女时代的开始。
在此之前,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孩。
腿不疼胸不涨时,我已长得跟别的女生一样高。用我妈妈的说话,就是长开了。我的语文老师开始经常找我谈话,给我补课。那时我语文很不好。我的语文一向不好。我的强项是理科,英语也不错,只有语文一塌糊涂。我不喜欢语文。从小学三年级那篇命题作文《我的爸爸》开始。我一上语文课就头痛,看见语文老师就犯困,为此没少进语文教研室挨训。高二时分科,我想都没想就报了理科,心里直庆幸终于熬到这一天。可是选了理科也一样要学语文。所以语文老师的帮助我一样还是得接受,并且要表示感谢。
语文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借给我许多诸如《少年文艺》之类的书刊,划出重点文章让我重点阅读总结中心思想写读后感然后套写。这让我苦不堪言。他告诉我有很多著名数学家同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有的甚至还是文学家艺术家所以语文乃至文学对于理科班的学生一样重要。他告诉我像我这样漂亮的女孩如果没有内涵没有文学修养将是这个世界上比古巴比伦消失还让人遗憾的事情。他告诉我他爸爸是省里大官他来这里只是体验生活他将来是要当作家进中国作协和文联的。他告诉我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学历很重要对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尤其重要。他告诉我他有一辆奔驰等我考上大学他要开车带我去兜风带我去哪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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