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它曾经的疼痛与脓肿,是因我而起。”
“旖旖,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记得我。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样,即使我死了,如果灵魂果不寂灭,我也可以当自己还活着。”彼时天河广场明亮灯光下,叶蓝淡淡笑着的神情无比清晰浮现眼际,此时梦中的我方明白,原来一切都已预计,她的死她的飞坠,她在心里早有预计。
手机来电微小铃声响起。叶蓝淡笑的脸缓缓散去。窗帘外的天暗黑如墨。渐渐清醒的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梦。然而,这是怎样一个纷扰无力的梦。纷扰无力到令我再次生生绝望。
生生绝望。
妈妈,半生之后当我再次梦到你,我不再相信痊愈或任何遗忘的可能。
而叶蓝,有生之年纵不能再次相见,我亦不会忘记了你。耳垂上新穿的耳洞一直在脓肿疼痛,如你所言,这脓肿疼痛是因你而起,这样自此我都会记得你,当我戴上耳环或爱人吻落我耳垂之时。
叶蓝,如果被人遗忘令你感到那么寂寞与绝望,就让我记住你。永不相忘。
1079年,在徐州的苏东坡写了一首诗记录他与几个朋友的一次小聚。
《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华影,炯如流水涵清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事后他写小文回忆起这次夜游,“去年花落在徐州,对酒酣歌美清夜”。诗中与他欢饮的几位客人是王子立,王子敏,以及蜀人张师厚。当时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而东坡后来写下小文回忆时,张师厚久已死,子立亦为古人,东坡自己则面临再次被贬,对月独饮。
这首诗高中时念过。不记得是在课本里看到的还是那个语文老师在教研室念给我听的。高中时代的一切我在在都不想记取,可其时乍闻这首诗时的悲戚无奈却深刻脑中,于这一时,梦中惊醒后,不经意想了起来。
人体科学家说,人的大脑可以储存所有记忆,从幼年到暮年,每一桩微小事情,自己亲历的、目睹的、听说的,甚至小婴儿时所看所听的蒙昧世界最初印象,都留存在记忆中枢里,至死不会被磨灭。只是能够为我们所想起的不多罢了。为此上个世纪末有西方人体科学家曾研制出一种机器,将芯片植入志愿者脑皮层下,由此读取记忆中枢中那些不再为我们所能够想起的信息,反映在电脑上,数据连续输出如回望一个人漫长一生,事无巨细,无一遗漏。这报导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其时只是骇笑,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现在我却信了。这首经年不曾被想起的诗此刻如此字句未差地被从记忆深处拎起,原来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
回忆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我们以为不再记得就是遗忘,就可抹煞掉曾发生过的一切,却往往会在某一个深受刺激的瞬间,抑或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那无声湮灭在亿万脑细胞中的短暂一刻,被忘却所包围的一刻,旋律的主题没有空间来展开它们,它们就自己跳跃出来,踩着康塔塔的轻快步点渐次绽放自己的声音,像一汩慢慢把人推到的温泉,将我们缓慢淹没。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这仍是坡公所言,后被辗转红尘的三毛引改为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叶蓝死前一晚,拉我去天河广场买衫。下班时我们一起从公司出来,天又阴了,低压气层让人有喘不过气的逼迫,空气里满是汽车尾气的污浊,抬头不见太阳。能为我们感觉到的不过是日光,惨淡灰黯的日光,透过低厚云层,隐隐如末日诅咒。叶蓝说秋天时的广州是这样,总有莫名风雨突如其来。她问我哈尔滨的秋天是怎样的,是不是也像广州这样总有不测风云。我说哈尔滨的秋天温暖明亮,空气干净得清透,干燥有芬芳。沿路处处有卖大白菜,家家抢买以备冬菜。又有土豆和萝卜,大葱和辫蒜,举目望去到处都是凡俗的热闹景象。秋天是哈尔滨是最令人留恋怅惘的季节,人人都既欢娱又惆怅,因为秋天过去就是酷寒寂寞的漫漫长冬。
“多好。”叶蓝低低感叹,“广州无所谓春夏秋冬,四时都一样。日子久了,便不再有激情与感动。因为都一样。”
“春节时你跟我回哈尔滨吧叶蓝。”我挽着她手臂真诚笑,“我男朋友陪我一起回去。你也去。好不好?哈尔滨有最璀璨夺目的冰灯,我们一起去看冰灯,坐狗拉雪橇,吃一米长的冰糖葫芦!到时我给你穿得多多的,我们都穿得多多的,熊瞎子一样笨笨的,在雪地里打滚,打雪仗。”
“嗐,我才不当电灯泡!”她也笑,笑容懒懒地,回望我的眼神明亮妩媚,却似有忧伤。
“怎么会!”我轻轻摇她手臂,祈盼一件礼物似的祈盼她应允,“安谙最好了。他喜欢我的朋友,说是爱屋及乌。在杭州时也有一个我的朋友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很久。他每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菜和甜品给我们吃。说是为美女效劳是他的福气。”说起安谙我不由眉飞色舞,想到他很快就来了我更是激动万分。安谙安谙安谙。此刻没有董翩没有阴影没有人心贪婪的黑暗,只有你,我的安谙。我最爱的安谙。
“真的叶蓝我说真的,你跟我们一起吧。这里不愿做了就跟我们回杭州。你有好文凭在哪里都可以。”我热切地看着她,心里好希望她能够答应。跟我们一起走。如果她说她现在就想走就想离开广州我毫不犹豫就去找安导找董翩,HBJC不一定非得有我才能做,换个人来一样也可以。只三位师兄干也可以。
回忆到这里我开始阵阵颤栗,或许在那一刻我就已经莫名惊惧。命运如何不到发生时候我们永远无法知悉,可是于叶蓝这决绝的选择我竟似有预感,我只是不愿去想,刻意回避。我以为那不过是我一时的神经兮兮,胡思乱想。难怪听走廊有人惊叫“叶蓝跳楼了”时我没有一点意外与震惊,我只是缓缓从座位站起走出办公室,随人流挤涌进电梯随人流挤奔至公司楼下,去看她最后一眼,好像只是为了证实,一切都有预计,不独是叶蓝,我亦是。
如果那一刻,叶蓝答应了我的请求,跟我一起回杭州,甚至不等安谙来我们马上订机票回杭州,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会改写?
时间是一条缓慢而不更改的长河。当我想起这些时,一切都已发生,再无改变可能。
留给我的不过是耳垂微微的疼痛与脓肿,用叶蓝希望的方式,许我以记忆。
后来
,后来的后来,我开始打很多耳洞。我像所有白领那样化精致淡妆,穿套装,出入明亮高档写字楼,做空中飞人辗转各地飞来飞去,飞机起飞后打开手提电脑,安放膝上啪哒啪哒敲着总结报告和分析报表。空姐推车送饮品来我会微笑着道,一杯橙汁,谢谢。或者,一杯咖啡,谢谢。
我像所有白领那样下班后找间快餐店叫份咖喱鸡饭或意大利面或是一只汉堡,默默吃掉后埋单离开。周末偶尔也会找间酒吧坐坐,要一杯红酒或鸡尾酒,坐在吧台前慢慢喝完在夜色中回家。有男子近前搭讪我会礼貌倾听,然后微微笑着道,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了人。
我会得与女同事一起探讨哪款腮红好用哪款睫毛膏不晕妆,哪款洁面乳能更深层次洗净毛孔里的污垢与残妆。我会精挑细选一家美容会所定期去养护肌肤,再洗一个能令身心放松的SPA。换季时我会去各大商场淘打折的名牌,遇到实在心水的应季正价靓衫明知道要贵很多太喜欢也会划卡买下。
我学会翻时尚杂志慢慢培养有品味的着装,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包包,戴那种长长的挂坠项链时就不要再戴颈巾。我学会微笑学会客套,学会不论接下多么难的项目也不急不燥组织手下人按期做好,我学会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学会年终跟老板述职完毕怎样委婉含蓄提出加薪要求。我学会步入职场应该学会的一切。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同,就是长发掩盖下的耳洞,一个一个或穿肉或透骨,耳垂上耳廓边甚至耳廓中心我都不放过,我像瘾君子渴望白粉一样渴望空心钢针穿肉透骨而过瞬间那彻心彻肺的痛,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养好那创痛。永远不听劝我如常洗头和洗澡,洗发水沐浴液沾湿伤口愈痛我愈喜悦。红肿发炎流出脓水我亦喜悦。创痛好了痛不再痛时我就觉得失落。两只耳朵打满洞不再有得打时我亦觉得失落。
然后我去穿脐环。医用止血钳死死咬合钳住脐上一厘米处肉时我痛至窒息,眼前黑麻麻一片有瞬间感觉不到光的存在,世界隐退,世界隐退时我咬紧牙忍受钢针透体而过,那么痛那么痛那么痛,那么痛我心里却在喜悦。
脐环养好时已过两月。两个月里我不敢随意展臂弯腰,衣襟不小心刮到脐环会疼得好一阵冷气倒抽。我也终于学乖听劝忍住一段时间不洗澡,每晚用碘酒慢慢转动脐环擦拭消毒。不是怕痛怕发炎,而是给我穿脐环的男子说脐环长不好就会留下可怖疤痕,而且无法遮掩无法覆盖。多可笑,这身体如此寥落我仍不能舍弃。放纵不了灵魂只是因为我禁锢太深。
脐环养好后我又开始觉得失落。那令人浑身颤栗的疼痛没有它我就感觉不到这具身体的切实存在。于是去刺青。当刺青机细细针尖划破肌肤,嗡嗡轻响中久违的痛感由点及面漫延全身,我的心亦被那久违的喜悦满置充盈。俗世太扰攘,多离散,我在其中从来都找不到信任与安慰,又不够勇气选一条彻底离经叛道的道路过远离人世的生活,那么如此在身上搞几个刺青穿十几个孔,亦不失为一种渲泄与逃避。
而痛至极处时,我总会想起叶蓝。是你的引领把我带至这隐秘痛感空间。用这种最叛逆的方式来掩饰和保护自己。我拒绝所有女同事热情相邀不与她们一起去洗浴中心洗澡。去马尔代夫度假也只是正装坐在树影下看水清沙幼。公司里我永远套装得体。再热的天我也不露玉背香肩。没有人知道我身体的秘密。与这世界隔绝是我跟这世界暗地里的契约。虽然这世界一切都如常运行。我亦在这如常世界里如常生活。
我学会了能让自己更好生活的所有技能,微笑,客套,寒暄,今天天气哈哈哈。我不可避免无从选择地成为安谙所言的国家希望我们成为的中流砥柱。只是叶蓝,为什么我还如此的不开心。为什么我只有在这真实而自虐的疼痛中才能感到片刻欢愉。
“当这个世界决定放弃我的时候,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松开双手。自此不论飞升还是下坠,我自有我自己的圆满。”叶蓝离开第三天后快递公司送来限时邮件,一只不大的纸袋,封皮邮件类别一栏写着“护肤品”。纸袋里另有一只小些的纸袋,打开里面是叶蓝生前曾戴过的饰物,董翩送她的卡地亚满钻手镯,极品祖母绿配蓝宝胸针,一串珍珠项链,一对珍珠耳环,珠子质色那么好颗颗莹润匀称没有瑕疵我想亦是董翩所送吧。人之将死她真是无所畏惧了,这样名贵的饰品她随随便便就打了包让快递公司送来。如果快递公司的人稍差一些职业操守打开看到,这叶蓝最后的馈赠怕是永远也到不了我手。只是,叶蓝,你把这些饰品送我又是为何?难道想让我帮你记取你与董翩那已逝的暂短欢爱时光?而她的字条就混在这些饰品之中。好看娟秀的小楷,以一种我能望见的决绝姿态写下如上这段话。无端诡谲,如同她就坐在我面前,一如生时,冷漠孤绝。
只是,我的圆满又在何处?
又是否真的有所谓圆满?
叶蓝,你的死何等丰盈盛大,使我的生感到了卑微。
叶蓝,我果如你希望的那样,永远无法将你忘记。
叶蓝,这样你是否就会安息。不再悸憾。
叶蓝。叶蓝。叶蓝。
你送我的钻石耳环,那样大两粒石头,谁的眼泪一样闪烁在我耳际,这么多年过去我再接再厉又打了好多耳洞换了好多耳环,可你送我的谁的眼泪一样的钻石耳环我依然戴着,从未摘下。
叶蓝。
这么久,记忆里时间无声溜走,你裂云断石的歌声我仍能偶尔想起。还有你曾说过的,“我不介意被离弃。本来不是你离弃人便是人离弃你,那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你只累了。是不是。叶蓝。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我不哭。叶蓝。
我甚至忘记了如何哭泣。叶蓝。
不过是因为寂寞
“旖旖,我在你门外。”手机短信里董翩如是简短道。
我捏着手机,泪水滴滴滚落,落在手机小小屏幕上,慢慢洇开去。眼里望出去,只是模糊。
梦中惊动犹有心悸。夜这么深这么黑,一如多年前六岁时第一次独睡一间房,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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