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这张床,叶蓝睡过……”我静下来,头枕在他胸膛,这样秀媚的男人竟有如此宽阔结实的胸膛。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跳动。泪水一颗一颗顺眼角滑下,打湿他胸前衣襟。

他不语。指腹轻轻划过我眼角,拭去我的泪。我们不再说话。于这无声依偎中相互给予温暖与安慰。直到他沉沉睡去。抱我的臂膀不再那么用力,是睡眠中的松懈。

我轻轻欠起身,于如水月光中细细将他打量。微蹙的眉头,薄唇轻抿,似乎有梦,且不安生。

从头到尾,对叶蓝的死他未作一言。死者无声。生如董翩又如何诉说。

或许在死亡面前,所有言说都只见微渺仓皇。

我一点一点看他。他的轮廓他的眉眼。他是这么美。美得连月光都成了陪衬。美得让人深深沉迷移不开视线。我就想是不是叶蓝也曾这样子看过他,深深沉迷移不开视线。

黎明前夕他离开。

于这最黑暗时分他离开。

睡意朦胧中我感到他的吻,轻轻落在我唇上。

他的唇温软清甜。他的吻细密绵长。丝毫不怕我醒来。由最初的浅啄变成深深吮索。

我低低叹息,抱住他肩臂,无法回应是因为我知道这样不对,却也未拒绝。

每个人都有脆弱至极的时候。

我忽然明白叶蓝为什么总会在这时候渴望一个抱抱。

看天慢慢亮起来是一件很寂寥的事情。如果不能够于此刻沉睡。

而这缠绵令我如此心安。原来,这亦是我一直在渴望的。

叶蓝,你给我的这样多

“嗬锅盘碗铲全都有。这么全!这么久没吃老公做的菜馋坏了吧宝贝?竟然全部预备好!”安谙进门就东看西看,看过惟一的房间看卫生间,看完卫生间又看厨房。待看到橱柜上全套洁净厨具就一迭声的啧啧叹。

我靠在厨房门上,只觉无力而忧伤。

这些厨具全部是叶蓝购置。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她说老出去吃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自己做。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啊要做你做。口气颇有撒赖意味。而事实上我也真的什么都不会做,除了速食面。

莫漠曾经抽过一种叫“茶花”的烟,烟盒上写着两句不知其出处的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白色烟盒,细长烟身,不贵,且不好抽。每次莫漠抽第一口都骂,吗的什么破烟!却还是因了这两句诗坚持抽了好久。

这真是两句好诗。我与叶蓝便是如此。短短时日相交,她给我的感觉如此亲近而奇特,揽她在怀时她像个孩子如是需要我的抚慰与庇护。而一旦她脱离我怀抱角色就会全然颠倒,她总是宠溺地望我,拽我去商场捡大堆衣服让我试穿,碎碎念道女孩子一定要会得打扮,青春易逝待到老了再昂贵的名牌也穿不出模样。虽然试来试去我一件也没有买。太贵,那些衣服太贵,不是我的心理价位所能承受。她要买给我我亦坚拒。但那过程真的让我开怀。仿佛在一名姐姐甚至母亲面前娇痴。那是我从不曾有过的感受。

试完衣服转去挑厨具。没想到这里不仅衣服贵,厨具也贵得骇人,一只最便宜的小汤煲就要一百多,炒勺要好几百,菜刀更贵,说是什么进口货。我边走边看边抽冷气,拽着叶蓝胳膊直说不买了不买了叶蓝咱们走。叶蓝一掌拍掉我手,啰嗦什么,完了我拿走你以为给你啊。这样我就不再说什么,随她挑随她选。心想广州哪里有卖便宜一些的厨具,安谙来了一起去买。这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便宜货。一套厨具加起来四位数,我接受不了。

厨具买回来她果然做了晚饭给我吃。没想到她的厨艺丝毫不比安谙差。刀功亦极好。菜刀落在砧板上“当当当当”整齐划一,我一旁抻着脖子边看边揪心,生怕她一不小心切到手指。

“你男朋友不是做得一手好菜么?”她边切边懒懒道,“所以这钱不白花。他来了可以让他做饭给你吃。”

“别介,这么贵,你拿回去自己用吧。安谙来了我们另买便宜的。”

她睇我一眼,哼一声,“铁公鸡!就知道省钱!不知道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吗!”

“那也不用买这么贵的厨具啊。一只炒勺就480!叶蓝你这么奢侈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不了我,能谴我的只有我自己。”

……

我默默望着那些厨具,刀亮锅新,如果卉木有知刀具有情,它们会不会觉得失落?买它们回来的女子只用过它们一次。它们在那蝴蝶般美丽短暂的女子手下只绽放过一次。自此再也无缘亲近佳人玉手。我想如果刀具有情刀具定会觉得失落。

而味觉比记忆更长久。很多不再能为我们所想起的事情,味觉却能够记住。童年时尝过的某个味道,或许跟童年里发生的其它事情一样俱消失在成长过程中,曾经我们以为很重要的事情,一旦过去,可能根本记不起来。第一次参加省少年音乐大赛,赛前一晚我怎样紧张地失眠,上台前一刻我怎样喘不过气来,那天我又穿了什么式样的裙子,这些具体感受与细节我都已记不起来。而其时我以为我会终生难忘。

我能够记得的是比赛完毕拿着一等奖的奖杯和证书母亲带我去吃的鸡汤豆芽有着怎样的甘甜爽脆,还有那天的大米饭,白白胖胖的大米一粒是一粒没有太硬也没有太软刚好是我喜欢的硬度。我一口菜一口饭吃得无比酣畅香甜。

不思量。自难忘。这些味觉的记忆我并非刻意。不经提醒我亦想不起来。但每当我吃到豆芽,肉炒的,素炒的,和胡萝卜丝一起炒的,我就会想起那天吃的鸡汤豆芽。

时间从现实情境里来论是不可逆的。一万年来太阳每天升起,这一万年来太阳的每天升起却不能视为同一运动。太阳的每一次升起对于新的一天而言都是惟一的一次升起。如同所有事情只能发生一次。这一生我只有过一次“第一次”参加省少年音乐大赛,其时的忐忑与紧张以后都不会再有。甚至那天吃的鸡汤豆芽也只是那天的鸡汤豆芽,可是却成为后来对照回忆的标尺,再吃到豆芽,无论是肉炒的,素炒的,和胡萝卜丝一起炒的,我的味觉都会不由自主提醒我,曾经有过怎样一种味道,怎样一盘爽脆甘甜的鸡汤豆芽。

而同是那一天里发生的事,之后无论我再参加怎样规模的音乐大赛,那第一次的忐忑与紧张我却想不起来。所以我说味觉比记忆更长久。

我想很久以后,或许不用很久,我就将不再能够记起叶蓝的脸——我总是记不住人的脸,可是她曾经做给我吃的那惟一一顿饭却会被我的味觉牢牢记取。糖醋小排,锡纸牛肉,虾仁炒茭白。我不会刻意记取,但是再吃到同样的菜,味觉意识会自动跃出对比,那后来吃到的,与曾经叶蓝做的,有何不同。

叶蓝,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吧。一如你所愿,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将你忘怀。

很多年后,我仍未能如叶蓝生时所希望的那样,恶补一些文学名著。她送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红楼梦》我仍置于案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到哪里,可是从没看完过。每每翻开总是看不到两页就困倦不堪,扔到一边睡倒。说给莫漠听,惹她一顿笑,说我朽木不可雕,那么伟大的《红楼梦》在我只合作催眠剂。

倒是那厚厚一册《全本绘红楼梦》翻了不知多少遍。由此我亦喜欢上画册,无论去到哪个城市,必会去书店转转,在美术类出版物柜架前久久流连。

我甚至高价淘到了《红楼梦》的连环画。作者是王叔晖。付钱给卖家时我并不知道王叔晖是何人又有多著名,我只是单纯地想既然我看不下去文字的《红楼梦》那么看看连环画也是好的,我想这也是叶蓝希望看到的罢,如果她在天有灵。

待到看得久了,也慢慢知道了王叔晖是何许人也,他笔下的大观园亦愈看愈觉有韵致。里面的红楼少女俱都鹅蛋脸,淡眉,细目,衫裙流水一样漫开来,闲闲倚在回廊或亭下,身后或是几尾芭蕉或是数茎修竹,手拖香腮,静静想着她们的心事,仿佛所有时光都可以用来思念某个人。那么奢侈,那么慵懒。以至孙温的《全本绘红楼梦》都嫌炫目与花哨。那线描世界里细细的黑和明朗的白,较之孙氏花团锦簇的彩墨更多一分内敛与平和。

还有一套全四册《中国古代人物图谱》;在北京出差时去潘家园淘得的1924年出版的《中国古本戏曲插图》;另一册《历代仕女图》则悉出名家之手,尤为珍贵,且绝无再版可能……太多,太多太多的画册,满满占据四层书架,后来我认识了一位画画的朋友,某日闲聊中说起,颇让伊生出几分打劫念头,艳羡不已。

这些画册,不知不觉成为我疲惫中的安慰。我会在很累很累的时候歪在软榻里翻看它们,享受那从身到心的休憩。我喜欢对着这些画册里的人物花鸟山水发呆,看得久了,会觉仿佛身临其境,自己也成了画中人,身着霓裳手执纨扇,或在花园里碎步扑流萤,或在闺阁中与女伴儿赏玩各自的女红,或是用一整个下午的时光誊写一部琴谱,间或轻抚两下瑶琴。古人的生活真是闲散得羡煞今人。

也喜欢日本的浮世绘。不论墨折绘、丹绘、漆绘、红折绘,还是我们今日惯常见到的色彩绚丽层次清晰的锦绘,我都喜欢看。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民族,忧伤、静谧、唯美、神经质到甚至有几分歇斯底里,都集于一体。有时闲来无事,逐件赏玩在日本开会时买的绘有浮世绘的精美瓷器和团扇,不由慢慢地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个民族在具备如上特质以外还那么的嗜血那么的残忍。或许忧伤、静谧、唯美与神经质拓展到极致,都会走上嗜血疯狂的不归路罢。没有救赎。

还有西方的那些画家。卢梭,雷诺阿,莫奈……这一切都是拜叶蓝所赐。是她打开了我内在世界的另一扇门,跨过这扇门,世界不再是专业理论的磅礴枯燥,而有了缤纷的色彩。

叶蓝,你给我的何其多。令我终生感念,受益非浅。

除开画册,如果说我也有看一些文字多点的书籍,就是各类与理工多少有点联系的理论专著。或许人的阅读惯性真的会秉承童年时的脉络,小的时候没看过大了即使再向往也终是无从深入。那些错综繁杂的西方各派学说,符号学,批判理性主义哲学,自然科学之种种,再深奥我笨笨磕磕也都可以看得进去。却就是近不得文学。莫漠说也许在我潜意识里文学是我不由自主自我选择自觉摒弃的,因为叶蓝,还有安谙。我说那是为什么难道我不应该因为这两人而无比亲近文学么。莫漠说,傻瓜,爱到一定程度是会产生反噬的。愈想亲近愈下意识逃避。

也许吧,我不知道。

柯克说,“我们拥有的最古老的原文,正是这些语词和措辞,还有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本人的其他原文残篇,而不像波普尔认为的那样,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古希腊哲学残篇编篡者的转述……再现苏格拉底哲学的思想,必须既根据后来的传说,也根据幸存的残篇。”

看,记忆如此不可靠,即使那些流传千年的经典亦有可能是后人编篡。而如果我们无法依靠人体科学家研制的记忆读取机去回顾印证过往发生的那一切,那些有可能在时光中被我们下意识篡改删节丢弃覆盖的人性污点与丑恶片段,或许现时书写,是惟一可行的途径。如同我此刻的絮絮言说,为的亦不过是想让自己记住,曾经我有过怎样的拥有与错失。

金玉良缘

“宝贝,别哭。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在过去。”记忆里安谙如是对我说。彼时他温柔眼神明亮而清透,像叶蓝出殡时广州难得一见的晴天。

我靠在厨房门上,只觉得无力而忧伤。泪水顺颊而落。我望着安谙哽咽难言,“安谙,怎么办,我忘不了叶蓝的脸,她生时完整无缺的脸和她从二十八层楼摔到地面凹塌模糊的脸,交相叠映,一会凄美难言,一会恐怖莫名。安谙,怎么办?我忘不了她的脸。”我偎进他怀里,抽泣着道,“我还想起了我妈妈死时的脸。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不再能够想起。不再能够想起令我时常感到难过,那是妈妈最后时刻的脸,虽然可怕,我也不想忘记。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已忘记。可是叶蓝死时的脸令我想起了我妈妈死时的脸……想不起时我难过,没想到想起后我更加难过。安谙,怎么办,怎么办,我如何能够忘记她们的脸?”

原来很多事不再记得我会难过,能够记得我更难过。

安谙轻轻将我抱起,将我抱到床上,躺下来紧紧拥我在怀。我亦回抱着他,在他怀里哭。“安谙,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就这样抱着我。不要放开。”

他的吻细细密密,落在我眼睫,发际,耳畔。

“旖旖新打了耳洞呢。”他含住我耳垂,新穿的耳洞仍在肿痛。

更多的泪滚下来,“是叶蓝带我去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