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为什么?”我深深震动,“为什么你要这样?你甚至并不真的了解我……我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得你们这样。不值得你们拿出这一颗颗果决真心与诚意对我,对我此刻的摇摆与犹豫。
他淡淡笑笑,“你的心别人无从揣度。别人的心你亦不会明了。而这些说出来都无甚意义。所以不如不说。去吧,旖旖。回去工作或者离开,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素白时分,还有谁立在树下
我一直认为女子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适合烫卷发,比如叶蓝,海藻般漫卷如波的卷发令她看上去妩媚如狐,韵味十足。却再没想到,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烫卷发也可以这么好看。
眼前这名小女生就是最好的实例,长长的卷发,灯光下闪耀栗色光芒,明知道是漂染所致却丝毫不觉得做作夸张,仿佛本来就该如此,如果是黑色反倒显得呆板无趣。脑后斜斜绾一只发髻,略向左偏,篷篷松松,用一只亮闪闪蝴蝶簪子固定,长长璀璨流苏垂落,有几根缠住耳畔发丝,映着眸光,芭比一样爱娇无邪。
而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没有顾虑的彩妆。很难想象我或莫漠或叶蓝刷紫色睫毛膏会是什么效果,不是说我们有多老,而是有些装扮真的是一过二十岁就不再能够挑战,都是寻常女子,现世逼仄下做种种闪跃腾挪翻滚打拚,若非上台做秀是万万试不得这张扬颜色。
她却可以。因为她年轻。年轻到无所畏惧,百无禁忌。紫色睫毛膏。烟蓝眼影。内眼睑轻刷两点亮白眼影粉。颊上淡粉腮红衬吹弹可破肌肤如玉如雪。惟独嘴唇不着一色,只淡淡点一层透明唇彩,说话时,娇嗔时,巧笑倩兮或凝神倾听时,上唇瓣微微翘起,微露两颗小贝齿,艳魅娇俏如海棠,生生将我比成了梨花,素白时分,还有谁立在树下?
洛丽塔的诱惑,不独只对老男人罢。整个餐厅惟有她这一抹亮色,流光溢彩,满满占尽所有人的艳羡。
她是安谙高中时的同届校友,叫小雅。与安谙一样,是那一届举校闻名的小才子小才女。十三岁开始给纸媒写专栏。到十七岁的现在作品专集已出了四本。兼具画功,封面和插画都是她自己亲作。与安谙同领九零后风骚。是纸媒与出版商的宠儿。盗版满天飞也不耽误她版税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我找了她的书看,她的文字与安谙走不同路线,不似安谙那么嬉笑怒骂锋芒毕露,她的文字轻盈内敛,多是方寸之间灵气尽显的诗词小品。意境幽远绵长,娓娓道出寻常人读不出的意境。别具洞天。我恶补一世唐诗宋词也难悟到她那样层次。那种对文字天赋异禀的敏感,仅靠童子功是远远不够的。沪上出美女,沪上出才女,此话果然不假。
临来之前,安谙说几个在广州念书的同学要给他接风。他说旖旖你跟我一起去吧。既然我见过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见见我的朋友。这样我们的世界才会有交集,才会结合得愈来愈紧密。
如果,如果我知道这餐饭会与这样一名精灵般的小女孩子一起,无论安谙怎样劝说我都不会来。可是此刻我已然在座,除了静静聆听她与安谙谈词品赋,还能怎样。
在座还有两名男孩子,一个叫刘东柏,一个叫方子闻,俱是安谙的高中同学。他们和小雅都就读于中山大学,而小雅作为交换学生一年前被中山大学推荐去了港大,前天才回到广州,本拟见过老同学昨天就回上海,从刘东柏嘴里知道安谙来了广州,执意与安谙小聚完再回上海探亲。
我无意评说上海女子如何如何,或许小雅对我与上海女子惯常作派无关,似她这样天之骄女再骄傲也是正常,若平易亲切反倒有故意拿捏之嫌。
是我自己自卑吧。她并没有刻意冷淡我,落座寒暄后她礼貌叫我姐姐——
“姐姐吃菜别客气。”
“姐姐在念书还是在做事啊?”
“姐姐出来做事是不是好辛苦?真是怕怕,以后毕业了我也不要,有可能的话一盏茶一卷书,幽居小楼成一统!”
……
女性对同性的敏锐真是不分年龄,小小女孩也可具一双识人慧眼,何况是小雅这样剔透玲珑的人精,她统共没看我几眼,就已判断出我是她的,他们的,姐姐。
她比我年轻,比我娇艳,比我炫目。
我一无所有,而她功成名就。
当她问我“姐姐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时,我无以作答。
安谙在一边替我回答,“旖旖是科技兴国,才不耐烦文人那一套伤春悲秋。”
我只觉无地自容。
安谙,我如何不知道你对我的处处维护。可再通透如你,也难解女子间这种兵不血刃的暗自较量。这与虚荣无关。而是像小雅这样的女孩子,一路走来已惯作众人视线焦点,傲骨天成,岂容旁人夺得半分风采。可叹我根本连对手都够不上,还未上阵,就已溃败。
小雅闻言只是轻浅一笑,不再问我什么,转而问安谙最近可有新书出版。她刚刚与香港天地图书谈好新书企划,圣诞前后即可拿到样书。
“香港人一向嫌大陆文字是被政治污染了的文字。得到他们认可很难呢。”小雅略撅樱唇叹道。莹莹灯光映照下她真是美。她耳上戴的橙黄翠绿糖果耳环真是美。“所以这比内地出我再多专集都令我欣慰。”
安谙淡淡一笑,“到时别忘签好名送我一本。”
“你还用要我签名么!我的画都送了你不止十幅!”她顽皮地眨眨眼睛,灯光都似黯淡几分,“不如你给我新书做序吧!你不是从不给人做序么?给我你的处/女序怎么样?”现在的孩子说话真大胆。
两名男生哈哈笑。一个道,“安谙老同学不要这么小气你就答应了小雅吧!”
一个道,“还有什么是第一次安谙你不如一并都给了小雅吧!”
小雅展齿巧笑,“只要安谙肯,我是无妨。”
安谙耸肩微笑,“这处/女序我还是留着吧。否则我就再没什么第一次了。”
三个孩子哈哈笑,小雅别有深意睇我一眼,不是嫉妒,而是微带悯怜。作为安谙的同学,她想必知道安谙所有的过往,他的初/恋是谁,他的初/吻给的谁,他的初/夜又给的谁……
安谙,如果这时你在桌下握住我手,你会不会心疼我的十指冰凉?
眼前的氛围与我格格不入。我找不到一丝缝隙融入。他们笑过转而谈起高中同学的近况。安谙班上那名暗恋小雅的男生现在去了英国。安谙曾经的小女友现在仍念念不忘与安谙相恋的时光。他们的教导主任去年得了胃癌,幸亏发现及时手术成功,现在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刘方二人念的都是历史系,虽没有安谙小雅的文采斐然,亦对古事有所精研。轻摇杯中红酒,又谈起魏晋风流。
刘东柏引一段《晋书》:“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方子闻引一段《世说》:“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牾,其人攘袂而起,欲必领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
小雅笑笑续道,“说起刘伶,我很喜欢他留存下来的仅有的一首诗,于他惟求自适的心情表现得很是真切:‘陈醴发悴颜,巴歈畅真心。氲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吟罢转眸向安谙,“我送你那册古画集萃你有看么?”
安谙道,“你是说那幅《竹林七贤图》?”
“对呀,就是那幅刻砖壁画!”小雅很高兴地笑。
安谙点点头,“那画不错。画中人广袖长襟,衣领敞开,跣足袒胸坐于竹林,嵇康抚琴,阮咸弹阮,刘伶捧杯,阮籍、山涛、王戎席地而坐,面前置酒杯,向秀似醉,颓然坐地。每个人物形象都不同,各具神采,惟妙惟肖。”
“果然还是你俩亲厚!小雅,怎么只送安谙不送我?宁落一群不落一人,这道理你岂有不知?”方子闻略作吃味地问。
“安啦。等我再从香港回来送你一本更好的。香港这方面的出版物比内地的不知精美多少!”小雅甜甜笑道。方子闻果然就安了。美女的笑容真是不容小觑。
刘东柏道,“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小雅你可不能厚彼薄此!”
“都有都有!”小雅咪咪笑。
“你们还记得么,高一时学校组织我们去上海博物馆参观……”刘东柏回忆。
小雅接道,“你是说那幅唐代孙位的《高逸图》?唔,那画不错!跟南京西善桥东晋墓发现的那幅刻砖壁画比另有一番风致,织本设色,画面虽已残缺,仅剩四个人物:上身□,抱膝而坐的山涛,手持如意、赤足而坐的王戎,手握酒杯回首欲呕的刘伶,和执尘尾扇、面露讥笑的阮籍。但四人刻画得入木三分,传神到极处!”
刘东柏笑叹,“知我意者小雅!”
安谙浅啜一口红酒,“你们怎么只说刘伶,不说向秀?对于七贤,我一向很喜欢向秀,和他的《思旧赋》。”
小雅再次接口,漫声吟道,“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祖。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人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一旁的服务生瞠目相望。邻桌亦递过道道惊艳目光。这样女子,原该受到这样瞩目。不仅美,且有内秀。
安谙微笑赞叹,“小雅真是好记心!我只记个大概,默写或许可以,吟哦绝对不行。”
方子闻道,“小雅你怎么只吟正文而忽略了序言?我觉得序言写得更得我心。”
安谙点头,“不错,我就是因为这序言喜欢上的向秀。”
小雅毫不示弱,轻启娇唇再次漫吟,“‘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吟罢低叹,“向秀一向主张名教与自然合一,与另六位的服老庄杂儒术俱不相同,名士风流,面对好友嵇康之死,也只能吟罢低眉无写处了。短短三百言,道尽多少意……”
一时众人皆无语。只是他们四个是沉浸其中感慨良多,我是不解其意惟有默默。
小雅突然看我一眼,颇觉失礼般笑道,“安谙,你怎么只顾跟我们闲扯,也不照顾好姐姐。姐姐都没怎么吃呢。真是的,这么不体贴还学人家交女朋友……跟以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安谙笑笑,握住我桌下的手,“我们两口子的事不劳你大小姐费心!”
安谙,此刻你握住我的手,触指冰凉你是不是终有所觉?
否则,为什么你一紧再紧,将我冰凉的手合于你温暖掌心?
安谙,你要我与你的世界有交集,我就来与你的世界试图交集,可是好难,真的好难。你的世界我进不去,连靠近都难。
安谙,你认真期望我做你的妻,我就给你为夫的尊严,尴尬笑陪你这些风雅之友,可是你好不好与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桌下暗握我手暖一暖我的十指冰凉。
安谙,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你们说的我都不懂,插言已不做妄想,连理解都难。
安谙,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是用爱就可以弥补的么?
而你掌心的热度,是否亦可消融我内心的寒凉?
我突然想起董翩。如果是董翩,他是否会带我来见这样一群风雅之士?如果是董翩,他或许会将话题引至我们彼此都熟悉的范畴,环工,音乐,土质改良,废水回收二次利用,哪怕是牛顿定律和爱因斯坦相对论,也不会让我如此沉默着难堪。
安谙,对不起,我不该想起董翩。我是你的。我爱你。我并不怪你。你有你世界。即使这世界对我如此的遥不可及,我也会给你为夫的尊严,默默陪伴,暗自神伤。
只是这个小雅她真的好强,步步紧逼击溃我仅存信心。餐厅正中有一圆台,台上一架黑色三角钢琴,此刻无人在弹。她款款站起,浅笑悠然,“你们好久没听我弹琴了吧?给你们弹一首我新练的曲子听听!”
我微微苦笑。有貌又有才。琴棋书画样样精。想起安谙玩笑说过的“德艺双馨”,最衬她。
小雅弹的是《少女的祈祷》。聪明的孩子!这种情景这曲子再合适没有。小资与雅皮聚集的西餐厅,流行歌曲太俗,古典音乐太雅,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这首沙龙风的钢琴曲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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