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





xyl(…COOH)竟全部写错成carboxyl(…OH)。多亏发之前他说再看看,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否则这样子发出去,今年断是通不过。

他亦有所觉,静了静,轻声道,“你这样子一个一个改,要改到什么时候。”握住我执鼠标的手。“全部替换还是部分替换?”他更轻地问我。口鼻呼出的热气暖暖熏着我耳廓。天暗地静的此刻,恍似三年前,恍似能永远。

“全部。”我低声道,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那些英文单词好像都开始旋转,旋转成一个带着引力场的涡心,点点抽离我的力气,令我如此软弱,如此想顺从这软弱,靠向身后那个温暖怀抱。

他握着我的手,鼠标轻移,左键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全选',再在'编辑'选项里点一下'替换'。'查找和替换'框出来,软弱暂缓,我讶道,“原来这样也可以啊。”

他一下子笑出来,“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松开我手,“想替换什么,输进去吧。”

他手松开的一刻,英文单词不再旋转,我在查找栏里输入(…OH),又在替换栏里输入(…COOH),全部确认后,看着所有要改的carboxyl(…OH)瞬间替换为carboxyl(…COOH),不由很是叹为观止地道,“好快啊!”刚刚一段一段又找又改也不过才改了五个,或许也是心不在焉,没想到这样一替换,这么轻松就改好了。

“你真的不知道啊!”他笑得好开心,边笑边揉揉我头,“你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一个改的么?真是傻囡囡。”他似不再避忌,再次叫我傻囡囡。揉在我头上的手,亦如三年前。

我也笑,笑着抬头看着他,“是啊。我很少用word。好多功能都不知道。”如果可以耽溺,哪怕只是一刻,哪怕耽溺过这一刻世界转眼变成曼陀罗,我也想耽溺于这暂短时刻。

笑声中,我们对望着,直望到他慢慢敛了笑,揉在我头上的手也慢慢拿开,目光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发吧。”他淡淡道,停一下又问,“这么晚发没事吧?”

“没事。”我亦不再看他,打开邮箱的登录页面,输入邮箱名字和密码,“学部有专门收论文的工作人员和邮箱。明天就能看到。”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重新坐回床上,偎在床头,继续看书。

我点开邮箱,在附件里发送论文。许是文件太大,许是无线网卡网速不是很快,许是此刻他的沉默令我太难过,邮件发送的竟如此慢,慢得如我缓缓下沉的心。

“越是偶然越是真实。”帕斯捷尔纳克如是说。

是不是偶然太多,就不再真实?

如果他适才揉在我头上的手始终没有拿开,笑望着我的眼神亦未错开——

不。那只能是灵魂幽暗处的幻想,而不可能是现实里发生的真实。真实的情况是,他转身坐回床上后,我无所依傍。此生我都将无所依傍。

“旖旖。”他突然轻声叫我。他叫得那么突然,而我正浸在深深的难过里,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转头看他,他手指点点在看的书的封面,封面黑底白色四个字,竟然是《时间简史》。

“王朔那老小子说他的思想资源来自《时间简史》和《金刚经》。我不由好奇看一下。《金刚经》是看得差不多懂了,这《时间简史》真是莫明其妙。”他微微一笑,“我严重怀疑那老小子是故弄玄虚。”坐起身,递过书,指给我看,“这个E=mc2是什么意思?”我尚未答,他又笑道,“不许说得太复杂。要说得小学生都能理解。”

看着他的笑,似乎刚刚那暂短亲近以及亲近后骤然的疏离全然不曾发生过,灯光照着他乌黑眼眸,摇曳着阴影与宁静,亮白牙齿灿烂烂地闪着洁光,他的笑脸就像黄昏里的海面,一半是黯昧,一半是晚霞。

“如果连小学生都要理解狭义相对论,小学生也未免太痛苦了。”想了想,我慢慢道,“E表示能量,可以比喻成‘疼’”——

【明朝分别后我心里的疼】

“M表示质量,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了一个跟头’”——

【明朝分别后我挥手的力度】

“C表示光速,可以比喻成‘行走时摔倒之前的速度’”——

【明朝分别后我远行的步伐】

“当‘行走’变成‘慢跑’时,摔起来会比‘行走’时疼。”——

【明朝分别后我挥手的力度愈大,远行的步伐愈快,我愈疼。】

“当‘慢跑’变成‘快跑’时,摔起来会比‘行走’和‘慢跑’时还疼。当‘快跑’变成‘疾跑’时,摔起来会更加疼。”——

【明朝分别后,当我用尽全力向你挥手,迈着决绝的步伐转身远行,远至此生都不再能够见你,我会疼至无以救赎。】

灯光下他静静听着我说,望着我的目光专注中浮涌上一抹隐忍的忧伤。

而我亦是如此忧伤。如果可以,我真想换另一种说法向他解释这个公式,可我不可以。

我只能低垂眼帘看着书,继续道,“至于C的2次方,是表示‘行走的速度’会使摔倒时加倍疼。所以如果不想疼,就慢一点走。如果想更疼,就跑得再快点。”

【如果不想疼,就不离开你。不管小诺的感受,不管结果到底会如何,试着求求你,求你离开她,留下我。】

可我不可以……

望着书页上冰冷而简单的公式,我轻声问道,“这样解释,能听懂么?”如果听不懂,我可以再换一个比喻。只是再换的比喻,仍然不会是我心里最想说的比喻。

他不答,我也不再说话。沉默中我知道他在看着我。而这沉默不再像刚刚的沉默那么令我难过,这沉默只是令我忧伤。“一个静止的物体,其全部的能量都包含在静止的质量中。”爱因基坦这个变态怪老头,竟然搞出一个让人如此忧伤的公式。

“旖旖,”良久,他轻声道,“如果你以后有了小孩,理科方面,不用再找家教了……”

多久以前,他曾经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旖旖,如果我们以后生个孩子,文科我辅导,理科你辅导。

可是现在,我们不再有未来。不再能够像他曾经说的那样,养一个孩子,文科他辅导,理科我辅导。

我们此生的缘分,就像一段被伐倒的树木,年轮不再变化,即使浸泡于如水的流年,慢慢扩张的也不是年轮的纤维,而只是记忆,与记忆里绵展不尽的忧伤。

“旖旖,”他右手探过来放在桌上,掌缘挨靠着我放在书上的掌缘,却没有握住我的手,“明天,去完医院,你还想去哪里?”

我望着他,望着他灯下幽昧的眼眸,安谙,你不再有戏份安排给我了是么?你也想不出下一个场景了是么?你是作家啊,你是专门写故事的啊,你的小说好多人都想拍成电影啊,如果连你都想不出下一个场景,我又怎么会想得出。我缓缓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了。”我想去千岛湖,想去西塘,想去雁荡山,想去曾经你答应要带我去玩的任何一个地方,想跟你一起回哈尔滨,可是如果去过之后,还是要分开,我就哪里也不想去了。

桌上的他的手,仍是没有覆住我的手,他只是用尾指轻轻摩挲我掌缘,轻声道,“答应我,旖旖,不再哭了,好么?即使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也不要哭,好么?”

我点点头。我不再哭了。在我走之前,我都不再哭了。我不用眼泪压迫你。我要留一张笑笑的脸容,在你的记忆里。

他轻轻叹口气,“我怕时间久了,就想不起你笑的样子了。”尾指慢慢覆住我尾指,“旖旖,刚刚那个对E=mc2的解释性比喻,是不是对所有的疼,都可以?”

原来,他是明白的。即使与我想说的比喻并不完全相同。可他是明白的。他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能够挽留。

“所以,旖旖,不要哭,让我想起你时,永远都是你笑笑的样子。”

小南瓜从来没有怨过她

小诺端一只餐盘进来时,安谙的尾指仍然覆着我尾指,不仅没有拿开,见我欲缩回手,反而指尖稍用力,压住了我的尾指。面色坦荡从容,一点没有想遮掩的意思。

我看着小诺,她刻意无视书桌上我和安谙叠在一起的尾指的眼神,明明隐着凄惶,却还是凝着笑意,就觉得很自责,不仅自责,且觉得自己很可笑,像某部寂寞至极时边在家里写报告边打开电视听着的肥皂剧:一个与丈夫离婚后又后悔的女人,回头去找前夫,发现前夫已经再婚,却还是一意纠缠。甚至连旎旎都似极了那部无聊肥皂剧里的友情小客串,只是那部无聊肥皂剧里前妻几次藉口要看的是一只归于前夫豢养的宠物狗。

暗暗用力缩回手,这一个缩手的动作对应着灯光下安谙平静的表情,让我愈加觉得自己的慌张可笑。小诺已经将餐盘放在桌上,餐盘里两只细瓷白碗,桂圆莲子羹袅袅升腾着甜香热气。“旖旖姐,安谙说你最喜欢吃桂圆莲子羹了。你尝尝,我做得有没有他做得好?”小诺笑笑地捧起碗递至我面前,我接过,已经没有感动,只剩了难堪,无所适从的难堪。

小诺在安谙身边床沿坐下来,挽住他手臂,努嘴向桌上另一碗桂圆莲子羹笑着道,“你也尝一尝嘛。看人家做得好不好。”

安谙淡淡笑着执匙舀了一点尝一口,“不错。”

“旖旖姐,我都不知道他会做饭的。今天才知道。”小诺笑笑地看着我,“以前我每次提议去我家或他家自己做着吃,他都嫌麻烦,从来不答应……他藏得好深呐!”回眸嗔怪的对安谙做个鬼脸。安谙淡淡一笑,未置一辞。

如果这是一部无聊的肥皂剧,听到小诺这句话,我是不是该被呛到呢?我没有被呛到,我只是觉得这桂圆怎么这么苦。

“旖旖姐,你回去后真的会找我的书看吗?”小诺头偎在安谙肩上,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吞下桂圆,微笑道,“我会的。”

“旖旖姐,那你去看我写的《犬夜叉》同人好不好?”小诺仍在笑,只是那笑,淡淡地泛起几丝苦意。一旁安谙的面色骤然冷下来,却没有说话,没有阻止。

“什么叉?”我愕然。

“《犬夜叉》啊。”小诺笑笑,“一部日本的漫画。我很喜欢的。就写成了同人小说。”看着我面上的茫然,笑着解释道,“就是根据漫画里的内容和人物,按自己想法写出来的小说啦。”笑意渐褪,语声幽幽,“犬夜叉的爸爸是一只犬妖,妈妈却是人,所以他的血统不纯,是一只半妖。他从小被人不齿,被妖嘲笑,在妖眼里他是卑贱的人类,在人眼里他却是妖怪。所以他很叛逆,很孤独,又粗暴又冷漠,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柔善。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一名巫女,叫桔梗。桔梗守护着四魂之玉——就是一种对妖很好的玉啦……”

小诺望着我,凄然一笑,轻声续道,“半妖的犬夜叉就想去抢四魂之玉增强自己的妖力,或者使自己变成一只完整的妖。可他却爱上了桔梗,并因为爱上了桔梗,想用四魂之玉的力量变成人类和桔梗永远生活在一起。但后来跑出来一个叫奈落的坏人从中阻挠,他们两个不仅没有在一起,犬夜叉还被桔梗封印后陷入了长眠,桔梗也在伤心绝望中和四魂之玉一起火化追随犬夜叉而去……”

捧在手里的瓷碗渐渐变冷,我开始明白小诺绝不仅是说一个故事给我听。“后来呢?”我问。

望着小诺,她明亮而幽寂的眼神,令我如此的暗怀感激。不管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都要谢谢她,谢谢她没有像那部无聊肥皂剧里那个男人的第二任妻子,单独去找那个前妻挖苦刻薄冷嘲热讽,即使那个男人已是她法律意义上的夫,她就算挖苦刻薄冷嘲热讽也再正常没有。

谢谢她当着安谙的面,对我说出这些,不管是暗示,还是指责。

“后来,就到了犬夜叉被解开封印的五百年后啊。”小诺怆然地回望着我,“犬夜叉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叫戈薇,戈薇很喜欢犬夜叉,尽心尽力守护着犬夜叉,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愿意为他挡住所有危险与伤害,可是犬夜叉却总是忘不掉桔梗,甚至还想随着桔梗的魂魄一起堕入地狱……”

“后来呢?”我再问。直直望着小诺,不敢分出一点点眼角余光看安谙。他一定看过小诺的书,知道所有的前因与后果。

“后来……”小诺摇头笑笑,“我都说出来,你就不爱看了,旖旖姐。”

“后来犬夜叉一定跟戈薇在一起了,是不是?”我绽起一抹微笑,望着小诺。如果安谙是犬夜叉,而我是桔梗,如果我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如果跟我在一起只能堕入地狱,小诺,请你放心,我不会拉着你的犬夜叉堕入地狱。

小诺再笑笑,大眼睛里浮起一层泪雾,却在眼泪将流未流时狠狠一咬牙忍了回去。那咬牙时腮骨因为用力而微棱而略显狠厉的神情,让我如同看到当年的莫漠和叶蓝。

她的不哭,比哭还让我心疼,还让我难过。

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