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海
“才不!”伊楠不客气地拒绝,小心翼翼地把数好的钱收进钱夹,“你可别忘了,欠我的链子还没给呢!”
袁芳一下子拉下脸来,垂头丧气地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好不好?”她在远大终究没能做长,之后不久还是被苛刻的秘书辞退了,许诺给伊楠的报酬也因此不了了之。
伊楠嘟囔道:“我那跟头算白摔了!”话虽这么说,她当然也不会落井下石。
想到摔的那一跤,伊楠自然联想起梁钟鸣,不免有些怅然,因为每一次见到他都好像不怎么真实,搞得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恍恍惚惚、犹如梦境似的。
直到她的双掌和双膝已经恢复到没有一丝伤疤了,她都没有等来梁钟鸣的电话。
失落是难免的,尽管伊楠也说不出确切的理由来,但人的情绪似乎很难由理智来控制。好在她是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一阵子后,她的生活被各种各样有意义或没意义的内容闹哄哄地充斥着,渐渐地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轻易不再去想它了。
吃过晚饭,她照例抱着几本书跑到宿舍附近的楼里去上自习。
理科楼是最靠近伊楠宿舍的一栋教学楼,木质结构的楼板,因为年头很久了,平时只给成人高复班用。上楼梯时,脚踩得木板咯吱咯吱作响。不过就是这一栋破旧的楼,来得晚了,还不一定能抢到位子。许多学生情侣把这种幽静偏僻的自习区当成了最佳约会地点,成双成对地割地为巢,窃窃私语。
伊楠在两对情侣中间空着的位子上泰然坐下来,翻开书本,静心研读,像角落那种绝佳位置是轮不到她的。
山:情动(6)
她的手机放在一旁座位上的背包里,并调了震动。她读书素来认真,因此丝毫没有察觉那从包里传出的蜂鸣似的嗡嗡声。坐在她身后的男生实在忍不住了,用本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提醒:“同学,你手机响了。”
伊楠这才惊觉,一边探手去拿,一边扭头感激地道谢,正好看见他身边的女孩子在狠狠地拧他腋下的肉,疼得那男生龇牙咧嘴。
伊楠忍住笑,瞟了一眼手机屏上的号码,很陌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把嗓音压到最低,轻轻地“喂”了一声。
“姚小姐?”
话筒里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她有些疑惑,“您是……”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顿了一下,方才报上大名,“我是梁钟鸣。”
伊楠脸上紧绷的笑意尚未退却,赫然轻呼,“啊?原来是你呀!”乍然而起的惊诧很快就被心底涌起的欢欣盖过,“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呢!”
她的欢喜之中难以掩盖那一丝嗔怨,仿佛是在撒娇。梁钟鸣的心里又是一动,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早该联络你,不过……有事耽搁了。”他解释得很浮泛,语气里却难掩疲倦。
伊楠虽然平时粗枝大叶的,却也不是不通世故之人,当下忙道:“没什么,我开玩笑呢,您忙正事要紧。”
他在那头轻松地笑了笑,“已经忙完了。你在做什么?现在有空吗?我想……我应该兑现那个诺言。”
伊楠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很快被期待涨满了,“有,当然有空!”心情一好,嘴上又开始管不住了,“您老人家请客,我哪敢不去?”书也没心思看了,空闲的那只手已经在忙乱地归置东西,“哎,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梁钟鸣失笑,“别急,慢慢来,你在学校吗?还是我去接你吧?”
新老校友很容易就商定了碰头的地点。
伊楠连宿舍都没回,兴冲冲地背着包一路狂奔至边门的小巷口。结果证明,自己出来早了。
巷口的小报亭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看铺子的大爷在听弹词开篇,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路边的几棵法国梧桐在夜色里时不时掉下几片落叶,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地上。八点了,在巷子里穿梭的人不多,一切都静谧而萧索。
原来,秋天早已悄悄来临了,又是一个凋零的季节。
梁钟鸣驱车驶入老街,远远地就看见通往学校侧门的小巷口处,一个女孩儿正站在幽白的路灯下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洁白的灯光肆意洒向她的头顶,他清楚地看到她净如白瓷的姣好脸庞,光线在她的下颌和脖颈处交错出阴影,使得她整个人像一幅素描一样干净爽利。
他觉得这情景如此熟悉,仿佛一直在记忆的深处。
到了他这个年纪,很难再有如此忐忑的心境。正在怔忡时,他忽然想起来,在志远的画室曾见过一幅素描,画上的那个女孩儿正是伊楠,连衣服都不曾改变。
车子一点点地接近伊楠,梁钟鸣的心里却隐约惶惑起来。他曾答应过志远,会照顾好“他的”女孩儿,可在当时,他的允诺纯属权宜之计,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真的会再次与她相遇?
如今,他与她来往,真的只是因为志远的关系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车子已经停在了伊楠的面前。她一早猜出是他,笑吟吟地俯身,往正徐徐落下的车窗玻璃里张望。
梁钟鸣朝她点了点头,“上车吧。”
伊楠拉开车门,轻快地坐了进去。
山:情动(7)
两人相视而笑。隔了片刻,他才问:“去哪儿?”
伊楠挑眉,“去美食街的大排档吧,那里的东西可好吃了。”说完,又歪头望着他,“你不嫌弃吧?”
梁钟鸣踩下油门,仿佛下了决心似的道:“好,就去大排档。”
说是大排档,其实也没他想象的那么惨不忍睹,是在屋子里的,卫生条件也差强人意。
伊楠晚饭吃得早,此时早已饿了,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粉条。她见梁钟鸣光看自己吃,却不怎么动筷,问道:“你怎么不吃呀?味道不错的。”
梁钟鸣拗不过她的热情,只得拿筷子挑了几下自己碗里的面,也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伊楠很快解决了自己的粉条,擦净嘴角,右手托着脸静等梁钟鸣。
“还要不要再来点儿什么?”
“我饱了。”伊楠捂着嘴应景似的打了个嗝,满足地对他笑笑。
如果是在别处,跟别的人在一起,他会为对方这样的失礼感到窘迫。然而,伊楠是他所接触的人当中最具烟火气的,她的任何举止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
他放下筷子,“我也饱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伊楠立刻朝他瞪眼,“你才吃了几口啊?这可不行!得吃完啊,浪费可耻!”
梁钟鸣怔住了,看了看她一脸严肃的神情,遂笑着摇了摇头,“很少有人跟我这么说话。”
伊楠有些尴尬,举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凶吗?”很快又坦然,咧嘴道,“我又不求着你什么,干吗要怕你?”
他笑了,“也许你求我,我会答应。”
伊楠的眼睛一亮,狡黠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立刻有上当了的感觉,但依旧觉得开心,“没问题,你说。”
“现在没想好呢,等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终究没吃完那碗面,伊楠也没再勉强他。两人步出小餐馆,缓缓朝前走去。
老街的路灯有好有坏,看来久未修理了,他们时常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谈话却是轻松而欢快的。
“……奶奶叫爷爷去买米,说是商场限定三天内特价。爷爷是个急性子,话听了一半就跑出去了。结果爷爷买回来后被奶奶骂了一通,牌子根本都不对,还比我们平常吃的米都贵。”
梁钟鸣看着她笑,不觉问:“你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伊楠点头,“我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妈妈又嫁了人。”
她简短地讲了自己的身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忧伤。然而,梁钟鸣听了,却恻然无语,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恨你妈妈吗?”
伊楠听他这样问,于是认真地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不过,她那时候那么年轻,爸爸又走得早,她也挺不容易的。”然后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爷爷奶奶对我很好,还有我们镇上的那些乡邻也特别照顾我。每年我拿了奖学金,爷爷都要我带些这里的特产回去送人,呵呵。”
他仔细审视她的脸,上面的确没有怨愤或者不平,这让他感到震动,心里有难言的情绪挥之不去。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想得如此豁达,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养育他多年的母亲……
当然,那是不一样的。他悄然暗叹。
他的目光掠过伊楠光洁、欢欣的脸庞,她笑容里的灿烂和毫无保留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尽管没有任何约定,但梁钟鸣每次来C市,都会抽空与伊楠见面。
仍然是热闹纷飞的大排档,仍然是漫无目的的闲聊,不见得爱吃,他只是喜欢看她神采飞扬地说话,每一次,都是种享受,是紧张劳碌之后的彻底放松。
山:情动(8)
有时,他临时脱不开身,也会派冯奕先去接她,然后送到指定的地点——大都是些普通的餐饮店,然后给她点上满满一桌菜,陪她聊上一会儿。等梁钟鸣到了,他遂自觉地离开,即使受到力邀,他都不会留下来与他们一起用餐。久而久之,伊楠知道了他是个极为识趣的人。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伊楠会半开玩笑地问梁钟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非洲难民?”
梁钟鸣认真地思索,然后笑着回答:“不,一个小妹妹。”
每逢此时,伊楠就会撇嘴,他又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了。
偶尔,他们也会聊起远在异国的许志远,梁钟鸣的语气总是淡淡的,但又不乏爱护之意。
“他很好,去了那边后,人也开朗了许多,参加了不少活动,滑雪、赛车,都爱去尝试……他最近正在筹备一个画展,要我们年底都过去捧场呢!”说完,目光又有意无意地在伊楠脸上飘过,似在观察着什么。
伊楠倒是真心替他高兴,“是吗?他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搞不好,将来又是一个梵?高!”
她绘画方面的知识实在有限,但记得许志远喜欢梵?高。
有一次,她突然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他跟志远不是一个姓,明明是亲兄弟!
梁钟鸣的脸上顿时有轻微的尴尬,虽转瞬即逝,却被伊楠看在眼里。
“我随父亲的姓,志远随母亲的。”他很淡漠地做了解释,脸色却有些阴沉,低头,默默啜了一口咖啡。
伊楠迅速吐了吐舌头,感觉自己问得有点儿唐突。可是没办法,她平时是随意惯了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过,大多数时候两人的交流还是很愉快的。梁钟鸣最喜欢听伊楠讲学校的趣闻逸事,碰巧她提到的老师正是他也认得的,便会适时做一些补充。有时,伊楠还会带一些集体照给他欣赏,让他辨认他认识的老师,他找得认真仔细,当准确无误地认出来时两人会像捡到宝一样开心。接着,他又会感叹:“老了,都老了。”
是啊,他自己不也正逐渐步入不惑之年吗?
到了他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在心头掀起波澜。对于伊楠,他也仅是怀着宠溺和怜悯。他曾答应过志远照顾她,既然有此机缘,他也不介意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虽然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是他贪恋伊楠那阳光一样明媚的笑颜。那样的笑容,他在风华正茂之时,曾经在另外一个女孩子身上领略过,痴迷过,也失落过。他没有弟弟那样的执著和勇气,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过,因为他始终保持清醒,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职责。
如今,他看着她,心底总能被撩拨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荡漾心绪,那感觉与爱无关,却同样温暖和煦,提醒着他,原来他也年轻过。
伊楠一直不明白,那时的梁钟鸣是怎么看自己的。后来,她曾问过他,而他总是浮现出最柔和的微笑,抚摩着她的发顶,“你就是个孩子。”
她有些丧气,却无法否认,她自己最开始不也一直拿他当半个长辈一样敬重的吗?
从小到大,伊楠并不缺爱,可她缺少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人,在她困惑的时候给予指点,在她偶尔沮丧的时候给予鼓励,不指责她的幼稚狂妄,也不打击她的意气风发。梁钟鸣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伊楠喜欢向他诉说自己的那些琐碎的烦恼,然后听他给出建议。他的意见总是条理清晰,分析问题也一针见血,他的智慧令伊楠讶异,也由衷地钦佩。当然,这种景仰与爱无关。
山:情动(9)
爱是什么?对那时的伊楠来说,爱是第一眼时就能许定的钟情,是想到对方就满身战栗的悸动,是奔腾的激流,是燃烧的火焰。
可是梁钟鸣给她的感觉永远是安宁平和的,他是一块温润的玉,一潭宁静的水。他对她,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介于长辈与朋友之间。
一度,她曾在心里用“忘年交”这个词来形容两人的关系。连梁钟鸣自己都说,以他的年纪,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