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海





好基础。

这天,一下班她就像火车头一样往车间外冲,同部门的工程师小丁立刻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叫她的名字,“姚伊楠,哎,姚伊楠,等一下。”

伊楠在更衣室门口及时刹住了脚步,扭头望着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的小丁,“什么事?”

她眼里分明很焦急,可又有掩藏不住的星星点点的喜悦,小丁看得出神,期期艾艾地道:“晚上……有空吗?”

“啊?”伊楠很惊讶,问,“又有聚会啊?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真没空。”他们部门单身的年轻人居多,伊楠才来了两个星期,大家就熟得称兄道弟了,时常也会借些由头出去聚个餐什么的。

  

山:浮木(7)

小丁面露失望,随即又不死心地追问:“那明天呢?”

伊楠一只脚已经踏进门里了,手也麻利地解着工作服的扣子,扬声道:“不知道啊,最近可能都没空。你们去吧,别管我啦……”

伊楠并非故意推托,因为梁钟鸣回来了。

他们整整一个月没见面了,连电话联络都少了许多。伊楠有了新的开始,不禁想,这样也好,渐渐地淡出,总有一天,她可以真正将他从心底抹去,还自己一份平静。所以,当他毫无征兆地打电话过来,约她晚上一起吃饭时,她有过犹豫,犹豫着是否再与他来往。可是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骤然加剧的心跳和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喜悦是如此明显,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渴望见到他。

她向自己妥协了。无论如何,再见他一面,即使这不亚于饮鸩止渴,饮得越多,中毒越深,可她又怎能抵挡得了他温和低柔的声音?

她甩甩头,决定不去想未来,也不再让灰色蔓延。快乐如此短暂,她想保持它的纯粹,哪怕明天醒来,发现不过是个梦,至少梦里她曾真实地拥有过。

梁钟鸣比她到得早,她推门进去时,看见他已经在包厢里翻着菜谱等她了。

“嗨!”她在门口神采奕奕地招呼了一声。

梁钟鸣闻言仰起头来,目光落在她如花的笑靥上,唇边的笑意也随之徐徐展开。他明显清瘦了不少,像经历过一场大的变故,仍可追寻到某些惊心动魄的痕迹,伊楠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竟隐隐觉得有些心疼。

落了座,他给她斟茶,“怕你饿得等不及,菜我已经先点了。”他不疾不徐地解释。伊楠笑着点头,还是跟从前一样。

很快,菜一道道地端上来,仍是她喜欢的那些口味,只是今天他还多要了一瓶红酒。

伊楠看着他斟酒,有些好奇,“你今天不开车?”他是个谨慎的人,以往跟她见面,也从来不用司机,都是独来独往的。

“怕我喝醉?”他似笑非笑地给伊楠倒了一许,又把自己的杯子注满。

酒还没有喝,伊楠却有些脸红,讪讪地举起杯子嗅了嗅红酒特有的清爽果香,眼睛再次瞟向梁钟鸣,小心翼翼地说:“你瘦了。”

他眼神蓦地一黯,却笑意弥深,“是吗?你倒是胖起来了。”

伊楠立刻伸手捏捏自己有点儿嘟起的下巴,全是在家里混吃猛睡的恶果,叹息道:“那我今天不吃晚饭了,减肥!”

梁钟鸣挑了挑眉,“减肥?有个办法效果不错。”

“是什么?”她被勾起了兴趣。

“你不吃,但得看着我吃。”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啊!这招好狠毒啊!”她咯咯笑起来。

思念是个奇怪的东西,不见他时,朝思暮想,仿佛天地无光,一旦他就在眼前,却又激动不起来,心底那些痛苦的渴望与纠结的想法立刻遁得远远的,仅仅觉得宁静而踏实,只希望此情此景可以永驻。

伊楠真的饿了,他点的菜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很快就将减肥之类的玩笑抛诸脑后。梁钟鸣除了欣赏她香甜的吃相,却极少动筷子,而是专注地喝酒。一瓶红酒他饮了大半,伊楠只是陪着意思了一下。他越喝越畅快,忍不住唤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再粗线条的人也会变得敏感起来。伊楠能感觉得到,这次他回来,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或许是他目光瞟过她时格外的温柔,让她情不自禁地心神一漾,产生了某种错觉;然而,有些时候他一旦沉默下来,心里似乎被别的事情所缠绕,漫不经心之余,又透出些沉闷。

  

山:浮木(8)

梁钟鸣于她,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她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问伊楠工作怎么样,她回答说不错,又挑了些有趣的事讲给他听,逗得他开怀大笑。伊楠却在他的朗朗笑声中感到一丝怪异,因为他眼里笑意全无。

他的酒量惊人的好,一瓶多红酒灌下去,也只是脸庞微红,而话竟难得地多了起来,没什么头绪,仅仅是一些细节描述:他小时候怎样讨厌拉小提琴,但为了让母亲高兴,还是很努力地每天坚持着;他随父亲出海时曾见过成群的海豚在海面上飞跃……

他的声调时而激越,时而怅然,唠叨得不像原来的他。伊楠听得迷糊,却很快恍悟——他是醉了。

见他还要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伊楠便不太客气地夺下他手上还剩了一半的酒瓶,放得远远的,然后给他换了一杯清茶,嗔道:“再喝你就醉啦!”

梁钟鸣的眼神有些游离,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白瓷杯里浅色的茶水,忽然皱起眉,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探手去抓酒瓶。

伊楠吃了一惊,急忙揽住他伸过来的手臂,低嚷道:“你真的不能喝了!”

他被她使劲扳回椅子里,眼中竟流露出孩子气的遗憾和茫然。她的手还扣在他的臂弯处,可是瞬息之间,他已经反客为主地将她拖入怀中!

她狼狈地撞在他的胸膛上,脸顿时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她用脚抵住桌腿想借力起身,却没料到醉酒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竟被他牢牢地箍住了上半身。她越挣扎,反而在他的怀抱里陷得越深。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像放大了数倍似的在耳边呼呼作响。梁钟鸣凝视着她眸中隐约跳动着的两簇灼人火苗,扶在她后脑勺上的手稍稍往前一揽,他们的唇就碰触到了一起。他先是试探性地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却如燃起了一把火,那火焰肆意蔓延,刹那间吞噬掉了残存的理性!

他的身子猛地向前倾倒,顺势将伊楠压在了杯盘交叠的桌上。她来不及惊呼出声,他炙热的唇已经带着火一般的热度碾压下来!他紧紧拥着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专注于这一吻,辗转反复,却仍觉得不够,竟似恨不能将她一口吞掉……

他那样用力地揽住她,攫取着她身上所有的热度,仿佛她是他陷于绝望深海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伊楠渐渐地惶恐起来,最初的感动被他疯狂举止中传递过来的彻骨的痛楚给打散了!

他还是弄疼了她!她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可他不管不顾,像疯了似的钳制住她,一味地掠劫!

伊楠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后背蓦地感到一阵湿冷,是自己压在了刚才的那杯清茶上,茶水浸透了她的毛衣!她灼热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冰冷在周身蔓延,逐渐侵吞了之前的潮热。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在桌上来回划拉,餐碟坠地,发出清脆刺耳的破裂声,他终于被震慑住,浑身陡然松懈下来。

服务生听到响声,不明所以地敲门进来,又像撞到鬼似的慌不择路地撤离了。

梁钟鸣的身子仍半压着伊楠,却不再使力。她吃力地探手钩住椅背,就势在他腿上坐起来。他被迫向后靠去,半闭着眼睛,面如死灰。

唇上火辣辣地疼,伊楠用手指轻轻地抚摩了一下,有些肿,还沾着湿痕,想必是刚才挣扎的时候急哭了。她却顾不上自己,伸出双手,捧住梁钟鸣的脸颊,焦灼地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山:浮木(9)

他任由她抚摩着他的脸,却不肯睁开眼睛。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对不起。”

伊楠心里莫名一动,他宁愿像刚才那样发泄,也不愿告诉自己缘由。她呆呆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情低落,双手松开了他的脸庞,抽了抽鼻子,怅怅地道:“我该走了。”

梁钟鸣眉心一拧,心里某处有种被抽空了的疼痛。他睁开眼,一瞬不转地盯着伊楠。她扭身正待从他腿上下去,腰却被他及时揽住,于是她重又回到他的怀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鲁莽,动作轻柔了许多,也没有再胡乱亲她。他弓起身子,慢慢地把下颌搁在伊楠瘦削的肩上,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阵阵酸楚从心底涌上来,伊楠迟疑了一下,终是没忍心推开他。她能感到他身上席卷而来的忧伤,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这样静静地与他相拥。

过了很久,她的脖子酸到不行了,不得不与他分开,才发现他竟然靠着自己睡着了。

伊楠看着他那副憔悴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叫醒他,小心地让他伏到桌上,自己安静地守在旁边。

她觉得口干,于是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唇上的麻栗尚未散尽。想起刚才那一幕,她像梦醒似的眼热心跳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服务生已经进来委婉地说过几次要下班了。伊楠试着叫醒梁钟鸣,而他睡得正沉,困倦如此浓烈,仿佛几天几夜都没睡过好觉。

伊楠没办法,斟酌再三,还是咬咬牙,给冯奕打了电话。

听着她吞吞吐吐的口气,冯奕却没有兴趣深究,简短地问了地址,就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的目光在伊楠狼狈而窘迫的脸庞及身上流连了几圈,却什么也没问,两人连扶带拽地把半醉半醒的梁钟鸣弄上了车。冯奕给伊楠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示意她进去,“我先送你回去。”

伊楠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赶紧走吧。”

冯奕略一沉吟,便没再坚持,自行钻进车里。伊楠又不放心地趴在车窗上叮嘱他,“他喝了很多酒,你留神点儿,好好照顾他。”

冯奕注视着她,似乎有口难言。伊楠揣摩不出他眸中的含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开始抬头,正要挥手跟他说拜拜,却听冯奕说了句:“谢谢!”

她觉得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翻脸后冯奕第一次对她语气诚挚地说话。

摇下车窗,冯奕还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扭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闭着眼睛的梁钟鸣,终于低声道:“你别怪他,他父亲……刚刚过世。”

伊楠呆住了。

冯奕很快发动了车子,没给她追问的机会,微一颔首,便扬长而去。

伊楠挺直了腰,在清冷的夜色中踌躇前行。

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手机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了,梁钟鸣不得不艰难地撑起身子,手伸向床边的柜子,摸索到手机,然后接了起来。是冯奕,问他还去不去公司,说有事要商量。

他想了想,道:“你来我这里谈吧。”

他住在郊区的酒店,靠近风景区。他对酒店很挑剔,不喜欢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喧哗,现在住的这一间房凭窗即可眺到青山绿水,景色宜人。

房间里没有钟。有时候,他很讨厌时间这样东西,但此刻,他需要知道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窗帘被拉开的瞬间,灿烂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漾进眼眸,他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光线,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竟然已是下午一点了,他对着腕表苦笑了一下。

  

山:浮木(10)

冲完澡,他又叫了点儿酒店的东西来吃。一切妥当之后,冯奕才到。他是掌控时间的天才。

“没事了吧?”一进门,冯奕就笑吟吟地问。

梁钟鸣穿着休闲的衣服,从冰箱里取出来两罐饮料,搁在小圆桌上,淡然道:“没事。”他打开其中一罐,先喝了一口,又将另一罐递给冯奕。

冯奕摆摆手没有接,他不习惯在冷天喝冰饮。他目光含着深意瞥向梁钟鸣,似笑非笑地道:“昨天晚上要不是姚伊楠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梁钟鸣经他这么一提,昨晚的记忆立刻在脑海里复苏,脸上有瞬间的僵滞,但很快恢复了自然,面无表情地坐下,对冯奕的话未加理会。

冯奕见他不接话茬儿,便知他不想多谈,于是轻咳一声,切入了正题,先按惯例把最近公司的几项主要事务向他做了简短的汇报。

梁钟鸣漠然地听着,时而点一下头。冯奕是个出色的助手,把所有的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正事说完,冯奕并没有走的意思。

梁钟鸣手持饮料走进阳台,闲散地靠在铁铸的栏杆上边啜边眺向远处。冬天日照时间短,虽然四点还不到,却已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了。

冯奕走到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律师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梁钟鸣明白他是指公布父亲遗嘱的事,也清楚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跟自己谈的事情,但他没有?